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歲那年,蘇先生在爺爺的督促下開始學習毛筆字,寫的是《千字文》“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蘇先生名士澍,生于1949年,自2015年起至今,任中國書法家協會主席一職。
筆筆皆有軌跡
蘇先生說,幼時習字迫于家長壓力。別的小孩子都在玩推鐵環、拍洋畫,偏他得端坐桌前寫大字,實在無甚興趣可言。但爺爺要求嚴格,寫不好就打手板?!拔矣悬c膽小,就服從了?!?/p>
以中國傳統觀念看,書法近乎門面,可窺見一個人的教養與品行,故老輩人極為看重書寫水平。恰如二十世紀著名的美術教育家、書畫家俞劍華先生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所言:“若書法優良,則不但自己揮灑便利,應付裕如,且可以輔助友人,使人敬重,增進地位,提高職業。社會上諸般事業既離書法不能辦理,故工書法者,不便于提任職業時,有勝任之愉快,即于改業時,變有充分之勇氣。”
蘇先生經歷,全然驗證了俞劍華先生對書法重要性的言說。
6歲上小學,因為字寫得好,蘇先生被選作課代表,又被推薦去出黑板報。板報出得好,就被選為班長。二年級,做少先隊的中隊長。三年級,做大隊長,開始參與全校的宣傳事宜。12歲時,北京市少年宮金石書法組招生,老師建議他去報考,一考即中。至今蘇先生還記得考試內容:書寫“總路線萬歲,大躍進萬歲,人民公社萬歲”。
少年宮金石書法組的指導教師是著名的篆刻家劉博琴。蘇先生從此得名家指點,向著專業的方向鉆研。新中國成立之初的市級少年宮算得上中國兒童素質教育的實驗基地,各類名師云集,授課活動多樣,學生更是千里挑一。常常舉辦的海內外兒童少年聯歡活動中,各種藝術門類的小組各展其長,蘇先生所在的金石書法組就是以金石書法篆刻作品示人。少年宮大禮堂經常放映文化名家紀錄片,展現齊白石等大師的藝術生涯,對孩子們有很大的激勵作用。1965年,成立不久的北京電視臺(中央電視臺前身)舉辦全國少年書法大賽,劉博琴老師帶書法組的孩子們去參加,蘇先生獲得第三名,從此對書法更是著迷。
1966年,“文革”開始。各種標語口號、揭發批判的大字報滿布北京的大街小巷、機關工廠、學校鄉村。大字報是“文革”中重要的“傳播媒介”之一,蘇先生的書法專長又一次派上了用場。“紅墻上貼大字報的粉紙要九張才能填滿,都是用板刷書寫。在寬大的空間寫字,對于結構的布局安排有很好的訓練?!?/p>
在一次“中日友好書法展覽”上,通過劉博琴老師,蘇先生結識了啟功先生。“當時啟功先生60多歲,拄著拐棍,因頸椎不好,戴著一個脖套。啟功先生請劉博琴老師刻幾方章。劉老師說沒問題,刻好我讓學生給您送過去。”之后,蘇先生到啟先生家送印章。于是就有了來往,蘇先生常去啟先生家求教。書法將這兩代人聯系到一起,一代教育大家啟功成為這位當時還藉藉無名的年輕人的文化和人生導師。

著名傳記片導演丁蔭楠在2015年拍攝了電影《啟功》(蘇先生是本片的顧問之一),描述資深教育家、書畫大師啟功先生的生平經歷。其中描述“文革”時,北京師范大學的紅衛兵命令啟功抄寫大字報。當啟先生執筆書寫毛主席詩詞時,人們不由自主地圍攏上來,被先生書寫時淡定的姿態和灑脫的字跡所吸引。紅衛兵隊長劉雨辰在夜深人靜之時偷偷撕下啟先生的字跡拿回去臨摹,后尋機會上門向啟先生求教書法。至“文革”結束,劉雨辰考入大學,畢業后成為了像啟先生一樣的教育家?!度嗣裰袊冯s志社總編輯王眾一在展現丁蔭楠導演生涯的文章中寫道:“‘文革’破壞了文化傳承的教育,但傳統文化通過書法的魅力依然在浩劫中贏得勝利。這條線索的安排把文化的自信、教育的力量很好地表現了出來?!碧K先生與啟先生的翰墨緣,恰恰印證了王眾一的斷言。
在中國歷史上,書法早已跳脫出漢字和藝術的范圍,而與時代、人生發生出密切的關聯:
商代,人們在器物上鐫刻符號以侍奉鬼神,這些符號成為巫術和祭祀儀式的重要內容;
西漢初年,書法與仕途相關聯,顯示了西漢王朝對書法的重視程度非同一般;
晉代,帝王大多雅好書法,王羲之父子、陸機、索靖等書法大家頻出,與此不無關系;
隋代,文帝創科舉制,考試科目中書法占有相當比重,“以書取士”,設置“書學博士”等職位,促進了書法藝術發展;
唐代,太宗李世民下詔,重金收購王羲之書法,將天下王書收歸己有,在東西兩京的國子監設六學,其中之一便是書學,專門培養書法人才……
啟功先生在講述書法的結字法則時有言:楷書是行書的基礎,楷書中的筆畫快寫而成行書,但快寫不等于省卻,不可繞過原有的軌道,即筆筆在軌跡上。中國書法的歷史以及人的命運何嘗不是如此。這其中似有一條時代軌跡與個體人生的暗合,其中的連接物便是書法——足見中國書法獨有的魔力和功用。
立身在傳承
像啟功先生一樣,蘇先生不曾上過大學。
中學畢業后,因為有書法專長,蘇先生有機會分配到工廠工作。在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時代,這是青年人最好的出路之一。啟先生聞知也表示年輕人能分到工廠不容易,囑他好好寫字,也指點他研讀《說文解字》《二十四史》等古籍經典。
“文革”結束后,高考恢復,蘇先生卻因種種原因錯過了機會。1980年,文物出版社招聘編輯,蘇先生以自己手抄的一套碑帖書法作品而得時任總編輯的賞識,得以入職。
蘇先生說:“到出版社以后,如魚得水。業余時間看書,到庫房、博物館看碑帖,看真跡。編輯的知識在工作中積累了起來?!?/p>
當時,啟功先生是文物出版社的顧問,蘇先生利用業余時間向啟先生學習。他曾與啟先生開玩笑說:“您看您沒學歷,讓我們也都沒學歷。”啟功先生告訴他,不要在意這些,要踏踏實實在“干中學”。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啟先生和董壽平老先生帶領下,蘇先生和同事編輯出版了一套《歷代碑帖法書選》,兼具專業性和普及型,供書法愛好者欣賞和參考。
回憶這次經歷,蘇先生說:“啟先生要求用原大的碑帖,說明文字一定要自己寫。他耳提面命,教導怎么做編輯,到哪里找好的版本。我們一點一滴地去學,編輯、版本、印刷的知識,都在這個過程中熟悉并掌握。”
“在實踐中學”,啟先生教授知識,也傳承文化;“緊張眼慢張口”,啟先生處世豁達,身教勝于言教。
在文物出版社,大量接觸金石拓片、簡牘帛書、名碑叢帖、銅器瓷器、磚瓦雕飾、名人書畫等文物真跡,從事鑒定、考證相關的編輯出版工作,蘇先生的國學修養和學術造旨日增。
1997年起,蘇先生先后擔任文物出版社副社長、社長。
文物出版社不僅以保護、搶救文化遺產為己任,還負有對外傳播中國文化之責。其辦社方針是:堅持特色,精益求精。改革開放初期,幾乎每個月都有日本的出版社來與文物出版社洽談,先后合作出版了中國博物館系列書籍,促進了中日文化的交流。
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文物出版社出版的《云南青銅器》,受到法國等歐洲國家的歡迎。中國國家文物局在海外舉辦的文物展覽,與文物有關的圖書和圖片都是文物出版社自己制作,影響很大。蘇先生說:“讓世界了解中國、了解中國的傳統文化,文物最有說服力?!?/p>
文物出版社設有專門拍攝文物的攝影室。文物拍攝的技術要求很高,要有特色、質感,拍陶瓷不能反光,拍青銅器要有立體感。如今,文物出版社的50多萬張文物圖片正在進行數字化整理,并將會在網絡等平臺進行分享。
文物出版社歷經數年努力,整理出版了《乾隆版大藏經》,共收佛典1675部,7240卷,724函,每函10冊,共計6700萬字。在精心布置的藏經室內,724個楠木格子,裝盛著這部中國最大的版刻典籍。
如今,蘇先生是文物出版社的名譽社長。他說:“新任社長和年輕的編輯們正在積極謀劃文化走出去,思考如何講好中國故事,如何達到習近平總書記要求的發揮好文物的特色。大收藏家張伯駒的愛國情懷、啟功先生對待個人得失的通達,也都值得宣傳?!?/p>
蘇先生因書法而結識啟先生,因啟先生而深悟中國傳統文化之博大精深,深感中國傳統文人淡泊名利的家國情懷。從學生,到工人,到編輯,再到出版社社長,這樣一條職業和人生的軌跡無不以書法為底色,足見書法及其內中蘊含的中華文化精髓,對執業、立身、為人的滋養之功。
以書法之美為人民服務
漢字源起于對自然之物的摹寫,稱作象形文字。這種與自然密切相關的符號,其書寫的意趣和審美也與自然密不可分。晉代大書法家王羲之的啟蒙老師衛夫人所著《筆陣圖》以自然之物形容書法的點線規則:“點”,若高峰墜石;“橫”,如千里陣云;“豎”,如萬歲枯滕……董其昌評唐代書法家張旭的草書《古詩四帖》為:“有懸崖墜石,急雨旋風之勢?!彼未S庭堅的筆畫瘦勁,被冠以“樹梢掛蛇”的意象。

書法美與自然美相關聯,自然之美又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以蘇先生的話說便是:“齊白石畫的蝦、吳作人畫的熊貓、黃胄畫的驢、啟功寫的字,為什么老百姓喜歡?因為老百姓喜歡美。今天老百姓喜歡的美,不是唐代的美、漢代的美或者明清的美,是符合今天這個時代的美。美不是孤立的、靜止的,不能片面去看待,要聯系地、發展地去看。要讓中國書法藝術美在新時代,就要推動書法傳統在當代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說到底,藝術的標準就一個:以人民為中心。只要你歌頌的是老百姓喜聞樂見的,是從生活中升華出來的,你所創造的作品就會變成精神的正能量回饋群眾?!?/p>
1981年,中國書法家協會成立時,蘇先生就加入其中。他力求成為一名有責任的書法家,用手中的筆為人民服務。2016年,蘇先生率中國書協開展“書法為民送萬福”活動。2017年春節期間,由中國鐵路書協提出倡議、中國書協積極響應,在北京站組織了上百名書法家為廣大農民工免費寫福字、送春聯。各省區市書協也下到邊疆和學校開展各類活動。書法家如此大規模地到基層的農村、工廠去寫字,以前從未有過。
蘇先生說:“沒有偉大的時代,就沒有書法藝術的繁榮。我們要感恩黨和祖國為我們創造的偉大時代,唯有勤勉干事才能有所回報,這是我的心里話?!?/p>
寫好中國字 做好中國人
俞劍華先生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曾說:“自西學東漸,求學之士,多喜用鉛筆,今則多喜用自來水鋼筆,非為取其便利,亦且為流行時髦之裝飾,雖斥巨金,固非所惜。風會所趨,多以用行筆為苦,偶一用之,涂鴉背謬,令人作嘔。是不但含美術性質之書法,杳不可見,即求一較為工整者,亦如鳳毛麟角,不可必得,書法之壞,如江河日下,不可收拾。”
此番話與蘇先生對信息時代,中國孩童棄漢字而打拼音,棄書法而敲鍵盤的擔憂如出一轍。
“一字一世界,一筆一精神?!痹谔K先生看來,“書寫是對文字最高的崇拜,漢字也特別依賴于它的母語文化情感。書寫愈多,我們對于文字乃至文化的敬畏喜樂之心則愈濃;書寫愈少,我們對于文字乃至文化的認同親密之情則愈淡。”
2009年3月,全國政協十一屆二次會議上,蘇先生的提案是《加強青少年漢字書寫刻不容緩》;2014年3月,全國政協十二屆二次會議上,蘇先生的提案是《寫好中國字 做好中國人》。
2015年擔任書法家協會主席后,蘇先生響應習近平總書記倡導的大興調查研究之風,大量時間用于調研,主要內容是“書法進課堂”。在一所學校調研時,校長告訴他,孩子們拿起毛筆寫字的10到15分鐘,是教室中最安靜的時候。蘇先生解釋說:“軟筆蘸上稀墨寫在紙上,紙洇了、筆畫粗了或不直了,要反復調整,孩子們精力就會很集中。人的大腦一邊是感性的,一邊是理性的,書法對孩子們左右腦配合很有益處。書法是有法度的,字的結構布局、章法謀劃都需要根據每一個字本身的特點進行思考,這對孩子們思維方式的培養也非常有益?!?/p>
在蘇先生看來,漢字是古人從生活實踐中創造出來的,經過一代又一代的演變,成為中華文明的組成部分。漢字蘊含著豐富的生活密碼,中國人的思維方式、生活規則都能夠在漢字和書法中找到根源。書寫過程就是解碼的過程,也是與創造漢字的古人溝通的過程,它培養孩子們的想象力和共情能力。這一切對了解中國文化、做好中國人,都是極佳的載體。蘇先生說:“必須培養孩子寫好中國字,用符合中國國情的模式、理念教育孩子,才能培養出愛國愛民族愛家庭的中國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