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兩歲的時候,和母親一起咿咿呀呀地背古詩。她說:“鋤禾日當——”我就揮舞著手臂大聲地接:“午——”當然,這是母親告訴我的。
后來,我就背著小書包去上了小學。我人生中的第一所小學,是個以背古詩為特色文化的小學校,一個年級只有兩個班。我至今還記得水泥操場東側種著三棵矮矮的松樹,高年級教學樓一樓有一面大鏡子,背后可以容納一個人,是玩捉迷藏的時候躲藏頻率最高的地點之一。一群小孩子人手一本《詩海泛舟六年行》,囫圇吞棗爭先恐后地背古詩的樣子,現在回想,大約是挺可愛的。
我記得那本書里有曹鄴的《官倉鼠》,有唐寅的《畫雞》,有羅隱的《蜂》,大概可以湊齊一期動物世界。里面還有許多我現在回想起來會覺得恍惚的詩句,書頁里夾雜著許許多多輕輕一抖便會紛紛掉落的回憶碎片與塵埃。從來沒有一本書,可以讓我一邊翻一邊回想起一段完整的歲月,但那本書做到了。一本藍色封面、裝訂很好的印滿了古詩的書,它密密麻麻地鐫刻了我小學前三年的回憶。
那時候每學期都有一個“古詩之星”的頒獎儀式,每個班背詩最多的人站在高臺上,斜掛著紅綬帶。然而那樣子的殊榮,我未曾有幸享受。
三年級結束了的那個暑假,我的母校永遠地消失在歷史舞臺。我們被合并到了一所更大的學校,而母校仿佛在一夜之間破敗下來,碎了玻璃灰了墻壁,后來被改造成了居委會。我幸運地成了曾經在那里讀過書的學生之一,從那以后再沒有一年級的小朋友能夠在練習冊上“學校”的那一欄填上母校的名字。母校發給我的校訊通卡,至今還掛在我家衣柜外面,那上面還清晰地印著我當年的班級、學號。新學校的四年級原來有五個班,加上我們之后,成了七個班,變成了一座在我們這個小城規模還算大的小學。
在新學校,我第一次知道社團這個名詞。我有幸參加了學校的詩社,記得第一個活動是讓我們給詩社取名字并許諾采納即有獎。結果公布的那一天,我們滿懷期待地坐在報告廳等結果。最后定下來的名字是小貝殼詩社,和我們學校一個叫小螺號的組織呼應,也暗含“詩海拾貝”之意。
在新學校,我又遇見了許多新的語文老師。有老師因為我語文聽寫成績好送過我一個陶瓷杯子,我至今還在用。有老師打電話給我告訴我語文成績,那大概是我小學考得最好的一次。我的作文被貼在櫥窗里,稚嫩的字體和故作老成的口吻現在回想令人發笑。因為語文,我得到了許多小小的榮譽,拿不出手,卻可以滿足我的虛榮心。在我的鋼筆字又拿了一個小獎之后,在我的語文競賽又拿了沒有含金量的一等獎之后,在參加作文比賽有老師特意撕開姓名封條和我的語文老師夸獎我之后,在我參加演講比賽又拿了獎之后,我的虛榮心終于膨脹。以前如果有人問我喜歡什么科目,我總是說不知道;后來我就故作姿態地說:“喜歡語文。”當年的自己,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小學六年再加學前班,我一共遇到了八位語文老師。我從小寫過的作文整整齊齊地壘在書柜里,但我很少去翻,因為每翻一次都覺得痛心疾首,不忍直視。感謝我遇到的八位語文老師,你們容忍了我,還給了我鼓勵,讓我有勇氣在語文的道路上跌跌撞撞地走下去。我能清晰地想起你們的容貌和名字,遇見你們,實為吾之大幸。
后來升了初中,依舊離家很近,周圍有很多熟悉的面孔。這三年,我只遇見了一位語文老師,她給我的記憶無法復制。前幾天走班上課,我坐的位置上作業本封面上的字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我趕緊拍了拍身邊的初中同學,問他像不像初中語文老師的字。他說:“像,太像了。”總有一種字跡,到最后會變成密語,只有我們了然,而時間會為它不斷加密。字跡應該是最繾綣最溫柔的密語了。
初中三年,從分班考到中考,語文一直都在。我現在所有的一切,包括字跡,包括文風,包括喜好,基本上都是在初中三年奠定的。初中時我有意模仿過瀟灑的字體,至今仍有人說我的字“放縱不羈愛自由”;我那時候讀多了小資情調,因此犯了堆砌煽情的毛病,到現在也沒有完全改過來;我當年活生生就像一個文藝女青年,看王家衛的電影,讀張愛玲的書,背納蘭性德的詞。現在不復當年心境,只是每當想起,卻仍覺得溫柔。
只是那個時候,我自以為讀懂了文字的一點深意。我從來不敢去妄議經典,因為總感覺會顯得自己淺薄。所以我當年的作文本里一水《追尋詩仙的足跡》《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人間有味是清歡》……用詞之華美,我至今嘆為觀止,難以重復。
愿我未來填高考志愿可以無所畏懼地寫上“中文系”;愿我終有一天可以將喜愛的事變成工作并用一生去咀嚼幸福;愿我到了垂垂老矣行將就木的時候可以回過神把這篇文章一點點補完,順便回憶我和語文這相伴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