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舊瓶裝新酒”說起

朱光潛在《詩論》的第一章中一針見血地指出，“想明白一件事的本質，最好先研究它的起源。”原因在于，“許多人在紛紛爭論‘詩是什么’、‘詩應該如何’諸問題，爭來爭去，終不得要領。如果他們先把‘詩是怎樣起來的’這個基本問題弄清楚，也許可以免去許多糾紛。”

詩歌的思想內容可以看做詩歌本質的最豐富的體現，詩歌的形式及其變遷則可以看做詩歌發展的索引。關于詩歌是什么，又為何發生了這樣或那樣的變化直眾說紛紜。然而，可以確定的是把詩歌的內容與形式割裂開來分析、思考，是永遠得不到正確的結論的。眾多學者認為，中國新詩的發生所無法回避的一個現實就是域外現代詩歌的譯介。Willis Barnstone 甚至直言，“翻譯是詩人之師。”比較普遍的看法是，中國新詩的發生實則是中國詩歌由古典向現代的轉型。更具體地講，是從內容到形式的碰撞、交流、變遷。本文以域外現代詩歌的譯介為視域，淺談中國新詩的內容與形式的關系。

五四文學革命得以成功始自詩歌為載體的革命，詩歌的革新之所以最終取得勝利又得益于詩歌翻譯。翻譯推動了新詩的體裁、語言結構和新的審美標準的確立，拓展了文化空間、心理視域，豐富了中國詩歌的表現手法，詩歌翻譯詮釋自我、融合他者，是一次劃時代的“建模”。“酒瓶裝新酒”的說法曾經甚囂塵上，認為一百年前的中國新詩主要受到西方詩歌前衛的思想觀念所影響，這種影響又不甚徹底，只好暫且用慣常的格式來包裝新思想。到后來，有人又跳到彼岸聲稱中國人寫詩的傳統底蘊是無法抹去的，新詩無外乎“新瓶裝舊酒”（表面上突破了格律、改變了體式，字里行間仍然流露出傳統文化的精神氣質）。本文認為，中國新詩的革新是由內而外的，最終導致詩歌從舊的道路邁上新的軌道的還是詩歌的內容。舉一個通俗易懂的例子，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對衣著打扮的選擇。如果你是一個勤奮刻苦的學生，每天起床想必不會花太多的心思，隨手撿起躺在書桌上的校服迅速穿上就奔上了去學校的路；可你要是在假期去酒吧會友，放飛自我，做一個不一樣的自己的時候，興許會選擇一件奇裝異服標榜自己的個性。試想一下，穿一雙人字拖配一條破洞牛仔褲，再燙一個爆炸頭，去學校上課，是多么的格格不入。在搭配著裝的時候，最好問一問自己“舒服不舒服？”當然，這種舒適不止是指大小和材質，更多的是心理和環境的匹配程度。雖然穿衣和寫詩有著天壤之別，但是在選擇上的“由心而發”、“表里如一”卻是一樣的。在詩歌創作中，舊有的形式束縛了詩歌的表達，新形式的產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試想一下，在那個動蕩的年代，詩人面對不可知的未來很有可能五味雜陳，久坐于書桌前，因為心中的積憤和愁緒悶在心里又遲遲不能下筆而蹙眉慨嘆。順手拿起友人相贈的一本外國詩，頓時覺得耳目一新，當即便有了學習的沖動。你也許會質疑，這都是筆者的想象。但是不難推理的是，中國的詩人大概不僅僅因為厭倦了傳統的格律和體式，一氣之下便萌生了“換一套新衣服穿”的想法。更合理的推測是，在社會和歷史急劇變化的當下，詩人的思想和情感也相應地起了變化。他們的新思想與國外的詩人不謀而合，并且覺得“新衣服”更能彰顯自己的性格氣質，既恰當又舒適。于是，才有了這樣的說法：豐富的材料、精密的觀察、高深的理想、復雜的感情，方能跑到詩里面去。

我們不能說西方詩歌的翻譯決定了“中國新詩會不會發生”，但是這至少會影響到“中國新詩是這樣或者那樣發生的”。在那個年代，不單單是詩歌，小說領域恐怕也走了這條路。怎樣的路呢？新舊抗衡、中西合璧的路。眾所周知，張愛玲的小說仿佛斑斕的琉璃，故事中展現的衣食住行無不折射出舊世界的光影，而語言文字卻時刻流露出對更廣闊的天地追尋的痕跡。僅憑這個例子就不難看出，文學作品的新與舊、堅守與融合不甚鍘刀落下的野蠻、絕決，而是傳統為現代所裹挾、國內因素為世界潮流所裹挾。“裹挾”被定義為“被動地卷入。”第一層，風、水流等，把別的東西卷入，使隨著移動；第二層，形勢、潮流等，把人卷進去，迫使其采取某種明確的態度。“裹挾”一詞用來形容中國新詩誕生之初的運勢，好處是形象生動，缺陷在于顛倒了主客體的關系。就“五四”詩歌革命而言，不甚潤物細無聲似的潛移默化，而是從內容到形式的裂變。周作人說民國初年，萬事俱備，只欠“西風”，正好描述了學者們迫不及待以詩歌、以文學為平臺給家國、民族的事業打開新局面。因此，本文在明確正是詩歌內容催化了詩歌形式的變革的前提下認為中國新詩的誕生是建立在內容和形式的協同變化的基礎上。

“這種影響不僅直接推動著中國早期新詩的發生，而且影響到草創時期的新詩全貌，也影響著百年新詩發展的基本特征。”這樣的觀點有很廣泛的群眾基礎，可也不乏另一種聲音——“新詩就是用中文寫的外國詩。”不難看出，這是對域外詩歌翻譯與中國新詩產生的簡單化、機械化認識。圍繞著中國新詩如何在域外詩歌譯介的影響下誕生這一話題，應該有以下幾點質疑：一，既然新詩不是域外詩歌從內容到形式的搬運，還能是什么？（是揚棄嗎？如果是，中國新詩的揚棄必須包含兩個向度，傳統與現代；國內與國外）二，既然中國新詩不都是域外詩歌從內容到形式的整體搬運，那么中國新詩汲取的是內容還是形式？三，既然中國新詩不完全是域外詩歌從內容到形式的揚棄，那么中國新詩對域外詩歌的內容和形式分別汲取了多少？（是不是存在這樣一個統計學，可以量化域外詩歌譯介對中國新詩誕生的影響？然而，這似乎是一個笑話！朱自清在《詩論》中明確表示：歷史學、考古學的證據不僅可憑，詩歌的誕生這個問題還需納入社會學和人類學的范疇來考慮。）我們好像打開了一扇窗，卻無法走進里面的風景。是否還有殘存的可能性？我們目前能做的是：厘清詩歌的“內容”和“形式”，哪個在中國新詩匯入世界詩歌大潮中為保持中國詩歌的特色起到決定性的作用。也就是說，盡管中國新詩的誕生受到域外詩歌的巨大影響，也不代表中國詩歌要立志變成外國詩歌，更不能妨礙中國詩歌成為更好的中國詩歌。“中國元素”是中國新詩的根本所在，帶有歷史厚重感的故事，洗不掉的古典韻味，是我們民族詩歌的基因。就好比中國人穿上了西方社會的燕尾服仍然是中國人的道理一樣，他的言談舉止、性格氣質，無不展現著中國人的色彩。盡管當代詩歌歷經滄桑，有著不落俗套的觀點、銳利的語言風格、自由的詩歌體式，也不能否認現代漢詩駐扎著中國魂。這種基因的內核是無限的，它可以被侵蝕，卻永遠無法比磨滅。這種基因與詩歌的思想感情、詩學觀念同一，只是根據不同的需要放到具體的模式里罷了。由此可見，量化詩歌內容與形式所受的影響是沒有什么必要的。分清詩歌在哪個方面以及如何受到外圍因素的影響，也并非研究詩歌發生、發展的根本性問題。最關鍵的工作還在于，研究者要意識到中國詩歌無論何時都不要在西學的過程中丟掉自己。

中國新詩之所以不能等同于歐美詩歌從英語到漢語的簡單過渡就在于新詩在思想感情、詩學觀念中展現的中國特色。語言作為主觀與客觀的橋梁成為人如何從時間與空間中跳出之謎的答案。語言承載了詩歌的思想、情感，又外化為詩歌的形式。“詩語”微妙地傳遞神秘的內心世界、奇妙的思想感情。語言及其翻譯在中國新詩的誕生于域外詩歌的運動之間搭建橋梁，這種形象化的表達不應該讓我們誤以為中國詩歌就是歐美詩歌內容與形式的移植。這種說法是欠缺深思熟慮的，不足以闡述詩歌自身發展在多元文化互動中的復雜規律。

作者簡介：余婷婷（1990-），女，漢族，貴州畢節人，碩士學位，廣西師范學院，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