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試圖從微觀視角切入,借助作家林白在《一個人的戰爭》文本敘事過程中反復打磨的意象進行深層意蘊的探究,分析林白的寫作特點。首先以小型空間為例,在小說《一個人的戰爭》中,作家林白描寫了各式各樣的小型空間,這些小型空間不僅僅作為小說主人公林多米自我逃避的場所,更為林多米提供了一種封閉式家的溫暖。同時,對于自小封閉成長、孤獨成性的作家林白而言,這樣的小型空間無疑成了安全感的一種代償形式,不同形式的小型空間里潛藏著作家林白成長過程中的孤獨意識,她借助《一個人的戰爭》中反復出現的林多米做的紛繁離奇的夢,從而投射出作家本身無意識欲望以及現實中的未完成狀態。筆者借助林白相關作品互證,探析作家林白成長過程中的自我認知與價值證明。再者,小說《一個人的戰爭》還借助鏡子作為聚焦對象,通過小說主人公林多米從鏡中偷窺自我與他人,勾連西方對“鏡子”的認知理論,從而呈現出林白對宏觀主流價值的懷疑與反思,鏡子之于林白是一種神秘、反叛,是一種自我鑒賞與表達。因此,小說《一個人的戰爭》在微觀細節方面尚有可以開掘的空間,筆者希望借助弗洛伊德精神理論,探究小說背后潛藏著以林白為代表的女性知識分子個體的性別體驗與自我認知。同時,通過對林白在《一個人的戰爭》中的情欲敘事與文化書寫的分析,梳理出的當代女性生理生存與心理現狀,從而探究小說背后潛藏的孤獨意識與價值反思。
關鍵詞:林白;意象;性別體驗;價值反思

林白至今仍是當代文學史上頗受爭議的作家,通過《一個人的戰爭》中的情欲敘事與文化書寫呈現了二十世紀末女性的個體意識與價值體驗,作家在該小說中的自我指涉的封閉寫作以及對自戀、同性戀等大尺度的細節描寫開啟并引領了“私小說”寫作的時代熱潮。在此期間,許多學者與批評家借助于不同的人文視角和價值立場,對其小說所建構和彰顯的文化意義加以評判,再現了當代女性知識分子不為人知的生理與心理的生存現狀,呈現了其特有的性別體驗與價值立場,為當代文學現場提供了分眾化的性別視野,從而為我們了解女性知識分子的現實存在與價值選擇提供了一個切入口,以此透視女性群體的生存現狀。但自林白的作品問世以來,就引發了熱議,其文本指涉流露出的女性性別意識成為聚焦對象。文壇稱其為“身體寫作”,與之一同被關注的女性作家還有陳染、衛慧以及九丹。她們的寫作對象總是聚焦女性個體的私密意識與性經驗。因此,學界將其小說命名為“私小說”,林白是“私小說”的開創者與引領者。以林白為代表的“私小說”的作家們拒絕歷史的元敘事范式而轉向個體狂歡,寫欲望、胸口、下半身,因此他們也招到了諸多非議。
一.小說文本的梳理
(一)小說的主體內容
自小說《一個人的戰爭》出版以來,不管是學者界定還是林白的自我表述,我們都可以肯定的是,這是一部充滿自傳色彩的長篇小說。在這本小說中,林白細致入微地總結她早期的生活閱歷及創作經驗,毫無保留地開掘自己生理與心理的私密空間,大尺度地書寫了個體成長的孤絕幽閉的心理,并反思了一個女性的成長與成熟所必須付出的疼痛與代價。
全書借助五六歲(敘述者)的林多米撫摸自己,初次感受身體的欲望以及自慰所帶來的快感,從而窺探成年人世界被道德偏見所遮蔽的空間,給予讀者極大的視覺沖擊與情感體驗。接著,小說敘述林多米年少時的求學經歷,孤獨的童年經歷與自閉的青春期讓林多米只能通過寫作進行自我溝通,來紓解內心的壓抑。形體與心靈的孤獨在這本書中貫穿始終,林白那憂悒而疼痛的寫作文風直逼讀者反觀審視自身的身體與靈魂。后來,由于對世界的好奇與對自己夢幻的預設,林白讓小說主人公林多米選擇流浪。在此過程中,因為林多米自身的自傲與自卑心理相互影響下受騙失身,她以逃避作為自我探尋的了結。再加上后來林多米一再受到欺騙,并且遭遇了不幸的戀情,這些使她陷入無盡的絕望與悲傷,更是讓她陷入無止盡的惡性循環地自我消磨之中。最后,她還是選擇輾轉由家鄉來到北京進行自我療傷,“死里逃生,復活過來”。
林白將故事洋洋灑灑事無巨細娓娓道來,頗有不能自已的時候;同時全書的形式與語言因為意識流的寫作方式顯得跳躍、破碎、游離,雖不夠絕妙精致,仍有一股入木三分、直率動人的力量,給人一種無可拒絕的疼痛感與壓抑感。
回到文本本身,全書分為五個部分,其主題的意蘊走向其實都是在寫“逃避”。第一章《鏡中的光》主要講述了林多米想要逃避的童年;第二章《東風吹》是林多米想要逃避年少渴求成名而抄襲他人文章的劣跡;第三章《漫游》是林多米想要逃避俗世生活的平凡庸俗而選擇的出走;第四章《愛比死殘酷》是林多米想要逃避自我臆想的愛情所帶來的身體與心理的疼痛;而尾聲《逃離》則是林多米對一個人戰爭的自我審視與憐惜——“逃跑的路途曲折遙遠,逃跑的路上孤獨無助” 。小說的尾聲遙遙呼應著之前林白的自我總結:“多米一碰到麻煩就想自我逃避,一逃避就想逃到男人那里,逃到男人那里的結果是出現更大的麻煩” 。是的,“逃避”貫穿小說的始終,是林多米抑或林白本人與他人、與社會、與世界最終與自己的抗衡,就如林白在開篇的自敘:“一個人的戰爭意味著一個巴掌自己拍自己,一面墻自己擋住自己,一朵花自己毀滅自己,一個人的戰爭意味著一個女人自己嫁給自己。”在這場自我封閉、自我逃離、自我尋找、自我毀滅到最后自我救贖的過程中,林多米以及林白實現的是自我完成。這個過程中無所謂成敗,無所謂傷害,也無所謂對錯,只是一個人的自我認知與自我完成。
(二)小說創作手法聚焦
從敘事技巧上而言,林白借助《一個人的戰爭》以“我”的敘述聲音切入并且橫貫全局,但她很多時候在小說里也加入第三人稱觀點,旁觀審視一個名叫“林多米”的女子的遭遇。小說里充斥著意識流的破碎凌亂感,讓初讀者難以適應,甚至難以厘清頭緒。其實,《一個人的戰爭》中存在三個發聲體:其一是林多米,所有故事的歷經者,疼痛的承受者;其二是以敘事者身份存在的“我”,她是林多米成年后的理智形象,一個過來人的客觀身份,一個審視者、分析者、思辨者,同時也是一個雜糅著對自我的憐惜與失望的過來人;其三則是林白以作者身份存在的本人,她懷著對“林多米”與“我”兩者共同的理解與同情,平靜地書寫著小說文本,以一個整體的視角統觀俯瞰,充滿著對生命與自我成長的悲憫與擔待,是一位冷靜理性的自我剖析者。對于文本本身而言,作者的存在只是一個局外的視角,而多米與“我”分別象征了作家林白身上肉體與魂靈、存在與虛無、外在與內核、虛構與現實、施虐與受虐的兩種存在。主人公的存在是一種分裂的模式,同時呼應了其分裂的主題,再加上流動的視角、多元的聲音以及其主要采用意識流的寫法,形成了內容與形式雙向的破碎。全文的構建具有現在的“我”清醒的意識,同時也充斥著無意識、夢幻意識和語言前意識。林多米的成長歷程始終無法用連貫的時間與空間進行勾連,思想、事件、記憶、潛意識等等形成了錯綜復雜的交織,前后的文本敘述一直不存在嚴密的邏輯,凌亂、破碎、跳躍的敘事方式使“我”的自白具有多層的開拓空間。但林白對多米的人物建構除了借助敘事技巧之外,我們不能忽視的一點就是借用了大量的意象。
《一個人的戰爭》通過不同的意象勾連進行了紛繁復雜的立體呈現。意象理論最早出現于中國古典文獻,其中《周易·系辭》就有“觀物取象”的說法,后來在此基礎上,詩學引申為“立象以盡意”,形成了中國古典文學的一個極大的審美范疇,從此,意象成為中國文學中主觀情感的客觀承載物,是主客觀詩化存在的高度融合。再者,西方也在二十世紀初出現意象派,美國詩人龐德在給意象下定義:“意象是一剎那間思想和感情的復合體”。后來,詩人艾略特在《觀點》中也有所論述:“意象來自他從童年開始的整個感性生活,它們代表了那種我們的目光不能透入的感情深處。”因此,意象不僅僅是文本內容構建的核心要素,更是作者情感寄予的主要渠道,通過意象的探究,我們可以層層摸索主人公的感情聚焦和深層隱喻。
二.林白價值取向的意象投射
(一)小型空間的意象書寫
1.小型空間的具體描繪

在小說《一個人的戰爭》里,具有典型代表的意象之一是“小型空間”。于此,林白花費大量筆墨進行濃墨重彩地刻畫——學校寄居的寢室,玩性游戲時躲避的蚊帳,多米偷窺觀望的陽臺,永遠要避光的小臥室,以及裝滿秘密的抽屜等等。林白對安全而封閉的空間情有獨鐘,她畏懼社交,厭惡與人交談,在自己不同的年齡階段都能找到精神與肉體的避難所,讓自己安靜地蜷縮在黑暗而狹小的空間里,甚至讓自己往更幽深的地方爬。從心理學分析,幽閉的空間除了可以回避一些不可預知的外在危險,其實更多的也給當事人帶來一種“家”的形式感,小孩的心理感知能力更注重“當下感”,需要一種實質的防衛與保護。小說中,林多米情有獨鐘的寢室、蚊帳、抽屜、陽臺等小空間不僅作為一種逃避,更有一種封閉式家的溫暖。而對于自小封閉成長、孤獨成性的林白而言,它們都成了安全感的一種代償形式。
2.意象背后的原因探析
林白自身實際的經歷其實比文本敘事主體林多米的成長更為孤獨。從林白的研究文本中可以得知,在林白剛剛三歲的時候,她的父親就離世了,其母親因為常年在外地工作的緣故,對林白很少能夠做到切實的陪伴與照顧。因此,林白的童年注定孤獨,再加上她孤傲的個性與自我防衛的心理機制,很少主動結交朋友,這更是加劇了她成長過程中的寂寞感受。從兒童成長心理學出發,我們得知,孩子最初感受世界的方式來自于父親與母親,他們各自代表著世界多元存在的一極,母親細膩、柔情、溫暖,父親陽光、剛毅、堅強,他們以不同的方式為孩子提供認知世界的渠道。然而,林白因為從小就存在父愛與母愛的雙向缺失,以至于林白的“前個體存在”時期十分短暫,在成長過程中很早就完成了“個體化”。就像林白在《一個人的戰爭》中首章《鏡中的光》談及:“活著的孩子在漫長的夜晚獨自一人睡覺,肉體懸浮在黑暗中,沒有親人撫摸的皮膚是孤獨而饑餓的皮膚……活著而饑餓的孩子,是否有受虐的傾向?”這是一段真實的心理自敘,不難發現,林白的成長具有太大的缺憾,本來就沒有父親的陪伴,母親在情感世界的缺位也就意味著林白去往成人世界的順暢通道的喪失。她無法以普通人的方式融入世界,與他人進行情感溝通,源于對未知的恐懼與對寂寞的回絕而陷入了更深層次的孤獨。
因此,林白塑造的人物林多米只能將自己幽閉在狹小的自我空間,由此可知,“小型空間”就有了足夠的象征意味。林白的自閉源于逃避與追求:逃避的是外界的不可預知,更是如影隨形的孤獨;追求的是自幼缺失的家的陪伴,以及與世界和他人可能給予她的溫暖。因此,她過多的關注于自我,這成為她陷入自慰、自戀的前提預設條件。自戀的同時必然伴隨著孤獨,只有一個人始終處于孤獨之中,才會將注意的重心從外面的世界返回自己的狹小世界,觀察自己,欣賞自己,看似是一種孤芳自賞的高傲,實則是顧影自憐的凄苦。陳染也說過,女人比男人感知世界的方式常常都更為具體以及貼切。從小缺乏父母的疼愛,林多米始終與孤獨為伴為敵,愛好詩歌創作的她常常處于自己的世界里,自己同自己對話。孤獨造成了林多米執拗、好強、敏感的性格,19 歲的抄襲風波更是曾一度擊垮林多米,后來她輾轉來到北京,巨大的城市文化差異也使得林多米難以適應,這種孤獨之感更是帶來了林多米情感上的巨大傷痛。她的幾段戀愛都是悲劇性地收場,每一次都是她作為了情感的犧牲品。然而,從小對于男性不具好感的林多米卻一次又一次的跌倒在男性的懷里,這并不代表她有多么愛這些男性,而僅僅代表了這是她擺脫孤獨的一種方式。每次當她遇到困難,感到孤獨無助之時,她都會選擇逃避,狹小的空間給林多米提供了現實與情感的避難所,成為林白文本敘述過程中多次的聚焦點。
(二)“夢”的意象中的自我投射
1.夢境的具體展現
怪異離奇的夢境也占據著林多米的成長歷程,她夢到最多的是死亡。除了夢見死亡,林多米最怕夢見也最常夢見的就是結婚,夢里總是和最丑或者最差的男人,還有一個不斷重復很抽象的夢,沒有任何情節可追尋,到林多米成熟長大以后都無法找到它任何隱秘的意義?!皦衾锼娤窆庾V一樣的赤、橙、黃、綠、青、藍、紫,有時是其中的幾種,像彩虹,但不彎,是長條形,色彩短而粗,是豎著的,從某一個地方無窮無盡地進入多米的夢中,充斥著夢里的全部空間。當多米童年睡在三樓上,置身于空無一人的黑暗中,彩虹的顏色從另一個黑暗的地方無窮無盡地進入多米的夢中”。
2.夢境背后的意義挖掘
奧地利著名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中提出:“夢的全部意義是滿足一種欲望,而也正是這種欲望推動著它的發生?!蓖瑫r,弗洛伊德也提出夢的原發過程與繼發過程來源于壓抑。多米總是做親友逝去的夢,親人死亡的夢看似有悖于“愿望實現”,因為夢者根據道德觀念和個人情感認為這是荒謬的,但實際上這是原始愿望的體現,由于孩子對死亡的理解與成人不同,他們把死亡理解為“消失”。所以,林多米是在與親人之間產生分歧時,內心希望他們都消失。這種愿望可能躲過審查制度而出現在夢中。原發心理步驟(原發自我)即內心原始愿望。續發心理步驟(續發自我)即通過道德觀念等使原始愿望受潛抑,不能直接表現出來。從各心理癥病人的狀態可以對上述兩種機制有較深入的了解。林多米童年的孤獨導致了她的社交障礙以及對家人的排斥,但遠離家人與朋友更加劇了她內心的孤獨。因此,由林多米的潛意識外化出的夢境中出現多次家人與自己的死亡。至于夢中結婚場景的重復出現,并且伴侶是認知領域中最丑不可耐的人,除了弗洛伊德所揭示的性壓抑的可能之外,更多是源于林多米的孤獨與自卑。在長久封閉的童年成長過程中,林多米總是一人,早年喪父,平時和母親很少溝通,很少與朋友交流,因此,多米長期處于孤獨狀態,無聊需要消遣,寂寞需要陪伴,而孤獨則需要理解,在林多米夢中多次出現的伴侶則是她長時期潛意識里期待的能夠溝通靈魂的知己,以期待能夠把封閉已久的自己打開,給早已麻木的生活帶來另一種可能性。至于結婚伴侶的丑陋不堪則是源于林多米的自卑情結,在潛意識里她已經預設了自己的顯性價值,對生命質地的要求程度則呈現在伴侶不堪的長相上,過度的自卑造成了對自己夢境的焦慮構建,潛意識里她對自我的設定與認知只配得上如此的伴侶,至于更高的價值追求并不是用于自身。

在林多米長大成人后的情感生活也得到了相似的映證。她喜歡上一個徒有其表、自吹自擂、傲慢的三流導演,情感自萌發到隕滅的過程中都是林多米無限度地在這段感情中放低自己。她不敢公布他們之間的戀人關系,忐忑地給對方寫信、打電話,在無數個傍晚一個人在陽臺觀望,窺探對方所有的喜好并且借此調整自己的個人形象,不斷地委曲求全用打胎去挽留、去置換一段婚姻,到最后才發現導演在她打胎期間已經向另一個女子求婚,而這段感情自始至終只是一個騙局而已,自己一直都只是像小丑一樣滑稽,直到最后徹底敗場。其實,自一開始林多米的情感空間就有很大的回旋余地,只是她一直放低自己,覺得一個二十九歲的老姑娘還能遇上如此的“成功男士”真是老天的眷顧,自己哪兒配得上如此的生活。在這段感情的博弈中,林多米不斷讓步,一步步喪失自我,沒有人格的獨立性何談愛情的完整,整個過程都只是多米的一廂情愿而已。同時,在這段愛情的長跑中也穿插著林多米夢境的零碎片段,在導演出差去外地期間,林多米夢到導演和女一號有染從而驚醒,打胎后又夢到自己溺水窒息……連續不斷的噩夢貫穿了林多米多災多難的二十九歲。
其實在一開始林多米并沒有她所呈現的那么卑微和狼狽,自閉的生活方式使她的生活圈子不斷地內收,不管是同性還是異性的朋友都非常少,再加上多米自身兼具的自傲與自卑,讓她不自覺地就屏蔽了別人友好的信號,拒絕了生活中更多的可能性。而夢境卻成了她生活的破碎呼應,兩相映照支撐起林多米成長至成熟的立體過程。光從林多米成長歷程中面對各種事物的態度與決策方式去理解這個人物形象是不完整的,借助于林多米的夢境的分析的同時勾連現實語境才能夠對林多米的存在作以充分的認知與理解。嚴重的自閉心理導致了多米的自卑情緒,進一步誘導她在感情博弈中的卑微狀態,從而一步步地放低自己委曲求全,又反向地改變了自己的心境,由內而外進一步惡性循環,整個過程步步淪陷直至最后的敗場。
3.夢境在現實生活中的價值代償
再者,弗洛伊德在《作家與白日夢》文本闡述過程中,通過解釋文學藝術家的創作現象為目的,將白日夢、幻象、夢與游戲進行對比分析,從而找到了作家的藝術寫作的文本構建與白日夢存在極大的相似性。弗洛伊德指出:“一篇具有創造性的作品是孩提時代游戲的變相繼續,一場白日夢一樣,是曾經游戲的替代物?!蓖瑫r,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中第三章明確提出:“夢是無意識欲望和兒時欲望偽裝的滿足,夢是現實的未完成,作品是作者的白日夢”,就林白自身成長而言,其成長歷程和林多米的成長軌跡有太多的重合,一定程度上我們可以斷言小說中的林多米就是林白的文本化身。從林多米的心路歷程我們不難反觀林白實際的生命遭遇。林白年幼時的種種經歷沉淀出她的性格,因此造就了林白撕裂的敘述與破碎的文風,這在林白的其他作品中也有相應體現。筆耕不輟的創造只是對童年及青春期友情、愛情、親情缺席的自我心理補償,小說與詩歌只是一種代償形式,就像林白的詩歌《過程》中所說的那樣:
一月你還沒有出現,
二月你睡在隔壁,
三月下起了大雨,
四月里遍地薔薇,
五月我們對面坐著,猶如夢中。
就這樣六月到了。
六月里青草盛開,處處芬芳。
七月,悲喜交加,
麥浪翻滾連同草地,直到天涯。
八月就是八月,八月我守口如瓶。
八月里我是瓶中的水,你是青天的云。
九月和十月,是兩只眼睛,裝滿了大海,
你在海上,我在海下。
十一月尚未到來,
透過它的窗口,我望見了十二月,
十二月大雪彌漫
文本中的“你”并沒有確切的指向,很容易被人理解為一段持續不到一年的愛戀對象,從開始到別離,“你”的角色承擔者都是一個若即若離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林白在接受記者采訪時也沒有對其作過多闡釋,我們能在詩歌《過程》中捕捉的也只是碎片化的情緒與感受,正如林白在《生命熱情何在——與我創作有關的一些詞》中談到:“生活已經是碎片,人更是。每個人都有破碎之處,每顆心也如此……”對于一個敏感、脆弱、壓抑的孤獨者林白而言,片段式的寫作方式才給予她足夠與生活抗衡的能力。一個成長歷程一度缺失友情、愛情、親情的女性,命運對她的賜予本身就是一種破碎,憑什么還要要求她筆下文本的完整性。林多米的夢異象紛呈雜亂不堪,何嘗不是冗長瑣碎生活本身的表征。生活本身已經破損,如何能承載一個完整的文本,如何苛求作者擁有一個完整的夢境?因此可見,破碎的夢境與支離的文本構建凸顯了林白現實生活撕裂感。然而,從《一個人的戰爭》中我們不難發現,文本的“夢幻”、“破碎”不僅僅是林多米或者說林白的存在,實質指向是包括作者在內的大多數現代人、現代生活的“夢幻”、“破碎”,換而言之,我們不難總結出這種“破碎感”、“分裂感”、“夢幻感”才是存在的真正完整性。詩歌之于林白無異于一個夢境幻象的詩化存在,在現實生活中封閉、決絕、倔強、孤獨的林白通過詩歌寫作進行一種自我告白,在現世中的各種壓抑與創傷通過詩歌的構建實現另類表達。詩歌《過程》中的女主人公只是現代女性知識分子的一個縮影,讓我們得以窺探到她們真實的情感生存的現狀。
(三)鏡子意象的價值透析
1.鏡子在行文中的具體書寫
在《一個人的戰爭》中不容忽視的意象還有被林白多次描寫的“鏡子”。林多米自幼開始,喜歡從鏡子里凝視自己,從鏡子里觀察他人,從鏡子里審視偷窺別人的生活。正如《一個人的戰爭》的第二章《東風吹》中的描述:“在夏天,梅琚穿得非常少地坐在鏡子前入定,只露出一雙恍惚而幽深的眼睛,就像一個女身的鬼魅端坐在房間里……此外,小圓鏡的大小形狀跟一般的鏡子沒有什么區別,它使多米想起大學時代在王的上鋪、在蚊帳里、自己枕頭底下的小圓鏡。在那些日子,多米的整個大學時代都從這個圓鏡中涌出,這是一個特定的出口,所有往事全都遁入這個小小的進口(或出口)里了?!辈粌H偷窺別人,林多米也專注地從鏡中反觀自己,多年如此,特別是當林多米在封閉的小房內脫光身子進行自我撫摸——在正統文化里一直被認為是不道德和罪惡的行為時,她總是從鏡子里觀察他人與自己的行為,忐忑不安地進行著這一切,在此過程中敘述者對“偷窺”的恐懼感就更為強烈,就算在亞文化視野中尊重女性在人格意志與性別意識的背景下所作出的行為選擇,也無法給敘事主人公肯定的心理暗示。在第一章《鏡中的光》中,林白通過林多米的視角反復地強調著:“想象與真實,就像鏡子與多米,她站在中間看到兩個自己……”不難發現,林多米對自我從來沒有形成一個清晰的認知,對真實與虛幻不曾實現準確地鑒定,對歷史與現實無法進行甄別。因此,林多米多次通過鏡子去“偷窺”、去“試探”,在不斷僭越傳統價值設定的基礎,進行性別探索與自我認知。甚至于林白在第一章直接用“鏡中的光”對小說的章節進行命名。
2.鏡子作為意象的文化意義探析
鏡子在中西方文化中都具有極大的象征意義。溫庭筠在《菩薩蠻》中有“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的閨房閑愁與相思;再者又有陸游的“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以及李白的“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如雪”,這些古詩詞都是對時間流逝的慨嘆。林多米與鏡子的相應存在顯然并不是由于中國古典文化背景的影響,更多的是受來自西方鏡子的意象文化影響。
在西方的藝術文化視野中鏡子是有一個出現得比較早且被反復運用和打磨的意象。它在中世紀早期具有圣潔的靈魂、優雅的儀態、自我的精神反思等比較向善積極意義投射,這在西蒙·武埃的《審慎的寓意》和漢斯·梅姆靈的《圣母子》中都有相應的表現,它們呈現著一種神性的觀照。但發展到后來,鏡子的意義走向了分化,歐洲文藝復興后,人的自我意識覺醒,鏡子的象征意義走向了消極,通過鏡子,創作者更多想反映人嫉妒虛榮、懶惰、貪婪、驕傲、欲望,如安德烈亞·曼特尼亞的《死亡偷襲一位女子》、漢斯·梅姆靈的《虛榮》的文學作品則通過鏡子映照人的丑陋與罪行。與此同時,我們還應該注意到的是,與這些作為否定性象征的“鏡子”建立關聯的都是年輕貌美的女性,主要采取的描繪方式都是她們攬鏡自照,或者對鏡而立,似乎女性身體的美學并沒有被完全打開,人們對其的認知依舊懷著中世紀前期的偏見,在封閉守舊的傳統視野里,美似乎就意味著一種罪。這些罪行之所以如此被定義,同時普遍地加諸身體本身就兼具美學的女性身上,與西歐中世紀的教會女性觀密切相關。

林白對林多米的身世敘述一直以來圍繞著“鏡子”,除了自戀式的自我陶醉與欣賞,林白還夾雜著對身體的窺探和懷疑,借助鏡子反觀自身,這個過程中林白也描寫了林多米的自我感受——“一種隱痛與犯罪”、“充滿著欣喜,但這種欣喜無法持久”。由此可見,林多米依舊對自我感知充滿著懷疑,對身體美的自我審視依舊放在宏觀的主流價值視野中。林白借助林多米的視角加以呈現,可見她對這樣的群體認知充滿著懷疑,用個體感受去質疑群體價值,既然美的存在是一種既定的事實,就該得到外界的尊重與欣賞,林白的反思同樣給我們對美的認知打開了另一個入口。
同時,“鏡子”作為意象在西方藝術語境中并不是單獨出現,和它一同出現構建畫面的還有羽毛、香水、枯枝、被折斷的花等象征短暫無常的極易腐朽的塵世俗物,再加上蠟燭、魔鬼、沙漏、骷髏、肥皂泡等象征死亡、寓意時間的物件,以及猴子、孔雀、山雞等象征肉欲的動物,一同構建了嫉妒、貪婪、欲望、淫蕩、憂郁、虛榮、驕傲等主題。就創作者而言,他們借助幻象,由鏡子臆造出自己心里預設的存在,加諸自己的情感與認知,正如《一個人的戰爭》第二章《東風吹》中的描述:“在夏天,梅琚穿得非常少地坐在鏡子前入定,只露出一雙恍惚而幽深的眼睛,就像一個女身的鬼魅端坐在房間里……此外,小圓鏡的大小形狀跟一般的鏡子沒有什么區別,它使多米想起大學時代在王的上鋪,在蚊帳里,自己枕頭底下的小圓鏡。在那些日子,多米的整個大學時代都從這個圓鏡中涌出,這是一個特定的出口,所有往事全都遁入這個小小的進口(或出口)里了”。鏡子在這兒不僅僅是物象的簡單存在,成了溝通現實與虛幻的入口,在《一個人的戰爭》的首章《鏡中的光》也提到了相應的玄幻感受,“在七月,陰氣最重,那河流映照影子的地方就是每年可以通往冥界的入口”,這也是鏡子的另一種形式的存在,林多米在那里曾經相遇了神秘女子,并相約來年再見,只是林多米后來失約了。由此可見,鏡子之于林白是一種神秘,是一種自我鑒賞,是一種反叛,是一種自我呈現與表達。
3.林白對鏡子意象投射的自我補充
后來,在一次詩人集會中,林白特意閱讀朗誦了“巴蜀五君子”之一先鋒詩人張棗代表作《鏡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來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險的事固然美麗
不如看她騎馬歸來
面頰溫暖
羞慚。低下頭,回答著皇帝
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
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
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朗誦完,林白表示,“《鏡中》是我們所需要的溫柔與溫暖”,張棗的詩歌《鏡中》并沒有回避生活中可能的苦痛與不安,只是把所有的情感輕質化了,就連“后悔”都在其筆下變成了一件唯美而動人的畫面,危險或者羞慚都變得平靜而輕盈,這對于林白來說,一開始就自我加重的情感負擔無疑是一個極大地緩沖與互補?!扮R子”在文本中承載了太多意義,林白試圖借助鏡子反觀自我,審視他人,質疑主流,叩問神秘。到文本最后林白依舊沒有給出明晰的答案,只是聚焦在主人公林多米久久地注視的那個在二十九歲的年紀里顛沛流離的自己,這是一種極大的同情,也是一種更大的反思與懷疑。因此,鏡子給《一個人的戰爭》的呈現和表達帶來了更深層次的可能性。
三. 結語
自《一個人的戰爭》出版以來,林白和這本書一直飽受熱議,褒貶不一。批評家大都以林白創作的女性私人化寫作特征為切入口,剖析其時代內涵,或判定其大尺度的自戀與同性戀以及性描寫超出了審美價值標準。但這樣的認知都是不全面的,林白的存在既是現實的存在,也是歷史的存在,同時兼具著群體與個體的文化意義。我們應該從《一個人的戰爭》文本本身出發,開掘林白的邊緣性寫作中所流露出的長期極權社會里女性被剝奪的性別特征與本能欲望,個體在時代宏大話語中的價值意義,透視其深邃的歷史文化內涵,同時也應該關注微觀的意象視角才能對文本做一個完整的補充與闡釋,期待學界理性地解析林白,回歸多元的價值視野,讓其作品得到社會歷史的理性認知與評判。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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