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舊小區
天色暗下來時,他就走到街道上來了。
他覺得有一只蝴蝶跟著他飛走,背后飛動的聲音,仿佛來自久遠的地方。他想到了田野,萬木叢生與花草,但好像那蝴蝶又來自城市的某個角落里,他沒有回頭。他想,那是自己的擬想,或者就是一場空。
他面前,是這個空曠寒冷的冬天。他站住,空間變得異常寂靜。大約街上出沒的人群,被冷氣趕到房間里去了。新修的通往城外的那條路,在路燈下,伸展到更遠的黑暗中。“整條街道仿佛一個巨人布滿灰塵的軀體,它被冷落在這個城市的邊緣地帶,甚至連他對這個城市的記憶也冷凍了。”
他在試圖找到它們。“它究竟是誰的城市呢,一個少年的、一個中年人的、還是一個老年人的?”街道這邊的菜市場,小攤小販早已散去,那些果皮、菜葉、磚頭、瓦塊等的廢品,零星地散布在路的兩旁,風吹動著一些細小的物件,在路面上,滾動著。
他放慢了腳步,路面顯得有點兒凌亂不堪。街道兩邊踢踏走來的腳步聲,在他細微的聽覺里,像一個個醉漢,它們帶著無法揣摩的信息。他在一個高大電線桿子邊站住,這是一個拐角口,道路分叉三個方向,每一個方向里,都暗藏著一些混沌的影子。此刻,路上一輛車都沒有,沒有車跑的路,像被什么給遺忘了。
他好久不曾一個人在夜晚走路了。在城市中心一家小酒館和幾個朋友分手后,他就想要走走。一個人走走這個城市,看上去顯得有點多余,但他這么走著,身心慢慢被一個接一個的念頭打開著,一個又一個細微的通道,仿佛交叉小徑的花園,在那里他看見了那些消失的際遇。他知道,一個人總在生活里走,會走掉很多東西。而一個城市不也是這樣嗎?在匆忙的生計奔波中,每一件事都拉扯著他,他對這個城市的記憶,變得一片模糊。
燈光在街道四周亮著,光籠罩著大片的地方。一個年輕人,兩手捂著耳朵在風中奔跑,一個年老的人低著頭,腳步踢踏著,那快節奏聲,仿佛追趕著什么,他們朝著一個分叉的深巷子里去了。在他的對面,是一家銀行自動存取款的廳堂,燈光亮如白晝。那仿佛只是白天的假象。那里空無一人。
多年前,這是一個繁華的城區。他北面那道藏進夜色中的鐵軌,跑過貨運火車。高高在上的軌道上,很久不見火車奔跑了。那里荒涼而清冷,看起來,只是模糊的一條土石嶺。他初次到這里,是多年前的一個夏天,火車在四條平行的線路上,交叉跑來跑去,有時,兩個龐大的身軀并行奔跑。在他眼里,火車有著十足的野性,像無法馴服的烈馬。
他走到新修通的路的天橋處,眼前是那幢新建起來的高樓了。在他看來,幾幢并立的高樓,是這片土地舊時光的一個闖入者。那些高高在上的樓格子里,溢出點點燈火。在一片低矮陳舊的建筑物的環繞里,這個高大的建筑,顯得不合時宜。
幾年之前,他還不曾在這邊居住。那時,他在這個城市的西邊緣。他在那里夢見一列火車停在站臺上,他從站臺上走下來,去見一個朋友。那純粹是一個夢境,一個由別人描述給他的夢境。到這個地方后,他發現一切和夢境如此相似,可是,這里沒有站臺,天橋上,沒有通下來的路。他想,那條路,也許只存在心中。
“這世間有多少只存在于夢里的事情呢,那真切的情景為什么單單發生在夢里呢。”好多次,他想著再次進入夢境,去看看站臺是否還有他的影子,或者早已人去站空。他想,為何他夢中的身體那般輕盈,像一片羽毛飛翔在城市外圍,那里綠草如茵,百鳥歌唱,空氣干凈得像被清洗過。他在下了站臺的那條路上奔跑,像是一只展開翅膀的大鳥……
他面對著,一里之外,那被夜色吞沒的大片田野。他想,這個寒冷的季節進入越冬的小麥,依然充滿綠色,他家鄉的麥田就是如此寬闊無邊的綠。現在,鐵軌,讓他聯想到黑鐵皮火車日夜不息運送煤炭的場景,而遙相呼應的是那個高高的矸石山。
緊靠田野的矸石山頭,仿佛日夜矮了下去。沉寂的鐵軌,消失難見的鐵皮火車,讓這座名聞國內的煤城,在后來的衰敗中,只隱約可見一些痕跡了。當年,他被這里產煤的景象吸引來,第一次看到火車,看到從原煤分揀出來的矸石,不斷堆積升高,它越來越像一個龐然大物……
回憶讓他的身心游走四方。他的呼吸在這個夜晚和一座城市聯系在一起。現在,無論從寬街道,走到窄小巷,從商場到菜市場,醫院到飯店……他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在時間積攢的灰塵中,在空間遍布的塵埃里。它們在他的身體上,結了一層厚厚的殼。他總想如一片棉絮的輕飛,或者化成一滴水,從那片渾濁如一潭死水的地方輕然逸出。他想著可以被太陽蒸發到樹木叢林、山水之間,讓身體和靈魂都清潔起來。
在房間里,他習慣看到外部的光,從窗戶里進來,即便蒙上窗簾,光也可以穿透那層畫布,把明亮帶到他的眼前。他曾帶著記憶,走過這個老城不斷消失的街道,和一些人,談論時局、物價、空氣,以及地理、人世的變化。很多時候,人的境遇都不在,恰好的那個時刻,人被時間追趕著,背離了最想在的時刻,最想在的地點。
這個周日的夜晚,樓層外邊那片空白的土地上,連續三天一直吹奏著的一個葬禮的嗩吶聲,消失了;幾個孩子在那片地方,奔跑著,嬉鬧著,稚嫩的聲音,穿透那團沉寂的空氣,仿佛填充了一個他心中的彩色氣球。他感到,凝滯的血液開始在血管里,奔流起來。他仿佛看見童年,在那群孩子中間。
那年輕的歲月,一同這座城市,在這個夜晚,被時間封存了。在冥想中,他悄然撕開一角,這一瞬間,他的通道重新打開。也許在夢里,他還可以以未來的名義,等待許諾的時光,那是最佳的時光。他不再向過去和這個城市提問,他要睡在一個重溫舊夢的天地里。
拆遷之后
幾年之后,一個寂靜的午后,他走到城市邊緣一處城鄉結合部。一個廢棄的小花園里,他坐在灰舊的石條凳上,微風過來,他的身體如煙輕飄。……那座消失的城市,從心中浮出,把他帶到了一條街道。
一個工廠,一座小黃樓,走廊和辦公室,他的身影……在那股拆遷洪流中,變成一片廢墟,他站在那兒,記憶支離破碎,一切都無法附著。他從物象尋找記憶的途徑也已喪失。那覆蓋往事的大片樓群,有了一個新名字:遠航未來城。遠航?未來?像一抹幻影,他被遺失在那片虛擬之中。
之后的春天,他搭上一列火車去往外地,在連綿的火車聲響里,看到分離出去的那個自己。沿途的村莊田野樓房變成玻璃上的光影,走馬燈似的,在車窗上,變幻無窮。那一刻仿佛時間在縮短,生命在快進,從少年一下子就到了中年。他陷入一個虛擬空間里。他覺得自己被分割了,尋求著一個接納自己的地理。半年之后,他結束在另一個城市的生活,重新返回這個城市。
那個西郊院落的民居房,進入拆遷改造通告,于是,房屋倉促搭建,千瘡百孔。拆遷雙方因賠償無法達成一致,終致擱淺。后來,一場又一場的雨水,讓那一溜民居變得破落不堪。幾年后,房屋成為廢墟,許多人被迫離開。西部生活的區域就沒了他的身影,他路過那兒,變成了一個過客的身份。從身份的轉換中,他發現許多丟失的東西,他和一個地理位置的關系,變成純粹的記憶。
人是被時間分割的,也是被地理變遷分割的。許多密切相連的人與事,從生活里帶走了他那么多重要的東西。
十幾年后,在一個早餐桌上,一個滿頭花白頭發、面孔陌生的人,看了他好一會兒,小心地說:好像面熟哦。他疑惑地看著對方,記憶里一片空白。這個男人說出他和工廠的名字,他熟悉的工廠場景一瞬間拉開大幕,那些記憶中的面孔一一閃回與他相逢,而那個人卻無法吻合。他清楚時間改變了人的面容。理性告訴他,這個男人熟悉他。而這一刻,他無法從記憶中找到他。
他問了男人的姓名,仍然茫然。短短幾十秒,他跨過十幾年歲月,從陳舊的畫面中,努力尋找這個男人的面孔。一絲微弱的影像,和這個臉型,艱難印證。他隱約覺得,似曾相識了。從男人的名字上,他找到那張年輕的臉、身高、體態,再把它,和眼前這個男人比對。他發現一條隔開此刻與那時的鴻溝,多么巨大。究竟是記憶喪失,還是變化的面目全非,他幾乎不敢確定。或者不是記憶的無能,而是那個變化顛覆了過去。
他從那個男人背后,看到的歲月,從一片廢墟上復原著那個年輕的自己。
光影覆蓋中的他,從一片地理走向另一片地理,歲月倒退,他返老還童。而在時間的往返中,出現的每一個節點對應著的區域名稱,無一例外地,陷入他的身體內部,像有一把小刀在雕刻他的不同面貌。那種隨時空遷移的寄居感,如此強烈。每一個地方都像一個縫隙,像一杯泥土埋沒他。讓他覺得有一雙神秘的手,操縱并改變著他。
那是一種自我的分離。“我一直不想分離,而分離每時每刻都在產生。”他小小的空間儲存的東西,在熟悉之后,變得陌生。他依靠那種熟悉,穩固身體存在的環境,每一個他的影像成為自我存在的片段。在后來不斷形成的片段,又分割了他,最后,在內心變成片段的累加。
他左顧右盼的前面、后面,都是遠方,他只能向前。無數次舊地重游,他看到身體里,住著一個對手,秘密的,幾乎不可分割的對手。那是一個過去的自己。由此,他看到從內心分離出來的影子,它是意志的化身,被影子統領,他去過很多美麗的地方。比如,在一座城市中心,一個交叉小徑的花園,一間沒有塵埃的房屋,一條通往心中念想的道路。那里住著他常去看望的一個如花的靈魂。
那個面容純凈的靈魂,穿著素衣,和另一個靈魂幻影,在做著一句話尋找到另一句話的交談。在話語里,人是漂泊的小船,他在一個獨自的環境里,去完成自我。很久了,他的肉身穿行在人世,而那個成為對手的影子,帶著他步入黑夜小巷,在那兒諦聽亡靈的聲音,那時,墻角一朵花用美麗說出塵世的秘密。
改變居住地之后,他從那間房子出去,穿過小城的街道。寒冷的冬天過去,四月把大把太陽光灑到一棵開滿百花的樹上。那個老人斜著身體從耀眼的白色里走過。他忽然覺得人的生命在植物繁盛中,低下頭來了。那個老人是住在樓下的鄰居,每天下樓、上樓,脊背彎成籮筐,那條腿像劈開的樹干。
從老人的身影里,他看到人的肉身。他的未來肉身,像一抹倒向時間河流的暗影。巨大的水面,慢慢將它吞沒。一絲慌亂、悲涼從心里爬過,像那沒有遠走的冬天,讓他的手腳發冷。他用了很長時間克服對生命衰老的恐懼。隨著白晝與暗夜交替,記憶的春天和不斷到來的春天,在內心重逢。那一刻,他身邊,一個人指著一株妖嬈的花樹,說那絢爛的白是為他開的。花的色彩和香氣就是一副藥,治愈他離別的傷。
那年春天,他穿著橘紅色上衣,走在街上,腦海里重疊著,離家出走的各種影像。年輪轉落光陰里的風物,內心積淀下厚厚的塵世煙塵。他的鄉音在這個小城,日漸退化。走過許多城市,辨別過許多不同口音,來自不同的地域。那些年里,他經常遇見從那個工廠出來的人,那些人像凄惶的鳥兒,從一條樹枝飛到另一條樹枝。他一次次潛伏到過去的地點,看望那個破舊之所。每一次去,他看到的都是一個加速破敗的房屋院落。而那些草瘋長著,一些小動物大肆出沒。一群群鳥,自由穿梭。
一個機緣,接到遠方朋友的電話,他產生出逃的念頭。他一次次去往外地。而出逃成為內心通往自由世界的一條道路。而每一個地方,在回憶里,都仿佛埋著一個未亡人。對于這個世界上的際遇,他總是那個最后起身離開的人。在一片靜謐的時光之中,深秋的落葉小路上,轍印下他和未來約定的腳步。他想象出現在一個未知街道或者車站的身影,以及周圍的行人、無邊天空下,遼闊的心境。他的每一次遇見,都讓他看到過去的身影。
他同時知道,每一個陷入沉思的時刻,那個影子對手會找上他,帶著他游歷過去,又從現實的境遇中,把他分離出來。一個人站在那扇窗前,看著樓下,空寂的土地,落葉旋轉,而看落葉那個人,蹤跡皆無。他背著自己的行囊,沿著一條過去的道路,尋找舊時光的影像。他以為,他可以和心中的影子達成和解,可以合謀一場新的遇見。但在那個夢醒之后,他兀自站在深夜,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出發地點。
那個影子站立在他心中,從靈魂分離出來,倔強地對峙著一個肉身的自己。他試圖說服影子,向著背離他的世界妥協,一次又一次地說出來,企圖讓它放棄那個執念,然而,他的影子如此固執,他沒有辦法壓制它,沒有一絲可能,一個暗中的影子變成火焰,在燃燒,他看著它,知道自己必須放棄此刻改變它的可能,他妥協,而又為它心疼、痛楚。那個影子無法實現目標、完成意愿。他覺得影子的淚水流經他的眼睛。事實上,他沒有淚水,沒有任何柔軟的東西。冰冷和僵硬,消耗著內心的能量。他和它,在時間里,形成了一種緩慢的摧毀。他隱約知道,時間消解那個影子,它會被毀滅掉。如果時間不消滅它,影子會把他吞沒。那一刻,影子慢慢變成灰燼,形體成為亡者。他憐惜影子的死去,他對它充滿絕望的情感。他想,它象一個離世的孩子,這悲哀無可慰藉。那個影子消亡的絕望,襲擊著它。他想,這世畀多么地哀痛呀。
他被那個影子抽走內心影像,毫無知覺進入睡眠。他夢到自己踏上此生最遠的一次游歷,火車將時空縮短,那對他來說是一次內心成長的經歷。沿途,春天大片油菜花的金黃色鋪滿沿途山坡,色彩壯觀,在他儲存的記憶里,美到無常,美到刻骨銘心……
他想著,離開小城那天,一隊穿著粗布白衣的人,在嗩吶聲里,走過街道。音符往下滴落著,綿延的細雨,讓他的身心濕漉漉的,樹上鮮亮的黃葉子,在清寒的風中,輕飄飄地落。那些色彩,一點點變得沉重起來,而那跳蕩的音符,穿透這個深秋的寒天,仿佛有一個小小的缺口從他的身體內部打開,疼痛的嫩芽,搖晃著生長。
他在想像中,走過一條漫長的街道,那些生長得鮮艷的樹枝和路邊妖嬈的花朵。花香彌漫在草的清香中,那明媚的陽光里,微風兜轉著這些氣息,索繞著他。他的過去,被這些來自上帝的訊息諒解,并生成新的未來。
他陷入這個畫面中,芬芳的氣息扯開寬大的帷幕裹著他的身體。他聽到那個叫他名字的聲音。他的名字帶著他的靈魂和肉體,被那個柔軟聲音里的光芒,籠罩著。他把這一切看成一個夢境,但他又知道,一切都是瞬間的,也是永恒的。他無數次反身進入這個情境,去迎接他的另一個世界。
被火車帶走
站在樓上看一群人像魚一樣,在雨線里穿行,那一朵朵傘花,仿佛魚吐出的水泡。黑色大理石地面,凹陷著一個個碩大的字,像長天寫給這個城市的情書。他跑下樓,在廣場上穿行,輕然滴落著的水珠,像白色的花瓣,一朵朵將大地開成心里的花。腳步在水花的濺開里,水滴跳蕩在曲徑通幽的字畫上。他的身心就親近了它們。這樣想,知道那個人的存在了。
街面出口,左右兩邊高大的白色石塊,像幅抽象畫矗立著。那造型像兩個人朝向彼此伸出手臂,保持著永恒的召喚。他走到那兒,雨停了,他在這個地方拍下照片。他記得站在那兒看向對面那個手勢時。也許他渴望一種來自遠方的召喚。那像極了內心的一種拯救。
遠方,那個讓他困頓的小城,由花團錦簇變成廢墟樣的花園,曾用一個人的離別,殺死過他。那個宿舍,租住過的一間房子,都不存在了。他沒有想到,后來一場暴雨在那個夏天,摧毀花園邊的那條泥土小徑。而他搬遷不久的房屋,在緊鄰的高樓建設中,被掉落的水泥塊,砸塌屋頂。他慶幸,那次事故發生在白天。
那時,很多鄰居已經搬遷走了。他守著那個地方,越發荒涼,而心中的幻城,在每一個夜晚,都有鬼怪出沒。他陷入不可抑制的恐慌之中。他想:家園在哪兒呢?這么多年安心經營的一個居所,變成了一片廢墟。
草木瘋長,沒多久那條小路被荒草淹沒。那次回家的夜晚,站在那條路邊,竟然找不到那條回到居室的地方了。他坐在那片草地里,荒草埋沒了他的身子。草葉和花朵的氣息,一陣陣撲入他的鼻孔。他呼吸它們,像一個離散的人的氣息,進入他的肺腑。那沁人心脾的芳香,像一把甜蜜的匕首,緩慢地進入他的身體。
很長時間里,他拒絕想那個夜晚。他忘了很多的事,以為不會忘的,突然想起時,他的身體都在發抖。那一刻,頹廢的他,覺得被一根刺戳到敏感的神經,幾乎要跳起來。“我本來不是這樣的,我不是堅定地認為,不管一切如何,我會沿著心中那條路走得更遠嗎?”
這讓他想起多年之前,對一個地理位置的想象,以及對那兒的一個人可能存在的想象。從那兒走遠之后,那座城市,隱遁到夕陽和記憶建設的城堡之中了。
“我把自己保存在那兒了。”他被心里的這個問題纏繞住了。
像躲避一場死亡,他謀劃著自己的出逃。一個人比想的走得還遠。他登上那列火車,火車就一直奔跑。那么跑,仿佛永遠不會停下來。他站在車廂連接處,一邊抽煙,一邊看窗外,參差錯落的房屋、樹木、街道被使了魔法似的,在玻璃上,變幻無窮。黃昏,他在那兒站了很久,身體一直在晃蕩的顛簸聲里。身心沉浸到永無停息的震蕩里,他被那要“這么一直震蕩下去,直至終老也好吧。”的想法統治著。
念想沉重,肉身疲勞,酸痛讓身體靠著車廂壁,他想可以把身體粘在車壁上,自己永遠消弭在震蕩聲里。那個穿著時尚、身材修長的女人,來來回回地走。他目光無所依托,追隨那個背影的曲線,看到在頭腦里翻飛的蝴蝶。他的心思,從這個背影上,跳蕩到小城的那所院落里。
“你已經不可取代,除了你沒有誰可以讓目光進入心里。”
那個離開他的女人,并不覺得這句話是真的。過了多年,再次想起,并不覺得那么虛幻。不過,那個女人沒有把這話放在心上。他離開她,用了幾年時間,后來他對自己說:一切并不是想象的那么不可承受。
下車啦。一個年輕男人,在火車停下時大聲喊。過道里,大包小行李的人,擁擠著到了車廂連接處。女子背影向前移動。引起他內心的異樣感,他把心里女人的形象疊加到這個背影里。她像一幅熟悉畫的背影要告訴他什么呢?
他時常著迷植物散發出芳香。那時,一個有月亮的晚上,走出院子,站在漆黑小巷里,看那圓圓的金黃色。那個單純的他,不知道幾年后,幸福變成痛苦的回憶。他幻想的東西,在讓他想到:世間,一切美的事物,都是預先設定的,包括人和人的際遇。眼前,花草遍地,陽光蒸騰出植物體內的清香,濡染了他的靈魂。可后來的變遷,誰又能想得到呢。
像這列火車,一直那么奔跑,他沉浸于往事。車突然就停下來,打斷了他的意念。那是早晨八、九點鐘了,他走出站臺,沿著朋友發給他的那條線路圖,乘上出租車,一路奔向那條大理石步行街。而之前,他在車上十幾個小時,這么久的時間,從他的心理上拉開了巨大的距離,超出他能接受的范圍。他突然覺得被帶離生活的軌道,他的不安從一個地理的事物上,蔓延到另一些事物上。
在流動的意識里,他遇到另一個自己。他想,一個不一樣的城市,會有不一樣的他。逃離就是為了忘卻,那種關于小城的回憶,隨著車的奔跑,漸漸隱沒于,遠方。人是需要新的記憶覆蓋舊有記憶的,他這么說服自己。他走到車廂另一頭。繼續站在那兒,看車窗外流水一樣飛跑的樹木和房舍。
在車廂一角,那個女子神情焦慮、落寞,和一個旅客說話。到?XX 站,還要多長時間?她說,那人搖搖頭。他看到女孩子眼里的光熄滅,轉向另外一個地方。那一會兒,女子眼睛張望著,走向那個乘務員。他疑惑地看著她的身影。眼前再一次不可遏制地,出現那個離開他的女人。“哦,沒有什么是不可改變的。誰又能知道自己走向哪里呢。”他想到,再過幾個小時,他將離開這列火車。他陷入這些即將離開的事物,他想到,告別即絕望。
幾天之后,他從廣場附近的那個六層旅館,收拾行李,離開。那個陽光明亮的下午,他坐上出租車,所有他在這個城市看到內心的風物,都變成了記憶。他無法抵抗從內心抽走的染上悲傷情緒的骨血。他轉過頭去,朝向那座高高大樓的方向,他什么也看不到,借助知覺和想象,頭腦里浮現出那間明亮整潔的屋子,松軟的床被,安靜的光線,無聲無息地包圍著他,像半睡半醒的夢。
這個想象,在抵抗眼前消逝的時間。之前的夜晚,他把混沌疲憊的身體,放到那張床上,像放入一團柔軟棉絮的包裹里。那經過長途奔波辛勞的身體,在溫熱的浴池里,浸泡、清冼,舒展、蓬松起來,像毛茸茸的生靈了。他干凈的身體,像幻夢中的嬰孩。
從鏡子里看,他眼神迷離,瞅著跟隨多年的肉身變成這個樣子。他想,是不是許多人會這樣關注肉身呢?很多天之前,他從那個混亂不堪的小城計劃出走,就想到過有一個旅途的房間接納他,像一棵枯萎的樹,等來一場潤透身心的大雨。出發之前,他在小城那間昏黑小屋里,幾年來白天一直要開著燈,才能辨別屋子內物體的臥室里,想著他的出路。
他的肉體就是一堆廢墟。那個遠離的城市房間里,他夢見過春天,在陰影中,一片片桃花落下。桃樹林在那偏僻土地上,堅硬的樹殼,黑色的泥土,仿佛地下埋葬著無數亡魂的骨頭。就像那年看見的一個人,穿著風衣,魔鬼樣的身影,從沙塵的風中,穿過來。他突然覺得一個影子旋起一陣大風,把他帶走。但是,他沒有動,他只是想到家鄉的白楊樹,那大片的葉子,竊竊私語,仿佛密謀著一場風中的變故。
……坐著同一列火車返回,竟然是同一個座位。那像一場宿命的安排。那天晚上,他下了車,走進一條幽靜的花園,他奔跑起來。手機響了,他接聽了那個電話。聲音里,他仿佛看到一潭水覆蓋了他的身體,那四月旅途,大片耀眼的金黃色花朵包圍了他,他呼吸著一種氣息,那是一種來自未來城市甜蜜致死的味道。而那已是他從那個城市返回幾日后,他的一個夢境。醒來后,他的頭發濕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