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揚桂
辛亥革命前夕,革命派與改良派在新加坡爆發了一場激烈的大論戰。
1908年9月,改良派的《南洋總匯報》發表了“平實”的《論革命不可強為主張》《小子聽之》等9篇文章,連篇累牘,鋒芒直逼革命派,把領袖孫中山罵為“廣州灣的海盜”。
孫中山以“南洋小學生”的筆名,在同盟會主辦的《中興日報》上,發表《平實開口便錯》《論懼革命召瓜分者乃不識時務者也》《平實尚不肯認錯》等3篇文章,針鋒相對,批判改良派“革命必召(招)瓜分”等言論,指斥平實為“漢奸”。革命派其他成員黃興、居正、汪精衛、胡漢民等也紛紛撰文,為孫中山助威。
兩大陣營的筆戰,盡管不少用的化名,但作者的真實身份大多是清楚的,“南洋小學生”的文章,都在《孫中山全集》可以讀到。唯有改良派主將“平實”,長期不現廬山真面目。
近年來,由于《邵陽文庫》對唐璆(qiú)和唐大圓著作的深入挖掘,從二唐的文章里,筆戰孫中山的“平實”,其真實身份慢慢浮上水面。
這位“平實”,真名唐璆,別名鑒、金山、煉心,是一位連現在邵陽人都遺忘了的邵陽人,1873年生于一個叫“硤石”的小山村。在新版的湖南地圖上,“硤石”就在邵陽市洞口縣竹市鎮黑石村那個位置。唐璆7歲開蒙,12歲時,叔父唐俊卿以當地人鐘雷溪的上聯“溪號鐘雷,雷從地起”,要他對出下聯。唐璆不假思索,以族居硤石村對道:“村名硤石,石破天驚。”此聯一出,令整個唐氏家族為之驚喜。
弱冠之年,唐璆與學友劉正蒙、許俊人、徐清泉等人,在相鄰的江夾洲(今洞口縣石江鎮江洲村)結社,切磋宋儒理學。
1895年,唐璆與“神童”蔡鍔同榜考中秀才。雖然他比蔡鍔大9歲,但兩人志同道合,結為好友。蔡鍔后來進時務學堂,留學日本,成為梁啟超的高足,唐璆則去武昌兩湖書院,隨邵陽隆回人鄒代鈞學習輿地,與辛亥革命元勛黃興有同學之誼。在他的筆下,黃興的形象明顯好于其他革命黨人,或許就是這個緣故。
盡管唐璆與革命黨人筆戰火藥味十足,但他身上也有明顯的“革命者”烙印。他的一生,都在為真理而戰斗。
1902年,年將而立的他剛從兩湖書院肄業,就去拜訪反清滅洋領袖賀金聲,向他討教帶兵打仗之法。賀是邵陽東鄉(今屬邵陽市邵東縣)一個秀才出身、熱心公益的民間領袖。這年9月,賀金聲組建的“大漢滅洋軍”被清廷勾結洋人剿滅,他本人在押往長沙途中,被清兵殺害。面對師友的淋漓鮮血,唐璆“舉家痛哭,如喪考妣”。唐璆痛定思痛之后,反清情緒更加高漲,他與同鄉青年岳森等人,締結“北塔之盟”,又前往南京將備學堂,研修軍事指揮知識,謀劃反清大計。

1906年,黃興赴桂林,策動廣西巡防營郭人漳起義。唐璆也來這里找新軍總教習蔡鍔,被薦往郭人漳營,奉命回武岡招兵買馬。唐璆把招到的160名新兵帶到桂林,因湘桂矛盾,他不愿交給郭人漳,改交同鄉好友岳森管帶。
這段時間,唐璆奔走于湘桂之間,尋求革命志士與革命根據地。最后決定在好友劉德佩的家鄉,今邵陽市隆回縣麻塘山建立根據地。有了地盤,唐璆散盡家財,招募義勇200余人,籌劃反清起義。由于事機不密,遭到清兵的圍剿,他和劉德佩逃到廣西。經蔡鍔舉薦,劉德佩出任湖南通道知縣兼零陵招討使,唐璆被李宗仁的父親留做家庭教師。由于清兵追捕甚急,唐璆翻墻逃跑,往返于陽朔、梧州、廣州、香港、龍州各地。
在中越邊境的鎮南關(今友誼關),他賦詩曰:“嵯峨對峙兩重山,巨鎮天南第一關。滄海橫流三古變,英雄熱血幾時寒。法夷樓閣煙云繞,漢將旌旗日月翻。壯士登臨長太息,天朝何日復安南。”詩中飽含山河破碎之痛、赤子愛國之情。
在龍州,唐璆出席陳天華烈士追悼會,并發表演說。觀察使莊思緘為之贊賞,資助他遠走日本。
唐璆在日本學習法政,經楊度引見,拜梁啟超為師,加入政聞社,贊成立憲改革。受梁啟超的影響,他由激進排滿轉為信奉“君主立憲”,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從“野蠻革命”過渡到“文明革命”,為日后與革命黨的筆戰,奠定了思想基礎。
1908年,唐璆被梁啟超薦往新加坡,任《南洋總匯新報》主筆。自9月5日起,他接連以“平實”為名,與革命黨展開“筆戰”。俗話說:打架無好手,罵架無好口。唐璆與孫中山等人論爭,以“強盜”“漢奸”相攻訐,以“可兒”“孺子”“小子”稱對方,不時冷嘲熱諷,惡語爆粗。相比之下,唐璆的語言更為尖刻,頗具年輕氣盛的勇士風格,而孫中山則顯得委婉,更具長者和領袖風范。
從上述論爭中也可以看出,唐璆的思想是頗為復雜而矛盾的。他主張君主立憲,贊成和平改革,卻強調準備武力,包含“槍桿子里面出政權”的思想;他反對革命,認為“革命之事,時勢不可為,亦不能為”,反對為了革命而造勢,卻極力主張辦報刊、造輿論、辦大學、育人才。他似乎意識到自己的矛盾,筆戰幾個回合后,即悄然回國了。
唐璆生命的后20年,主要是在云南、山西和湖南度過的。
1909年2月,他擔任云南招商委員,以此身份在《南洋總匯新報》發表《述云南情狀敬告華僑》,勸華僑投資開發云南,下南洋為云南招商引資。在云南,唐璆熱心實業,致力于礦務,曾向清廷進《滇蜀鐵路改道滇邕議》奏章,出任云南寶華銻礦公司總理,每月由公司發銀50兩。由于有礦務經驗,他支持好友劉德佩變賣山林,在洞口花園一帶開采銅礦。在云南期間,他不忘初心,加入蔡鍔的統一共和黨,參加了重九起義。軍都督府成立后,他出任騰越廳(清代行政區劃,1913年廢廳改騰沖縣)廳長及都督府參議,兼《滇南日報》主筆,積極輔佐同鄉好友蔡鍔。
1913年,主張“軍人不黨主義”的蔡鍔,聽任國民黨兼并統一共和黨(統一共和黨為民國初年的政黨,由共和統一會、國民共進會、政治談話會等聯合而成)。唐璆很郁悶,宣布脫離國民黨,攜家室離滇返湘。在長沙,他重新加入共和黨,并與劉人熙組織國事維持會湘支部,遭到國民黨以死刑犯通緝。走投無路之時,隨蔡鍔秘密進京,接受袁世凱任命為衡永郴桂觀察使。上任伊始,除奸猾、保良善、課吏治、倡正學、興實業,唐璆皆不遺余力。可是,由于與湘南鎮守使趙春廷合不來,在任僅6個月,他便辭職回鄉設館講學,兼任湖南都督府咨議等閑職。
1920年,唐璆聽說閻錫山在山西搞獨立王國,便帶著學生尹鐘麒、許召民前去投奔,卻未受到重用,只得了個督軍公署顧問的空頭銜。唐璆在山西沒有什么實際工作,平日在“洗心社”講學,潛心著作《煉心學課》。
在山西熬到1924年夏末,壯志未酬的唐璆,身心俱疲地回到長沙,出任湖南省圖書編輯處處長和圖書館館長。至1926年10月,新組建的省政府任命傅月川為圖書館館長。是時,李宗仁自九江來函,邀他前往贊襄戎機。唐璆心灰意冷,猶豫不決,坐失“良機”。目睹你方唱罷我登場,城頭變換大王旗的動蕩政局,唐璆憂心忡忡,惆悵地告別省垣,回到雪峰山下。
步入晚年的唐璆,在其族弟、佛學大師大圓居士的點撥引導下,皈心靜土,青燈黃卷,皓首窮經,于潛心學佛中尋求精神寄托。
1928年春暖花開時節,貧病纏身的唐璆留下滿樓經卷典籍,悄然圓寂于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