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燈

張馨月

當(dāng)我第一次見到那個人的時候，他才二十出頭的年紀(jì)。那時他正當(dāng)壯年，戴著一個圓圓的金絲邊小眼鏡，頭發(fā)精心梳理后貼在腦袋上。穿著也精致而講究：白色襯衫駝色領(lǐng)帶，外套一件天鵝絨西裝背心，天氣熱的時候常常把西服外套掛在臂彎上。

他是那個時代典型的翩翩貴公子，每每他從他家宅邸走出，腰板挺直，健步如飛，意氣風(fēng)發(fā)。

那時我只是個小報童。每天清晨賣報時，偶爾路過他家大宅的門口，常常會看到他嘴角帶著淺淡的笑意昂首走出宅門，等著黑色的轎車從后院緩緩駛來，然后從身后的下人手里接過拎包，溫和地說一聲“謝謝”后再彎腰鉆入車內(nèi)。

“先生，”有一天我終于鼓起勇氣走到他面前，“您要一份報紙嗎？這是最新的。”我說完有一些忐忑，畢竟和這種體面人物說話還是我生命中少有的經(jīng)歷咧。

他當(dāng)時正準(zhǔn)備上車，看到突然跑出來的我，神色間有一些驚訝。但隨即帶著驚訝的眼睛便輕輕彎了彎，嘴角也微微上揚(yáng)——那天早上大街上車水馬龍，清晨明亮的陽光透過他的頭發(fā)打過來，乍一看仿佛發(fā)絲也變得燦爛奪目。幾十年過去了，當(dāng)我如今已垂暮，仍能清晰地回憶起當(dāng)時他眉眼彎彎的笑容。那是我第一次覺得自己也是一個值得被尊重的“人”，也是我最初從陌生人那里感受到善意、溫暖和尊重。

“好。”他的聲音穿過此后我漫長生命中無數(shù)坎坷的歲月，卻恍如昨日。

此后的每天早上，我都會特地等在大宅的門口，等著那道挺拔的身影邁出大門，再小心翼翼地遞上早已準(zhǔn)備好的一份報紙，而他也很有默契地站在門前，笑著看我跑來。

他屬于我不知道的、光明的世界。他身上的光也不知不覺溫暖了我灰暗的童年。

這樣美好的日子持續(xù)了兩年。直到有一天早上我沒有等到他出現(xiàn)。

兩天、三天……他卻再也沒有出現(xiàn)了。

后來我漸漸聽到坊間的傳聞。

他們說大宅中最小的少爺和老爺斷絕了父子關(guān)系，老爺大發(fā)雷霆，小少爺也被從大宅中趕了出來。

還有人說看到小少爺自己一個人拎著箱子，落魄地離開了大宅……

直到那時，我才逐漸明白，我再也等不到他了。

再一次見到他，是在十年后，我在一個藥鋪當(dāng)了跑腿的伙計。我每天為了送藥在城市中四處奔波，常常一天就走幾十戶人家。

當(dāng)我像往常一樣拎著藥敲開一扇普通的公寓門，突然看到那張在我記憶中已漸漸模糊的臉，忽然感到一陣陌生的恍惚。他穿著一身黑色的長袍，臉色帶著一點蒼白的病態(tài)。不同于青年時帶著些銳利的朝氣蓬勃，十年的時光使他變得更加沉穩(wěn)而溫和。

他看著我，眼中也有一點茫然的詫異。

“先生……”我小聲地喚道。他又仔細(xì)看了看我，忽然恍然大悟般彎起了雙眼：“是你??！居然已經(jīng)這么大了……”他看到了我手里的藥包，把我拉進(jìn)屋里，“已經(jīng)中午了，還沒有吃午飯吧？快進(jìn)來吃一口再忙，我叫小華再多做幾個菜。”一個面目溫婉的女人從廚房里走出來，也笑著說：“來客人了嗎，快坐吧?！?/p>

他現(xiàn)在在一所大學(xué)里教書，娶了和自己志同道合的妻子，又有了一個女兒。臨走前他給了我他所在學(xué)校的地址，邀我到學(xué)校做旁聽生。

對于大學(xué)，我一直是向往的。當(dāng)我在偌大的校園中終于找到他所在的教室，順著窗戶望去，里面早已黑壓壓一片的人，不光有學(xué)生，還有穿西裝和長衫的中年人，而此刻，教室里所有人都睜大眼睛全神貫注。

他站在講臺上，自信而篤定。眉眼微微彎起，侃侃而談。

他的才華熠熠閃光。學(xué)生們看著他的眼睛里也閃著光芒。

我忽然就想起當(dāng)我還是個孩子時和他的第一次見面，那個照亮了我生命的笑容。他就像是一束光，每一個他身邊的人的一盞明燈。

我掩上了門，輕輕地走了出去……

人世間久別難逢。又有誰知哪一次相逢，是不是最后的訣別。

那天我照常拿著藥去看一直得肺病的他。但剛到樓下就看到一群軍隊打扮的人把他家的走廊圍得水泄不通。我心中猛然漏了一拍，丟下藥急急忙忙跑過去，卻只看到兩個士兵押著一個我熟悉的黑色長衫漸漸遠(yuǎn)去。

不久消息便傳得滿城風(fēng)雨。所有的報紙都在刊登某革命首領(lǐng)被捕的消息。我跌坐在藥店里，不斷回憶著青年時謙和俊逸的他或是中年溫文爾雅的他，想起他柔弱的身形，和永遠(yuǎn)溫暖的笑容。那樣瘦弱的肩膀，怎么可能挑起革命的擔(dān)子，發(fā)出斗爭的吼聲？

行刑那天下著小雨。還沒等到行刑的時間，整個刑場已是人滿為患。我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心中空蕩蕩的。我看到一邊他的妻子也在軍隊的監(jiān)視下來到了刑場，她的眼睛紅腫而空洞。

雨忽然下得更大了。我目無焦點地看著前方，忽然身邊的嘈雜聲驟然變大。我向臺上凝神，才看到他在雨中穿著白襯衫和寬大的黑褲子緩緩走上行刑臺。他沒有戴眼鏡，雨水順著他濕透的頭發(fā)淌下來。我腦海中一幕幕開始閃現(xiàn)我與他的相遇，重逢，想起車水馬龍的大街，想起法蘭絨的西裝馬甲，想起在小小公寓一起談笑的光陰。

“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滿腔的熱血已經(jīng)沸騰……”突然驟然響起一聲高歌，“……這是最后的斗爭……”整個刑場突然安靜，聆聽這位偉大革命者最后莊嚴(yán)的絕唱。

“奴隸們，起來，起來！……”

我在心中默默唱和。

行刑的時間漸漸近了，他還在慢慢地唱。

他的步伐沉穩(wěn)而堅定。

回想他一生，文章驚艷當(dāng)世，書法自成一家，精于篆刻，善于行醫(yī)。這樣的才華，無論精于哪一個領(lǐng)域，必為大家。

而他卻選擇了最艱難的不歸路。選擇做一個時代的先鳴者，以自己生命的光亮，去擁抱黑暗的世界。

“英特納雄奈爾就一定要實現(xiàn)！”他唱完了最后一句，隨后席地而坐。

在生命的最后關(guān)頭，他安靜地閉上雙眼。

“開槍吧。”

“故事結(jié)束了。”

當(dāng)我回過神來，已是傍晚。夕陽的余暉照在我的身上，我躺在藤椅上，夏日陽光的余溫過后透來夜晚的絲絲涼意。

曾孫女坐在我旁邊，卻久久未能回神。

我從書架上取出一本書，封皮上的年輕男子帶著我永遠(yuǎn)難以忘懷的微笑，安靜地與我隔著歲月對視。

我翻開這本書。

“您在看什么，爺爺？”

……

我輕輕地合上眼睛，仿佛看到了那個在黑暗年代里點亮無數(shù)人希望的燈火。半晌后輕輕答道：

“看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