霜降過去,天氣轉涼,人們紛紛囤貨備戰寒冷的冬季,一個人坐在窗前,看著遠處的燈火闌珊,我想家了,想家里的老母親了,視線漸漸模糊起來,那是母親在田間勞作的身影……
一進入梅雨季節,天空就像小孩子的臉,一會兒陰一會兒晴,沒個定數。空氣燥熱、沉悶,而室內往往轉潮,墻壁、衣柜上都生了霉苔,巴望著出太陽好曬伏。可雨總是馬不停蹄地下著。
一連下了十來天雨,終于太陽從云層中露出了白晃晃的臉。母親再也閑不住了,挎著竹籃、握著小鍬,下田看她的莊稼了。傍晚回來后,母親連聲嘆氣,說:“唉,下了這么多天雨,黃豆田里、芝麻田里全是草,長得密密麻麻的,再不鋤掉,莊稼就長不成了。”母親苦瓜似的臉上滿是愁容,鬢發上還粘著一根草葉。我說:“不用急,明天我也下田鋤草。”母親說:“不用你下田,天太熱了,你吃不消。”我說:“沒事,吃得消。”
說實在的,說這話時,我顯得底氣不足,平時除了教書,就沉迷于文字,難得下田勞動。母親患有嚴重的關節炎,舍不得拋下那一畝地,任我們怎么勸也無濟于事。她把下田看得很神圣,好像她所有的痛苦和歡樂都與那片田地維系在一起,相濡以沫,不離不棄。這份執著,令我很是感動。父親早已化為田里的一座小丘,母親田間勞作的身影顯得十分的孤單而寂寞。我想母親肯定把積聚在心底的話說給她最愛的土地聽,說給她伺養的那群花生、黃豆、油菜、山芋聽。
第二天,乘著早涼,我和母親便下田了。狹長的芝麻田里彌望的是高高的草穗,風中得意的搖擺著。芝麻已經開白花了,在群草的圍攻下顯得岌岌可危。我們弓著腰,頂著烈日,一棵棵、一把把地拔草、揪草、鏟草、扔草,還要用泥塊把踩歪的芝麻稈培實。我的眼前全是耀武揚威、健碩壯實的香夫子、薊草、尖葉草、奶漿草、油麻草等,對草的所有憐憫、親切和贊美,頃刻間煙消云散。我驚異于此刻對草的憎恨。我懷疑當年張潔挖薺菜的那份快樂是否矯情,懷疑美國詩人惠特曼傾情歌唱野草是否堅定。草是村莊和田野的主人,那只能在詩人眼里,在農人的眼里,草是牛羊的命根,又是莊稼的仇敵,說不清的愛恨情仇,像生活一樣糾結著,誰也理不清頭緒。
這時候,沒有一絲風,連我的遮陽帽上也在滴汗,身上的衣服像從水里擰上來似的,嘴里干得要冒火,我恨不得一下子就把草薅光,但我不得不嘲笑自己的天真和幼稚。母親在我左邊不緊不慢地鋤著草,時不時直起腰對我說,慢慢來,不要太用勁,看你熱成這樣!其實,母親也是汗流浹背,連帶去的涼開水也顧不得喝。我努力地鏟草,我多用一份勁,母親就少用一份勁。我透過睫毛上晶瑩的汗珠眺望遠方,我深切地體味到劉禹錫“瞰于野,惟稼穡艱難是之”的千古浩嘆,我再次觸摸到“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蒼涼與悲壯。

接連幾天鋤草,我累得人仰馬翻。受臺風影響,我們在田里鋤草感到很涼爽。在田里,我看不到一個像我一樣的年輕人,他們已經遠離田野遠離故土,螞蟻一樣生活在別人的城市。我慶幸自己還能赤足與泥土親近,還能吮吸鄉野的精髓。
凝望在田間鋤草的母親,我忽然想起“雨淋不知寒,日炙不知暑。兩足如鳧鷗,終日在煙渚。”我再次懂得土地、莊稼和農民永遠是我們生存和生活的支撐。母親種地更多的是為了心靈的慰藉、對故土難以割舍的誘惑與眷戀、對土地生死不移的精神依傍與守望。土地就是她的生命,她要在自己生命的田園里精耕細作出一片枝繁葉茂、瓜瓞綿綿。
不要太忙于在喧囂而浮躁的現代大都市里瘋狂地奔向金錢或者權勢,偶爾停下腳步回眸一下遠方的村莊和田園,看看遠方胼手胝足、躬耕隴畝的老母親,像鋤草一樣,剔除心靈的雜草,長出善良而柔軟的莊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