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爸爸在湖畔停下車。我們家的小船躺在沙礫遍布的岸上。
“它在哪里?” 自然保護區的哈米什問。
“在那里。”我指著湖另一頭的小島回答。雌魚鷹像一具尸體吊在鷹巢下方, 緩緩轉著圈,一圈,一圈,又一圈。
艾歐娜雙手捂著臉問:“它死了,對不對?”
哈米什調整望遠鏡焦距,觀察雌魚鷹。“很難說。”哈米什喃喃說道,“不過它有伴了。”
兩只烏鴉從空中飛下來,從側邊攻擊雌魚鷹。雌魚鷹瞬間動彈了一下,拍動翅膀,用喙啄那兩只烏鴉。不過我看得出來,它比先前更虛弱了。
“快點。”艾歐娜催促著說,“我們沒多少時間了。”
爸爸和哈米什劃船,我坐在船頭,艾歐娜幫哈米什拿著黑色小箱子。我們好像永遠都到不了那座島,而烏鴉一直在攻擊雌魚鷹。
“快看!”艾歐娜說,“另外一只魚鷹。”
受傷魚鷹的伴侶出現在鷹巢了。我們聽見它發出高亢而尖銳的叫聲。
小船“嘎”的一聲碰上小島的巖岸。我們飛快地把東西搬下船,爸爸幫哈米什綁上攀高用的安全帶。哈米什爬上樹,越爬越高,爸爸則在樹下慢慢放著繩索。雄魚鷹飛到湖的另一邊,停在樹梢看著我們。哈米什爬到鷹巢下方,在樹枝上移動身體,慢慢朝雌魚鷹挪近。樹枝向下傾斜彎曲,我幾乎不敢繼續看。
“他抓住它了。”爸爸說。
哈米什跨坐在樹枝上,把雌魚鷹往上拉。不一會兒,一對拍動的巨大翅膀擋住了哈米什。我們聽到他大叫一聲,隨后才成功收起雌魚鷹的翅膀,把它放進系在腰間的帆布袋里。哈米什稍稍檢查了一下鷹巢,接著像綁線的木偶般隨著繩索往下落。
“它有點兒兇,小心點。”哈米什說。他的下巴上有一道新傷口,他抹掉傷口上的血說:“不過,我猜這是好現象。”
我們蹲在哈米什身邊。魚鷹被包在帆布袋里,哈米什解開帆布袋上的扣帶。它在里面掙扎,我聽得見它的爪子劃過粗硬帆布的聲音。
“你們準備好了嗎?”哈米什問。他的表情嚴肅極了,“我是說,你們真的準備好了嗎?”我和艾歐娜往前靠近,視線無法從裹著魚鷹的帆布袋上移開。哈米什戴上長長的皮質保護手套,小心翼翼地把帆布袋打開。
它就這樣在我面前出現,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仿佛湖泊、群山、天空全都被藏在它體內,仿佛它是壯闊美景的一部分。一旦缺少了它,這片景觀也就不復存在了。
“卡倫,再拿些手套過來。”哈米什說,“我需要人幫忙。”
我戴上厚厚的皮手套,雙手托住魚鷹收攏起來的翅膀。我以為它一定很重,沒想到它好輕,比我想象中要輕得多,像空氣一般輕飄飄的。我的手在發抖。我怕弄傷它,也怕被它的利爪弄傷。
“還有三顆蛋在上面。”哈米什說,“你可以看看。這里我來處理。”
艾歐娜拿哈米什手機里的照片給我看。鷹巢里鋪著柔軟的草,上面有三顆乳白色的蛋,蛋殼上有赤棕色的斑點。
“它離巢有好一陣子了。”哈米什說,“我們最好動作快一點兒,不然蛋里的雛鳥可能會死掉。”哈米什把雌魚鷹放進另一個加了秤的袋子里秤重量。“體重不錯。”哈米什點點頭說,“我們替它檢查一下。”
他輕柔地把雌魚鷹的翅膀展開。棕色的羽毛并不是單一的純棕色,而是包含了剛翻過土的田園深棕色、小麥般的淡淡金黃色等各種深淺不同的顏色。哈米什拉開它的雙翅時,我發現它雙翅的距離和我雙臂張開的寬度一樣。
“看看它的爪子,”爸爸說,“銳利得很呢。”
“它簡直就是殺魚機器。”哈米什說,“你們看這里,它的腳上有溝痕和刺刺的硬鱗,可以抓住滑溜溜的魚。”
我得摸摸它的爪子。我脫下手套,撫過爪身光滑完美的弧形,碰觸和針一樣銳利的爪尖。“小心點。”哈米什說,“它一旦抓到你,死都不會放開。”
“它好美,對不對?”艾歐娜說。
我點點頭。不過,讓我著迷的是魚鷹的雙眼。那雙眼睛的顏色和向日葵一樣,是明亮而強烈的黃色。它盯著我看時,目光仿佛穿透了我,讓我感覺自己是透明的。
“我想我們再晚一步它就沒命了。”哈米什說,“它要感謝艾歐娜。整根釣魚線嵌進它的腳里了。”
我幫忙剪斷長長的釣魚線。哈米什輕輕地把釣魚線往外拉,雌魚鷹抽搐了一下。釣魚線嵌進它的皮膚,切進肉的深處。我們看得到里面閃亮的白色部分。
“它運氣好。”哈米什說,“這里是它的腳筋。要是魚線切斷腳筋,它就不能用爪子抓東西,這輩子都別想再抓魚了。”
“我們需要照顧它幾天,等它傷勢復原嗎?”爸爸問。
哈米什搖搖頭。“我會幫它噴一點兒殺菌劑,這樣傷口應該就沒問題了。”哈米什說,“這類鳥一旦被關起來,就會復原得很慢。再說,它孵蛋時,雄魚鷹會負責喂飽它。”
“現在能放它走了嗎?”艾歐娜問。
“快了。”哈米什回答,“艾歐娜,麻煩你幫我打開那個黑色小箱子。”
艾歐娜打開塑料扣,掀開箱蓋,里面裝了一個黑色的長方形小盒子,一條細細長長的鐵絲,還附著小套索,尺寸像是給玩具熊用的。
“這是衛星信號傳感器。”哈米什說,“是最新科技。我們把傳感器像迷你背包那樣綁在它背上,傳感器就能讓我們知道它的位置。這樣一來,我們就能知道它飛了多高、速度有多快,一路跟著它飛到非洲然后再飛回來。”
“好厲害。”我說。
“不會太重嗎?”艾歐娜皺著眉頭問。
“不會。你試試看。”哈米什把傳感器交給艾歐娜,艾歐娜用掌心掂了掂重量,再稍稍握了一下。
“可是我們怎么知道它去過哪些地方?”
“我會給你們一組特別的密碼。”哈米什說,“你把它輸入電腦,谷歌地球就會顯示出它的旅程,說不定連它棲息在哪棵樹上都能知道。”
“所以我們看得到它飛行嗎?”艾歐娜問。
“看不到。”哈米什說,“谷歌地球顯示的是事先拍好的衛星照片。不過我們還是能看到它飛過了哪些地方。”
哈米什把傳感器綁到雌魚鷹身上時,它用喙啄著皮手套。“這個鷹巢的位置絕對不能說出去。”哈米什說,“誰都不能透露。這類消息總是先傳到心懷不軌的人的耳朵里。有些人愿意花幾千英鎊買魚鷹的蛋。”
“我們都保密這么久了,對不對?”艾歐娜突然發火了。
哈米什咧嘴一笑:“沒錯。”他遞給艾歐娜一個小錫罐。“幸好有你在,不然它也不會獲救。艾歐娜,它的腿環由你來挑選。”哈米什說。
小錫罐里有五顏六色的腿環,艾歐娜把手伸進去,東挑西選了起來。“艾歐娜,你慢慢挑!”我說,“等你挑好,它的蛋也該孵出來了。”
艾歐娜皺起眉頭看看我。“要好好挑才行。”她說著挑出一個個腿環,仔細觀察比較,像在鑒賞寶石一樣。“這個怎么樣?”她選了一個白色腿環,上頭刻著兩個字母RS。
“為什么選RS?”我說。
“RS的發音和艾瑞絲很像。”艾歐娜說,“艾瑞絲是希臘神話里天空中的彩虹女神。我們就叫它艾瑞絲吧。”
“什么?”
“你忘了嗎?學校上課教過的,艾瑞絲是眾神的使者。”
“這名字沒有蘇格蘭味道。”我說,“它可是蘇格蘭鳥。”
艾歐娜瞪著我說:“它每年有一半的時間待在別的國家,哪里有蘇格蘭味道了?”
哈米什把魚鷹的腿環掛好,大笑起來:“你們真像一對老夫老妻,拌嘴拌得可兇呢。”
“艾歐娜獲勝。”爸爸竊笑著說,“就叫艾瑞絲。”我瞪了爸爸一眼。
“艾歐娜,”哈米什說,“放走艾瑞絲的光榮任務就交給你啦。”
艾歐娜看看我,說:“我覺得應該交給卡倫。”
“你說真的?”我簡直不敢相信。
艾歐娜微笑著點點頭,說:“是我們一起救了它。”
“那好。”哈米什說,“卡倫,交給你了。你不用戴手套,就像這樣捧著它。”
我捧著雌魚鷹,托住它收攏的翅膀。它頭頂的羽毛滑順柔軟,但我也感覺得出,它飛羽的羽莖像鐵絲一樣強韌。
“小心,托穩了。”哈米什說,“迎著風把它拋出去就行了。拋得越高越好。”
我將艾瑞絲轉到迎風的位置。它在我的手里全身緊繃,肌肉繃得又緊又硬。風吹亂了它頭頂柔順的羽毛。它的眼睛直盯著上方的天空。
“現在!”哈米什說。
我把它往上一拋。剎那間,它仿佛在我的手中炸開一般,我只看到翅膀和羽毛的影子。它展翅高飛時,我感覺氣流猛然掠過我的臉頰。
它越飛越高,飛進了陽光里。
一根羽毛緩緩飄向地面。
它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