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喜雨

沙沙，沙沙沙……夜半，枕邊傳來的聲音，一陣疏，一陣密，如蠶吃桑葉——小小的糯白蟲子，伏在蔥綠的圓形葉子上不停地咀嚼——這是春雨??！

披衣起床。初春，寒氣依然逼人。院外的楊樹林，高舉的枝梢還沒有生出新芽。城市已經睡了，沒有了燈光。一個真正的天地又一次還原、顯現，不，它原本就在那里，只是城市的燈光太亮了，將它遮蔽了。像噪音捂住了我們的耳朵，霓虹讓我們的眼眸失色。而現在，在無遮蔽的眼前，夜色一覽無余。它已經沒有冬夜那么深，那么釅，濃稠的墨汁被解凍的空氣慢慢化開，黑就淡了許多，但還不那么均勻：一塊濃，一塊淡，像剛涂抹出的一幅淋漓水墨。濃濃淡淡的黑，在流淌、凝聚，黑就透出了浮動的色彩：窗花，草紙，茅棚下的羊，楊樹暗藏的絳紫的芽孢，墻縫里塞著的母親梳下的華發……一切又是那樣的靜，你的耳朵似乎剛剛被清洗過，聽出了靜寂中繁盛的聲音：鳥兒輕微的鼻息，人類起伏的鼾聲，地層里蟲子翻身，種子夢游，雨滴落在水面上……

無邊的黑與靜中，事物的輪廓漸漸浮現出來。夜色墨黑的底板，烘托出疏疏落落的楊樹，樹杈握著的鳥巢，樓群的堅硬線條……你真的看到了那一滴滴的雨滴了。微白的，泛著黯淡的輝光，自空中秘密墜落下來。白色的細雨，在空中飛翔。臨近大地，便將羽翅斂入渾圓的身體中，而現在它將清明的面孔也隱藏了起來……伸出手，它就墜在手心，墜在密織的掌紋里，涼涼的，癢癢的，像孩子的小手，抓撓你。這一顆顆的雨滴，就是一個個小小的孩子啊，在你的周圍，在廣大的昏暗的世界，在伸展的遼闊的原野，在牛毛上，屋瓦上，椿樹的枝頭……這滿天的赤裸的孩子，在和母親喁喁私語——你能聽懂一個嬰兒的言語嗎——鼻翼微微翕動，細手指青草般舞蹈……

春雨在針灸，一針針，一線線，縫合著大地的暗啞傷口。枯草濕了，灌木濕了，螞蟻的觸角濕了，高高的鳥巢濕了，喜鵲的翅尖也濕了……春雨里，一切似乎都睡著：道路睡著，風睡著，蹄印睡著，寺廟睡著，旗幟睡著，塵土睡著，池塘睡著，土碗睡著，墳頭睡著……它們仿佛第一次睡了這么個踏實覺，那么多的夢境在鼾聲中起伏……而在雨水里，還亮著那么多的眼眸，它們還沒有睡去?。翰y醒著，在池塘圈圈點點；馬蹄醒著，傾聽地下隱隱的雷音；棗樹醒著，刺向天空的堅硬枝條濕潤了，雨水順著粗糙的樹干流下來，盤結的粗大根部一直在泥土里醒著，端著一盞紅棗般的燈火；老牛醒著，反芻著胃里的干草，牛鈴輕輕響著，白沫慢慢落在地上，黑暗里它的大眼睛睜著；父親也醒著，年紀大了，瞌睡就少了。母親去世后，他睡覺更少了。上次回老家，七嬸說：“你們應該多回來陪陪。你爹一個人，老是看到沒有電視信號，滿眼雪花……”

故鄉的村莊，此刻就坐在雨水之中，像一只壇子。渾圓的壇口，泛出清輝。它的內部，隱藏了多少牛哞、馬嘶、雞鳴、狗咬、人的私語與叫喊，盛載了多少道路、煙塵、五谷、楸樹、曲胡、親戚……它們中間，還有混處在一起的隱身者：馬面牛身、羊角鹿蹄的鬼神，因疾病、饑寒或冤屈而死的人……現在，雨水沖洗著它們，安撫著它們，它們和村莊的人畜一起，在安寧的壇子里，在透明的春雨里安坐……

雨漸漸大起來。一萬匹白馬，布帛裹了蹄子，潮水般奔涌而來；一千個蒙面舞者，赤裸的光腳踏著大地，腳踝上鈴聲清脆。大地下面有一萬個擊鼓人，敲著手鼓，簇擁著一頭緩緩歸來的大象。大象遍體銀白，碩大的腳掌抬起，落下，在大地上踩出一個個巨坑，涌出一口口清泉。山脈般的脊梁上，一位母親正在生育，一個大地的嬰兒就要哇哇啼鳴著降生……

我看到黎明的大地，井水處處，屋瓦湛藍，墳頭返青，少女戴起花冠，五谷展翅飛翔，樹枝們頂著果實回家，一頭瑞獸安臥山梁，一只鳳凰在花叢中起舞鳴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