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我讀張楚短篇新作《中年婦女戀愛史》(《收獲》2018年第2期)時,作協院內的玉蘭開得正艷,今天正打算寫點什么,卻發現花瓣已凋落一地,不免條件反射似的徒生感慨: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兀自忖度,這是發自內心地與前人心有戚戚焉?抑或,不過是一種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情感慣性?不得而知。
說回小說本身。《中年婦女戀愛史》大體上講述的是女主人公茉莉的戀愛歷程與婚變遭際,換一個“撒狗血”一點題目就是,《一個女人與幾個男人之間的故事》。小說以五年為一個章節,切面抽樣似的呈現出茉莉的五個重要的人生拐點:1992年,茉莉18歲,正值芳華,膚白貌美,腰細身長,情竇初開,懵懵懂懂,“喜歡一切漂亮的東西”。面對小她三歲的鄰班男生高寶寶的“窮追猛打”,即將畢業的茉莉既陶醉其中,又顧慮重重——雖然高寶寶長相好看,家里是“吃商品糧的”,但是,她始終無法確信眼前這個信誓旦旦的小弟弟能夠給予她想要的未來。就在此時,縣一中籃球隊的高一亮及時出現,將她從矛盾糾結之中解救出來。1997年,茉莉與高一亮結婚,為了使生活過得寬裕些,高一亮在茉莉建議下,買了輛大貨車跟發小黎江一起跑新疆。過度的疲倦和勞累,迫使這個平日里“愛干凈的人”變得懶散而邋遢。時間長了,茉莉逐漸心生抱怨:“想剛認識那些年,精瘦如狗,眼亮如賊,如今也是腰里贅肉一把”。一頓家宴,三人用餐,茉莉與黎江你唱我和,互動頻繁,獨將高一亮冷落一旁,一場“叔嫂通奸”的風波已經在所難免。2003年,茉莉與黎江結婚4年,茉莉執意不讓黎江再跑大車,改開飯店。不成想,發家致富后的黎江竟然與自家店里的小姐搞在一起。抓奸在床的茉莉悔恨交加,心如死灰,最終選擇與黎江離婚。2008年,茉莉與姜德海相識,對于這個老實巴交的小公務員,她談不上喜歡,但也不反感。就在兩人即將完婚之際,初戀高寶寶突然出現,令茉莉內心再起漣漪。不出意外,一場舊情復燃的“出軌門”如期而至。2013年,年近不惑的茉莉在牌局上邂逅了不務正業的壞小子蔡偉。她明知這個男人整日游手好閑,喜歡沾花惹草,但還是難以招架他的甜言蜜語、糖衣炮彈,自覺就范。更糟糕的是,鬼迷心竅的茉莉不僅奉獻了自己的身體,同時還將自己打算用來養老的多年積蓄主動交由蔡偉保管。不言而喻,人財兩空的悲劇依舊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某種意義上講,該小說尚處于未完待續的狀態。從寫作體例上看,2018年作為一個直至當下的年份,是不應當被輕易忽視的,一個45歲的中年婦女能夠做出些什么令人瞠目的行為,我們不得而知但卻滿懷期待。這一點,作者本人也是清楚的,他在創作談中坦言:“本來還想寫2018年,茉莉得了腦梗阻,住進了私人養老院后跟其他男人的一些故事。當眼前出現老甘推著輪椅上的茉莉在花園里散步的場景時,我非常理智地停止了它”。至于作者給出的理由是否可信,我們姑且不論,僅就文本完成度上看,小說顯然是殘缺的,然而,對于表達效果而言,這種戛然而止的“未完成性”,卻無意間為讀者提供了充足的想象空間和言說可能——身患疾病的茉莉最終是找到真愛修成正果,還是再度受挫孤老終生,對于讀者的審美期待而言,都不失為一種有效的滿足。

僅就現成文本來看,茉莉的五段婚戀變故,分別代表著她五種不同的情感狀態和情感態度:與高寶寶的校園初戀是青澀懵懂的,她全情投入,無比享受;與高一亮的婚姻是務實功利的,生活的粗糲打磨,使她變得圓滑世故;移情別戀黎江后,她變得更加庸俗而勢利;再嫁姜德海更像是個權宜之計,顯得將就和勉強;出軌高寶寶,則更多是處于內心的貪婪,像是在彌補自己的情感缺憾;癡迷蔡偉時,她已然有些孤注一擲,最終深陷瘋狂和墮落的深淵無法自拔。沿著茉莉的五個情感節點,我們可以在她的人生坐標系上清晰地勾勒出一條情感下劃線。從這個意義上講,茉莉的“中年婦女戀愛史”也是一部另類的“羅曼蒂克消亡史”。
坦白講,《中年婦女戀愛史》講述的實在是一個老生常談甚至有些乏善可陳的故事。茉莉的情感遭遇可以從那些耳熟能詳的經典名著中輕而易舉地找到原型:潘金蓮、杜十娘、茶花女、卡門、苔絲、艾瑪、安娜……不一而足。那么,我們不禁要問:張楚塑造這樣一個人物的目的究竟何在?是為了再現一個當代“潘金蓮”形象,還是在傳達“新包法利夫人”的情感困境?是為了向經典文本致敬,還是為沉默的大多數代言?似乎都有,但又不全是。不得不說,小說之所以會給我們帶來如此多的疑團,與作者選取的敘事視角和表現手法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細心的讀者不難發現,作者在每個章節后面都添加了一篇大事記,而大事記中又采用虛實相間的手法,將真實的歷史要聞與虛擬的外星想象熔于一爐。這種帶有“科幻現實主義”色彩的敘事方式,一方面為小說文本建構了三重時空景別——特寫鏡頭是茉莉的情感故事,中景是時代風云變幻,遠景是外星科技文明——這三重景別又以電影蒙太奇的表現手段同步呈現在讀者面前;另一方面則是為小說提供了一個“宇航員視角”,作者似乎站在一臺哈勃望遠鏡后面,以定機變焦的紀錄片鏡頭語言,冷靜、客觀、不置褒貶地記錄著茉莉個人命運的自轉,圍繞時代和歷史進程的公轉,以及與外星文明在平行宇宙當中的共時性運轉。透過“宇航員視角”來觀照文本中的“三重景別”,我們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小說中所有的人物、事件、意象統統被有意識地客觀對象化處理,從而帶有鮮明的“他者”色彩。顯然,作者的醉翁之意,不只是在于講述一個“中年婦女戀愛史”,而且關乎“時間”本身——小說每個章節的題目都是以“時間”命名,章節后附加的“大事記”也是“時間”的代名詞,就連敘事空間也被“時間化”處理,致使不同空間中的獨立事件得以并置呈現。一言以蔽之,相對于茉莉、時代和外星生物而言,“時間”才是小說真正的主角。正如作者在創作談中說言:“每章后面的大事記,我都寫了點外星球的軼事,它們與茉莉無關,與愛情無關,與衰老也無關,遺憾的是,它們跟時間有關。……我喜歡福克納《喧嘩與騷動》的結尾——這是一句只有主語和謂語、沒有任何修飾成分的簡單句:‘他們在苦熬’。毫無疑問,我們是‘他們’,銀河系是‘他們’,宇宙也是‘他們’。”
值得一提的是,關于“時間”,張楚既沒有刻意地將其深刻化、浪漫化、審美化,也沒有習慣性地為其賦予過量的意義和指向,而是以一種近乎物理常識的方式,如其所是地呈現出時間應有的本來樣貌,正因如此,小說在思想內涵上有效地避免了拾人牙慧和烹制心靈雞湯的風險。我們在閱讀《中年婦女戀愛史》時,或許依舊能隱約體會到一些并不強烈的共識性情感,諸如,滄海一粟的渺小感,人何以堪的蒼涼感,天地不仁的悲憫感,為沉默者代言的道義感,等等。然而,真正給我們帶來心靈震撼的,卻是那靜靜流淌著的“時間”中所蘊藏的動能和勢能,及其巨大的吞噬力與破壞性。

文至詞窮處,抬眼望窗外,依舊是一地落英繽紛的玉蘭花瓣,不禁想到,在時間之流中,茉莉的情感歷程不就像眼前的這棵玉蘭花樹嗎?于是,少了些同情與感傷,多了些理解與釋然。茉莉花開,然后凋謝,逝者如斯,不舍晝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