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對你我的意義就好比鄉愁。畢竟人無論身在何處,心中對故鄉與家的渴望都是不變的。”
——諾瓦利斯[1]
【1】我們把人類從游牧生活到定居生活的這個轉變過程定義為人類文明的起點。于是乎,不定居在城市里的人們就被認定為是未經文明開化的群體。關于他們,要說的又是另一個故事了——得從山野說起,討論那些狼群猛獸。
【2】在過去的大約一個半世紀,另一個相當重要的變化發生了。我們生活在一個背井離鄉之人前所未有多的時代。無論是被迫的,還是主動的,無論是從鄉下去到大城市還是從故園前往異國他鄉,遷徙總是對我們的生命意義重大。早在十六世紀,奴隸貿易的興起就已為此埋下伏筆。工業化與資本主義的繁榮需要交通運輸以史無前例的規模高速發展,且伴隨其產生的血腥暴力后果也是前所未有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西方戰場所招募軍隊的作戰趨勢與人類遷徙的一般規律基本相符。起先他們各自為營,隨著戰事的發展互相聯合,敗走時遷移陣地,又來到某個“荒無人煙之地”重新安營扎寨。之后,遍布各地的集中營又以同樣的模式繼續運轉。
【3】從馬克思到斯賓格勒,所有的現代歷史學家都曾對當代的人類遷移現象展開研究。為什么這個現象值得投入精力?那是因為我們目前的理解存在缺漏。這并非鄉愁使然,而是因為希望總是伴隨著失去的苦痛而生。
【4】古斯堪的納維亞語的“家”是“Heimer”,高地德語是“heim”,希臘語是“kōmi”,他們的原意都是“村莊”。“家”這個詞,自古以來就被兩種道貌岸然的道德學家牢牢把控,而他們又都是封建特權階級的親信。因此,“家”的概念就在其控制下成為了搭建國民道德圍墻的基石,借此將家庭財產(女子也被認為是一種財產)圍在其中。同時,來自特權階級的少數人利用“祖國”的概念,向民眾鼓吹愛國主義信仰,冠冕堂皇地勸說國民在戰爭中為他們的私利赴湯蹈火,獻上寶貴的生命。如此,“家”和“祖國”都失去了其原本的意義。
【5】“家”這個詞的原意是世界的中心——不是從地理學,而是從本體論出發來說的。米爾恰·伊利亞德曾經解析過世界從家這個中心本源地產生的過程。按照他的說法,家是從“真實的心中”建立起來的。在傳統社會,組成整個世界的任何一部分都是真實的,真實又被混沌所包圍;混沌確實存在,但它又是不真實的,因而蘊藏著重重危險。一旦真實中心的家消失了,人類將流離失所,還會在虛無與不真實中迷失。沒有家,萬事萬物都必然支離破碎。
【6】世界由縱向與橫向的線交織而成,縱橫交錯之處則是世界的中心,家。縱向的線是一條上達天堂,下入地府的通路。橫向的線則代表著人類世界遍布大地的交通網。如此說來,一個人坐在家中時,他離天堂的眾神和地下的亡靈都是最近的。他能在此上天堂,也能在此下地獄。同樣的,家對他來說,既是人生千千萬旅程的起點,如果運氣好,又會成為他旅程的折返點。
【7】或許早在人類還過著游牧生活的時代,關于世界縱橫交錯以及其于人類族群的重要影響的想法就已經在他們的思維、信仰中萌芽了。但他們帶著帳篷四海為家,換言之,世界的縱線被人們帶著四處遷移。也許即使到了這個世紀末,交通已經前所未有的四通八達。對成千上萬的游子而言,這種想法的痕跡仍然留存在那些不可名狀的思緒之中。
【8】遷徙不僅僅意味著背井離鄉、跋山涉水,居住在一群陌生人之中。它更是為了讓人踏上旅程,去探尋世界的意義——說得更極端些,是為了讓一個人擺脫那些荒謬的不真實。
【9】若非戰火的槍口所迫,讓人決心進行遷徙的無非是希望和絕望。比如,一個人生在農民的家庭,那么傳統的父權權威對他而言就是無比沉重的,這種沉重甚至比世界的混沌還要令人難以承受。也許對有的人來說,在大城市里偷雞摸狗的茍且,都好過在鄉下農村里忍受貧窮;在異鄉結束自己的一生,似乎也好過在同鄉眾目睽睽之下被迫害拷打,凄慘地活著。這一切都是可能真實發生的。而遷徙,是不斷遷移世界的中心,也是一次次感受迷失,邁向世界的另一個部分。
注釋:
[1]諾瓦利斯(德文:Novalis,1772年—1801年),原名格奧爾格·菲利普·弗里德里希·弗萊赫爾·馮·哈登貝格(Georg Philipp Friedrich Freiherr von Hardenberg),德國浪漫主義詩人。其抒情詩代表作有《夜之贊歌》(或《夜頌》)(1800),《圣歌》(1799)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