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身份是藝術作品表意極為重要的一環。魯敏是70后的女作家,這種身份在其創作中有著深刻的體現:首先,她的底層經歷使得她的底層意識濃郁,創作出來的東西往往具有底層性,且多以失敗書寫為中心展開;其次,作者的女性身份使得她的作品多以女性人物為中心展開,在主題上也多以女性失敗的愛情和婚姻為主;再次,作為70后作家,她在表達上更趨向個性化與主觀化,甚而可謂是一種臆想型書寫,這與前輩作家們以絕大部分人的現實為依據的書寫有著明顯的區別。于是,作家魯敏這種對身份的過分迷戀與敏感導致的結果是她創作的文本呈現出來的一種矛盾感和悖論性:一方面,作家似乎寫透了某種題材;另一方面,這種寫作卻無法真正呈現出絕大部分人面臨的生存境遇。最終,這種因對自我身份過分迷戀的書寫限制了作家,無論是作家的文學表現空間、寫作技法,還是思想主題、作品高度,都無法有更深的突破。
底 層 身 份
魯敏以書寫小人物命運為主旨的底層寫作步入文壇,創作了大量的關于小人物生存境遇的作品。這其實與作家本人的身份相關,我們雖然不能斷言作家是底層出身,但是她從文之前的多種工作經歷卻也與之相關。正是這些基層的工作經歷,使得她書寫那些相關底層人物得心應手。早期大量的中短篇小說,都是圍繞這個領域的書寫,如她發表的第一篇小說《尋找李麥》就是講述小人物的煩惱人生。到了長篇小說《六人晚餐》,她則將這些底層小人物用一個家庭的重組串聯了起來。這個新的家庭由一個母親和一個父親分別帶著一對兒女組成,但是這個家庭并沒有因為重組而帶給大人和小孩以新的幸福的生活。相反,這一重組嘗試給每個人帶來了新的困境,雖然一家六口可以在固定的時間一起享用晚餐,卻各自懷著心事,最終兩個家庭沒有能夠走到一起。而且,這一舉動幾乎為家里的所有成員帶來了麻煩,尤其是婚姻麻煩。這種婚姻的書寫與作家敏感的女性身份密切相關,下文會詳述,這里先談底層敘述。
透過婚姻這一主線,作者在很多作品里寫出了底層人物所面臨的生存問題,諸如工作、下崗、升學、成功以及精神追求等問題。這些人物雖處在底層,卻對成功和美好生活有著強烈的渴望,但是,在生活中處處碰壁、屢屢受挫。在新作《奔月》中,除了對小六逃離婚姻和生活的書寫,作者同樣關注到很多底層人物的命運,諸如烏鵲的林子、錢助理、聚香、老夫妻以及綠茵等,這種底層書寫是作者一以貫之的。

作者表示,她的寫作是向失敗的大多數致敬,這種調子未免有些悲涼,而這或許正是作者眼中命運本來的面目,她用敏感的身份體驗來譜寫失敗者之歌。這些失敗的書寫,作者更多展現的是命運的悲劇性一面。比如《六人晚餐》中珍珍的假懷孕就顯現出命運的荒唐和滑稽,因為蘇秦的介入讓黑皮連續“努力”,珍珍不得不采取假懷孕來搪塞,而另一方面曉藍不想懷孕卻偏偏懷上,這正是命運悲劇的體現。某種意義上,作家對婚姻的悲劇書寫也是對人類命運的關注,因為從文本呈現的故事來看,很多誤會以及悲劇是由于命運的錯位造成的,是命運這只看不見的手操控的結果,由此,婚姻的困境正是人生困境的表現。此外,現實主義的源流本質上是對現實的一種關注和焦慮,正是作者無法徹底剝離的底層身份,才會在作品中表現出對現實的焦慮,才會集中在失敗故事的書寫上。尤其是很多女性作者,對婚姻似乎有一種天然的焦慮,甚至滑向一種失敗妄想癥。
女 性 身 份
性別不僅僅是一種生理屬性,而是一種重要的文化表征。一個女性作家,在表達作品時不可避免要從女性角度出發,尤其是魯敏這樣的對身份極為敏感的作家更是如此。無須諱言,即使在今天,女性在婚姻中也常常是弱勢的一方存在,這在作家魯敏的故事中有所表現。在《六人晚餐》中,蘇琴的丈夫離世后,她滿腹心事找來丁伯剛搭伙過日子,卻因種種現實問題及她內心深處的屈辱與不滿足而失敗。除了父輩,在小說《六人晚餐》中,曉藍、珍珍、丁成功等人的婚姻無一例外也是失敗的。曉藍結婚懷孕,心里卻裝著別人;珍珍結婚不孕,丈夫出軌,她卻以假懷孕來麻痹自己和丈夫;丁成功則一門心思撲在自己的工作上以此沖淡感情生活,相關人物似乎個個都陷入了失敗的婚姻之中。
魯敏新作《奔月》也是一部關于失敗婚姻的作品。題目《奔月》自然而然讓讀者聯系到“嫦娥奔月”這一神話,故事的基本走向由此奠定,這部小說可謂將逃離婚姻這一牢籠的書寫推向了極致。小說講述了小六因車禍這一偶然的機會,萌生了逃離婚姻束縛并最終付諸實踐的故事。小說分兩條線進行,一條是小六在烏鵲更換身份后開始新生活后所遇到的事情;另一條線講述小六老公賀西南以及小六情人張燈找尋與等待的故事。故事的中心是小六對婚姻的逃離,而這樣的逃離是否真的有效,作者并沒有給出答案,文末在現實與想象的交織中收場。
故事《奔月》從一輛旅游大巴意外墜崖展開,小六在這場事故中消失了,丈夫賀西南不愿相信她已死,開始尋找她的下落。在賀西南的尋找過程中,故事中出現了小六的情人張燈,兩人一起尋找,卻漸漸揭開了小六隱藏在溫順外表下乖張不羈的多重面目。最終,兩人對小六的認識都發生了逆轉。與此同時,小六卻以吳梅的身份來到了完全陌生的小城烏鵲,開始了新生活。整個故事看似極富想象性,實則有很多的現實依據。作者稱,她寫的這個故事,看似奇崛甚至荒誕,但實際上,靈感卻來自于多則社會新聞。比如,無錫有一個驢友就經過精心策劃借出游之機,人為制造了自己的失聯。除了小六與賀西南這一段失敗的婚姻,小說還穿插了小六母親的婚姻、聚香的婚姻、綠茵的婚姻,而無一例外,這幾段婚姻都是失敗的。作家對婚姻的書寫有一種極端化的趨勢,基本上呈現出兩種趨向:從男方視角出發,女性在婚姻中多是玩物和傳宗接代的工具;從女性視角看,女性在婚姻中處于絕對的附屬地位,而男性基本是靠不住的。這樣的極端書寫更多的是建立在想象而非現實的提煉上。

筆者認為,作家可以創造現實,但需要把握一定的度。過猶則不及,一旦過度就成了對現實的扭曲。比如魯敏的很多作品在處理婚姻關系中的兩性關系尤其是性愛這一問題,很多是屬于臆想的范疇,很多作品筆下的性愛或者說是性愛觀是極為畸形的,不乏以偏概全甚至扭曲的書寫,這在這些文本中都有所表現。如《六人晚餐》中丁伯剛對蘇琴評價是“床上好使”,他將其當做酒后發泄的對象等細節描寫。如何把握雙重的現實,現實的文學書寫以及文學創造的現實這兩者如何統一起來,恐怕是作者們需要下功夫的點。
代 際 身 份
中國式婚姻關系歷來都是作家筆下書寫的重要母體,錢鐘書的《圍城》對此關系的概括可謂精煉獨到,他多年之前就提出了經典的“圍城”比喻,而這樣的關于問題婚姻的故事在當下不斷上演、反復書寫。近段時期,許多新作品聚焦到這一點上,透過書寫婚姻關系來透析整個社會經濟文化以及精神層面的變遷。王旭東的《復調婚姻》、張五毛的《春困》、魯敏的《奔月》、陳慶予的《我是你的誰》、馬拉的《思南》等都是這樣的文本。此外,還有很多文本不是以此為主題,但也涉及對婚姻關系的思索。李佩甫的《平原客》中李德林走向歧途的根本原因就是婚姻出了問題。曉航的《游戲是不能忘記的》中的很多問題都與婚姻相關。賀享雍的《盛世小民》中的矛盾似乎也是由于婚姻觀念問題導致。

在筆者看來,近段時期婚姻書寫的集中出場與作家的代際身份有關。我們仔細來分析這些作品的作者身份會發現,這些文本的作者多集中在70后或是80后等年輕一代的作家上,這與這一批作家對宏大敘事的淡化而對日常生活的關注有關。這其實是年輕一代對待生活、命運、歷史一種全新的態度。有論者指出70后作家普遍表現出一種歷史感的缺失。其實不是歷史感本身的缺失,而是他們選擇了極富個性化的方式來表達他們所理解的歷史。除了歷史,其他方面的表達亦是如此,70后作家普遍以個性化的身份來介入現實,而婚姻愛情的書寫就是這種個性化的體現。比如《心靈外史》《藏珠記》《好人宋沒用》就是這樣的文本,這些文本雖然涉及歷史、社會、心靈、精神等諸多宏大命題,但文本卻以極具煙火氣息的姿態呈現。
有意思的是,當前很多關于婚姻主題的作品都是以失敗的婚姻為中心展開的,婚姻在這些作品中,成為了牢籠與枷鎖。為什么當下的人們的婚姻大都如此糟糕而選擇普遍逃離婚姻的枷鎖呢?很大的原因可能在于,中國式的婚姻夾雜著太多非婚姻的因素,比如階層地位、經濟利益、生育觀念、老人贍養等。在《奔月》中,聚香因為500萬大獎而選擇婚姻就是如此。《春困》中的婚姻悲劇也是這些外界因素造成的。曉航《游戲是不能忘記的》以烏托邦的形式書寫了一個虛擬城市的種種故事,涉及生態環境、人工智能、人類精神世界等諸多命題。這個虛擬世界的很多景象是對現實世界的隱喻,同樣包括現實世界常見的爾虞我詐、利益交換、情感糾葛、無法填平的欲望溝壑等,而這些都與婚姻掛上了鉤。韋波選擇有背景的妻子,孟有紀婚內出軌被發現,趙曉川選擇嘗試不同的人,韋波的妻子莉莉婭也有同樣的婚姻困境。這些困境并不僅僅是婚姻問題,而是與諸多的社會問題交織在一起。而上述這些影響婚姻的因素又和中國現代化進程導致的時代突變相關。透過婚姻這一窗口,作家表現的是對整個現實的關注,文學也在部分程度上履行它的介入現實的功能。
我們也可以說,作家對婚姻問題的關注也是作者關注現實的直接體現,尤其是中國當前的婚姻,夾雜著源于時代突變所包含的其他多種因素,婚姻問題直接關聯的是人的現實處境以及社會大的變遷,通過“小家”來關照“大家”,其實也是一種作家尤其是年輕一代作家對現實介入的策略。但同時要指出的是,當下的小說疏離了自身的基本特性,淡化了對社會人生的全面深入的表現,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很多文學作品內在的衰弱。
總體而言,魯敏對女性身份和底層身份的過分癡迷,讓她的作品一直是在向失敗者致敬、譜寫失敗者之歌。而且,其作品染上了太多的主觀性臆想和個性化色彩,尤其是在對女性命運的呈現和婚姻問題的處理上,這使得作品只能反映出一部分人甚至是極個別人的現實,不得不說是一大缺憾。魯敏的這一主題重復十分明顯,就連一些中短篇小說也是如此,比如中短篇小說《墻上的父親》《暗疾》《大宴》中的婚姻也是不完滿的。我們可以說,小說是對生活的高度概括,但不是對極個別事件的高度發酵,而還是需要一種普遍性的東西。如果作者繼續迷戀身份,進行失敗者的書寫,可能不會創造出新的亮點與突破。不過,在這一系列的極端書寫與重復想象中,作者開始將筆觸伸向人性深處,至于開掘得如何,就需要時間來證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