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湖與浙東史學派

說月湖學術，必須從浙東學術說起。一般認為“浙東學術”指宋明時期在浙東地區逐步發展起來的以心學為主要傾向的學術流派，包括永嘉學派、東發學派、深寧學派、四明學派、陽明學派、姚江書院學派、浙東史學派及其相關代表人物，學派有籍可考者近千人之多，其中在中國學術思想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不下百人。

浙東學術就內容而言，主要指心學與史學兩大部分。心學是義理之結構，是在“心”的層面上，而史學是義理之展開，是在“物”的層面上，或者說史學是心學精神在歷史層面的展開，心學為體，史學為用，是對經世致用的浙東學術精神的具體踐行。因為浙東學術重在史學的緣故，“浙東學術”這一術語在發展過程中逐步向“浙東史學”轉型。

一般認為浙東史學應上溯至宋末元初寧波的黃震、王應麟等。黃震，慈溪人，字東發，著有《春秋集解》《禮記集解》《黃氏日鈔》，創東發學派。在宋元之際，曾居住日湖之畔。王應麟，官至吏部尚書，南宋滅亡之后改號深寧居士，閉門隱居月湖汲古堂，專心著書教學。著作有《玉海》《困學紀聞》等，創深寧學派。在章太炎的闡述中，浙東史學始于黃宗羲，與黃宗羲對陽明心學后期“無”“空”思想泛濫的反撥有關。明末清初，只知談心性、誦語錄、參話頭、背公案的空疏學風與社會現實之間已經處于嚴重的對立狀態。黃宗羲主導的浙東史學是治國經邦之術，經世致用之實學，是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對儒家思想進行重新闡釋與總結。《明夷待訪錄》《明儒學案》《宋元學案》等著作回答了時代對思想界提出的迫切要求，將宋明理學推進至又一新的階段，對扭轉社會思想發展方向發揮了巨大的歷史作用，客觀上說，為近代思想的產生準備了資料，清除了障礙，鋪墊了道路，成為中國由古代邁向近代的一塊跳板。

對月湖之畔的史學在這樣一個大框架上來認識，就變得清晰了。浙東學術是儒家學術重要的區域化學理構建。南宋以后，寧波境內政治基本安定，月湖學脈基本沒有中斷過，心學與史學交相輝映，見證了浙東學術、中國儒學發展的轉型。浙東史學第一個高潮就是王應麟的深寧學派，其特點是“博洽多聞”，專長在于經史的研究和考證。一傳、數傳子孫及弟子有王良學、王昌世、王厚孫、胡三省、袁桷、史蒙卿、戴表元、孔昭孫、王惟賢等。袁桷的《延祐四明志》、胡三省的《資治通鑒音注》等都是著名史學著作。

而第二個高潮就是得黃宗羲真傳的明末戶部主事萬泰八子。現在寧波城內萬氏遺跡最為著名的是環城西路南段的白云莊，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白云莊即為萬泰的郊外祠莊。其實，萬氏主要住處在城內，在月湖東岸廣濟橋西，以及子城西面。廣濟橋的住宅清初被清軍占為提督署，萬氏一度遷居白云莊，后又遷回月湖畔。萬氏祖籍安徽定遠，寧波的始遷祖為明威遠將軍萬斌。此后，子孫定居寧波，世襲指揮僉事。到第七世萬表始，以儒而顯，其子達甫、孫邦孚都有文才。至第十世萬泰時，棄武從文。萬泰生活于明末，與黃宗羲等同從學于蕺山劉宗周，為明末復社成員，在寧波有開清初學風之功，為浙東學人領袖。萬泰還與黃宗羲共同參與明末抗清活動，出生入死營救過被捕入獄的黃宗羲之弟黃宗炎。萬泰以為“今日學術文章，當以姚江黃氏為正宗”，故令諸子師事黃宗羲。萬泰八子為斯年、斯程、斯禎、斯昌、斯選、斯大、斯備、斯同，各在經學、史學、理學、文學等領域有所成就，世稱“八龍”。

黃宗羲博學聲名在外，東林、復社人士兄弟子侄均向他請教學問，但黃宗羲最為屬意的弟子卻為甬上學子。全祖望《續甬上耆舊詩》說：“故先生自言生平師友，皆在甬上，及風波稍息，重舉證人之席，雖嘗一集于會稽，再集于海昌，三集于石門，而總不甚當先生之意。嘗曰：‘甬上多才，皆光明俊偉之士，足為吾薪火之寄。’而吾甬上當是時經史之學尉起。”1657年11月，萬泰去世，黃宗羲寫信給萬斯年，要他招萬氏兄弟叔侄到余姚黃竹浦受業。1661年1月，萬斯備、萬斯同等到余姚化安山龍虎草堂拜訪黃宗羲。1664年6月，萬斯選到余姚訪問黃宗羲，見老師詩稿零落，整理謄寫，黃宗羲題為“南雷詩歷”。1667年9月，黃宗羲在紹興重新開設停講24年的紹興證人書院，以期重興“讀書談道”之風。甬上弟子為之興奮，萬斯大帶領策論會成員27人到余姚黃竹浦求學。康熙七年（1668），黃宗羲親赴寧波，與學子聚于廣濟橋高氏家祠，后又會于延慶寺，以“證人書院”為名，每月集會兩次，給甬上弟子開講。為區別于紹興證人書院，故稱“甬上證人書院”。甬上證人書院無固定講堂，有延慶寺、陳赤衷家、陳氏云在樓、張氏黃過草堂等處，后以白云莊最久；書院聽講的前后有100多人，其中弟子66人，被黃宗羲推許的有18人。甬上證人書院的講學活動持續了8年，到康熙十四年（1675）結束。這8年是宗羲講學最有成就而且影響最大的時期。

黃宗羲授徒，經史科學并重，所習課程有經學、史學、文學、歷算等，治學嚴謹，立論大氣精深。講會之日先由司講者就某一論題進行闡述，一俟講畢，與會諸生即可對所講問題展開討論和爭辯。研討一般要持續整整一天，中午在講堂用便飯，只有兩菜，極為儉樸。諸家子弟凡年齡在10歲以上者，均要求跟隨聽講，以增知識。黃宗羲解惑釋疑，時人記為“言論豐采，翕然可觀”“講道論心，極一時師友之盛”等。其中萬斯大傳黃氏經學，萬斯同傳黃氏史學，成就最為顯著。萬斯大專長于《春秋》《三禮》，傳于世的有《宗法》8篇，黃宗羲盛贊“為冠古絕今必傳之作”。萬斯同遵黃宗羲囑咐，以布衣參與編修《明史》，不署銜，不受俸，表現出崇高的民族氣節。

月湖史學的第三個高潮是黃宗羲的私淑弟子全祖望。全氏在南宋時隨康王南下，駐居鄞州洞橋鎮沙港村，相傳宋理宗、宋度宗的皇后均為沙港全氏。至15世紀時，全氏落戶寧波城里。全祖望28歲考中舉人，32歲中進士，選在翰林為庶吉士。后絕仕進之心，回鄉居月湖青石巷，以著述、授徒為業。全祖望學術融會百家，并有獨立思考。自乾隆十一年（1746）開始，全祖望歷時九載，續修了《宋元學案》，增補共計32個學案，約占全書所立案卷的三分之一。經過增補，宋元學術的主流與支流均得到充分梳理，反映出融會諸說、不定一尊、注重獨創的治學精神，成為中國學術史著作成熟的標志。《鮚埼亭集》為其最主要著作，以評、傳、碑銘、論、記、跋等各種文章，彰揚一大批明末忠節之士的精神。這些人大多曾經在月湖畔活躍過，如王翊、董志寧、馮京第、李鄴嗣等。在清初大興文字獄的時代，全祖望敢于這樣做，確為寧波知識分子的典范。全祖望對地方文獻的搜集整理也情有獨鐘，也正因為全祖望的努力，浙東人文傳統得以賡續綿延。除此之外，全祖望還七校《水經注》、三箋《困學紀聞》，以實事求是之精神，推動清代浮躁學術風氣的轉變。

全祖望之后，浙東史學由邵晉涵、章學誠等發展史學理論，開創了古代方志學，并對浙東學術作了較全面的論述。晚清時代，甬人徐時棟、董沛、王梓材等是清代浙東史學派之殿軍。徐時棟即湖西藏書樓煙嶼樓主人，以校刻《宋元四明六志》、修《鄞縣志》著名。董沛為徐時棟忘年之交，徐時棟在病危時將修治《鄞縣志》之事托付董沛。董沛著有《唐書方鎮志考證》《竹書紀年拾遺》等。王梓材，學者稱閕軒先生，世居海曙柳莊坊，與馮云濠共同編撰《宋元學案補遺》100卷，共補遺七八百條。

回顧中國儒學隨時代變遷而前行的歷程，從春秋的原始儒學，到兩漢的經學，到宋明理學，及至浙東史學，在一步步發展過程中，我們看到文化熱點隨著經濟等中心在中國大地上的空間轉移而轉移。寧波作為江南這一新文化中心的臨海大港，自宋代至明清，因特殊的歷史風云際會，宗師棲集，學脈綿延，并一時占據學術高峰。而月湖，作為浙東史學千年繁榮的鐘毓之地，由此成為歷代讀書人的朝圣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