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青

村落,曾經是鄉人們的生命,但對現在的孩子們來說,可能只是課本里一個遙遠的故事。從2000年至今,中國已有90萬個村落消失,平均每天20個。農民搬走了,村落空巢了,“一個人的村莊”已經不再是詩人的浪漫想象。于是,有這么一幫90后,開始了一場和時間的賽跑。他們沿著“消失的地圖”,耗時5年,跨越30多個省市,將這些村落在消亡之前記錄了下來,集合成這部微紀錄片——《了不起的村落》。
紀錄片每集只有短短十幾分鐘,有網友評價它為“年度最佳”!但美景背后的數字,戳得人心痛:中國最后的馴鹿村,只有14戶人家還在守著森林與馴鹿;禾木村是最后三個圖瓦人部落中最大的一個,也只有251戶人家、725個人……村落的消亡終究只是時間問題。但就像紀錄片總導演黎振亞說的,“我們能做的不多,就是為生我養我的土地做個存檔。”
如果它們終將謝幕,百千年后,我們還能借由這份備忘,與過去促膝長談。
【紀錄】離開與消逝
——人類的歷史這么多年,有太多消失的文化和民俗了,很多東西消失了,還有很多東西還沒消失就已經被人遺忘了。
云海里的仙境之村·木梨硔
在黃山上,有個藏在云海里的村子,叫作木梨硔。村子始建于明萬歷年間,藏在竹林里的一條木棧道,是通向云端的唯一一條道路。木梨硔人自稱山里人,幾百年里,山里人從來只往上搬運必要的物資,熱鬧、紛擾,都停留在山外。
村里人靠山吃山,平時自家后院種的瓜果蔬菜吃不完,就放到曬臺上。不過多日,就能成為餐桌上一道美味的腌制菜。“曬臺”也是村民串門的小徑,是村民們將原木吊下懸崖,硬生生在空中建出來的。負責檢修曬臺的木匠詹祖青68歲了,他用敲敲打打來判斷曬臺是需要修補,還是要換掉一整根的木頭。每修一次,詹祖青就要扛著木頭上山十幾次,很辛苦,但他一干就是50年,他心里明白,曬臺守護著的,是木梨硔寧靜的生活。
只是,村中人口越來越少了。村長洪福春計算著村里人的歲數,“這里總人口是六千二百四十歲,”但這個數字是不固定的,他擔心如果小孩不在山里出生,這里被荒廢是遲早的事。而關于木梨硔村的記憶,也會隨著最后一個老人的離世而消失……
【回響】住過一代又一代人的木梨硔,一直藏身于同一片云,崖壁上搭起的曬臺,拓寬和充盈了山上的日子,不愿放棄在這片寧靜中的生活,最終把自己的日子過成了一種安寧。
最后的馴鹿村·敖魯古雅
300多年前,一群鄂溫克人來到大興安嶺,建立了馴鹿村敖魯古雅,世代依靠狩獵和馴養馴鹿為生。十多年前,大多數村民遷出森林,過上了城鎮生活,僅剩下14戶居民繼續守護著那片森林。這里,也成為了中國最后的馴鹿村。
在這片森林中,鹿和人形成的相互信賴的關系延續了數百年:每天傍晚,馴鹿進入森林深處徹夜覓食,清晨,馴鹿村人會用樺樹皮、木柴、鹿糞和一種叫拉日不卡的草點起白煙,呼喚馴鹿返回。深秋是馴鹿發情的季節,鹿群會離開獵民點跑進山林。為了避免鹿群遭到偷獵者和其他動物的襲擊,甚至走失,馴鹿村人必須進山尋鹿。而對于馴鹿人柳霞來說,走失的不僅僅是鹿群,還有她的兒子雨果。
作為新一代的馴鹿村民,和雨果一樣的年輕人們已經不愿意再留在馴鹿村中。“我們這一代想去城市里干我們自己想干的事,我知道他們會傷心,但沒有辦法,我想說一句抱歉。”雨果說。雨果走的那天,柳霞一直跟在車后,不斷地重復著說:“慢點走,雨果,慢點走。”那個搖搖晃晃的身影,讓人心酸又無奈。
其實,這些留守的村民也曾嘗試著離開,只是馴鹿接二連三的死亡、無法適應現代生活的洗禮,他們不得不重返山林。因為他們明白,馴鹿村人與生俱來的命運,始終與森林和馴鹿共存。這,就是這個少數部落最后的使命。
【回響】在歲月變遷中堅守著族人的守望,在時代遷居中堅守著溫柔的山林,在代際傳承中堅守著與馴鹿相伴的生活方式,不隨時代洪流卷走,這就是最后的馴鹿村。
八個人的暮年村莊·岙陳村
在浙江臨海市的山坳中,有一個700年歷史的古村落岙陳村,當地竹林茂盛,豐沃的自然環境曾接納過來自各地的開荒者,但岙陳村今天只剩下八個村民,平均年齡75歲。
68歲的崇米大叔是村里最年輕的勞力,其他村民年事已高,只有他還能堅持著勞作。30年前,大叔的老婆小香患上精神疾病,為了討生活,大叔帶著一家人外出賣百貨。兒子考上大學后,他和老婆又回到村里。每天午后,崇米大叔必須留在家中,因為小香和鄰居85歲的老連阿婆都仰仗著他來調電視頻道。老連阿婆有著公認的好廚藝,哪怕一個人住,燒飯吃飯也從不含糊。在村里,小英老兩口年齡最大,小英阿婆87歲,加中阿公91歲,這對夫婦共同見證了岙陳村在40年內的搬遷,從600人最后變成了8個人。
每逢農歷初五初十,鎮上趕集。崇米大叔趕集的任務十分繁重,要替阿公阿婆們代購,還要給老婆小香挑件新衣服,“我老婆要漂亮的。”“要是老婆沒病,我也不會去鎮上做生意,現在經濟條件也不會那么好。運數就像個圈一樣,轉呀轉,是福是禍都有圓滿的時候。”大叔笑得憨厚真誠。片尾,崇米大叔不停地叮囑劇組,一定要把他的老婆小香拍進片中。
【回響】春末夏始,山里的竹青變得更加濃郁,并將繼續濃郁下去。這樣永不凋敝的顏色,卻是屬于岙陳村的暮色,終有一天,當這最后八個村民離去,岙陳村將不復存在。但在人生的暮色里,他們不問明天,認真生活,無論時光有多么殘酷。
玩味
那些幾百年如一日的尋常,締造出人們賴以生存的、不平凡的智慧——
馴鹿村民打獵,從不趕盡殺絕,有十個,也只取五個,母鹿全放走。做列巴的阿姨,冬天燒火取暖,只撿枯葉、斷木,從來舍不得砍新鮮的樹;住在海島上的蘭嶼人為了抵御海風,建造了出了獨有的地下屋,保護者著族人們出世簡單的生活。漁民阿智每次捕魚都會把一半放生。“我們吃得飽就好,要讓海洋休息。”4500米的高原海拔上,父子二人花一天時間才淘到一根蟲草,也不忘“索取”之后,向山靈禱告……祖先留下來的哲學,這些了不起的村民,無論何時都沒有忘記。
【記錄關鍵詞】人與土地相依相偎的情感;珍貴的風景;離開與消逝;傳統與現代;堅守;智慧……
【紀錄】傳承與新生
——大多數村落將無可奈何地走向消亡,好在改變也在悄悄地發生。
北緯27度的古納西王國·達祖
達祖村約有100多年的歷史,是從麗江木府遷過去的。全村有近900人,除了一戶漢族,其余都是納西族。這里的人們至今依舊說著古老的納西語,一小部分人還穿著麻布長衫,卻不再使用東巴文字。
東巴文是納西族自己的文字,用以記錄文化和習俗,是“世界上唯一存活著的象形文字”。東巴,是納西族東巴文化的主要傳承者,也是納西族最高級的知識分子,古老的文字、經書、圖畫和法事通過他們,世代相傳。
楊賓瑪直之是達祖村里最年輕的東巴,也是村中最后一位懂得東巴文字的人了。這位年輕的東巴,也曾離開族人外出務工,直到新達祖小學的出現。達祖小學曾是村里唯一傳授東巴文化的場所,因條件落后于2000年宣布關閉。2005年,一群愛心人士的到來,讓達祖小學獲得了新生。除了帶給孩子們完整的教育,他們發現,這個小小的村子里頭,還保留著上古時期的文化。學校的加入,讓東巴文化煥發了昔日的活力。
流傳至今的東巴文有1400多個單字,雖能寫詩作文,但時光已向前行駛了千年,很多現代的事物,已找不到對應的文字。楊賓瑪直之希望通過創造新字,讓東巴文能夠真正被人書寫。但要做到這如同倉頡造字一般的壯舉,楊賓瑪直之知道,自己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最害怕的是,我們這么好的文字,我們這么好的一個民族,就這樣流逝了。”
【回響】數百年前,古老的智慧、文明來到瀘沽湖邊,深深地扎進這片泥地中。在此長大的孩子們,有一天離開大山走向都市,回望這片山谷時,一定也會想到,他血脈里流淌的獨特印記。或許,孩子們也不再需要往外走,達祖的一切,已經可以閃耀到裝下他們所有的夢想。
富春江畔的百年重生·東梓關
一片白墻黛瓦的房子隱秘山林間,這里就是江南水鄉東梓關村。《富春山居圖》曾描繪此地,作家郁達夫也曾在文中描寫東梓關村。東梓關是一個安然恬靜的村落。由于這里得天獨厚的水上交通與優越的地理位置,東梓關成為聞名遐邇的的古埠名鎮。但隨著水運的沒落,村子也逐漸走向蕭條,年輕人相繼外出謀生,東梓關逐漸淡出外人的視線,一度成為中國農村里最常見的“空心村”——1800人的村子,只剩下不到200人的常住人口,無數破敗的舊屋,多年都難亮起那盞回家的燈。
2013年,東梓關成為“新杭派民居”試點村。一年后,46棟新民居在富春江畔拔地而起,東梓關一夜成為網紅村。新居的設計者是建筑師孟凡浩,從調研到新居建設,孟凡浩與村民有了革命般的情誼,他們共同建造的是一個從未有過的家:這些200-300平的獨棟別墅,每戶都有3個小院,前院放置單車、農具等,側院放置柴火、雜物,南院用作休閑綠化……在孟凡浩的幫助下,吳冠中的水墨畫在東梓關被還原成最真實的模樣。
“它們只是一個載體,通過它們,讓社會各界注意到了這個小鄉村,也讓離開的村民回到村中。”孟凡浩說。
近十年來,中國逝去了九十萬個村落,東梓關也差點成為其中的一個。曾經的它,只有破敗的房子和老人;如今,碼頭邊的百歲樟樹下,又有了濃郁的鄉音和往來的游人。
【回響】新與舊,在這片水墨畫里暈染交融,傳統與未來,也不再是互相對抗的力量,清澈的富春江邊,東梓關,還是舊時江南的模樣。
玩味
離開,是大部分年輕人的選擇。可也有被故鄉羈絆著,選擇留下來的年輕人——
新疆禾木村的姑娘,雖然是因為母親生病回來幫忙,她卻說:“即便離開,終究還是回來,因為舍不得離開這么美麗的地方。”在鋼筋水泥中呼吸困難的小陳,選擇回到故鄉福建東壁村,在面朝大海的地方,經營一家小而美的民宿;朱勇杰的父親在東梓關村出生、長大,是地道的東梓關人,而朱勇杰生在城市,長在城市,雖然距離故鄉東梓關只有一小時車程,但他對東梓關一無所知。父親怪他不愿回鄉,他說:“小時候東梓關的房子都破了,所以我不想來。”現在,朱勇杰在裝修東梓關的新房子,來往東梓關的過程中,他終于從一個不知故鄉的人,變成了新一代的東梓關人。
【記錄關鍵詞】文明的更迭;時代變遷;傳承與發展;新與舊;新生……
思考
縱有不舍,也要揮手告別
沒有煙總有花
關于古村落何去何從的話題已經被談論過多次了,可它們的未來依舊是個未知數。唯一清楚的是,人們一直在想辦法挽救、挽留它們。這其中,最好的保護方式也無非是發展旅游業。
可是,發展旅游業真的是一項有效的措施嗎?誠然,旅游業的發展提高了知名度、帶來了經濟效益,可與此同時也帶來了對古跡的損傷、對村落生存方式的破壞,甚至于有些地方已被外來商人“占領”,真正的本地人早已躲去村外。旅游業保護模式,看似延長了傳統村落的壽命,本質上仍然是城市文明的勝利。古鎮打造著特色飯店、江岸燈展,看似屬于當地特產,其實不過是迎合城市人的審美和娛樂要求的產物。
人們想盡各種方式保護傳統村落,可保護的速度永遠趕不上它們消逝的速度。于是我們扼腕嘆息、嘖有煩言。可是,我們是不是忘了,村落消逝的根本原因是它們已落后于當代的發展。有一些傳統已無法滿足當代的需求,與其強行挽留,不如讓它安然離去。那些已失去活力的傳統村落,雖然仍泛著歷史的光澤,是先輩們智慧與辛勤的結晶,但它們同樣也是將在新時代的曙光升起時離場的月光。
因此,看到片尾的字幕時,我是驚喜的:“文明的更迭帶來不可避免的進場與退場。在時代變遷中,守護過一代又一代人的村落,或許終將難逃消逝的命運,縱有不舍,也要揮手告別,我們能做的,是盡可能去記錄。百千年后,我們還能借由這份備忘,與過去促膝長談。”
這一次,終于不是絞盡腦汁思考如何保護古村落,而是坦率地承認,是的,它們終將會退場。我們能做的,只有記錄。
若要問記錄之余我們還能做什么?也許就是繼承那些古村落中精華的理念和技術因子,繼承老一輩的智慧和責任感,以此為動力,更好的發展我們的未來。
(摘自“豆瓣”,本文為節選)
編輯/關曉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