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洋

爐上的火正旺,藥童手持蒲扇,愣愣地看著爐上的陶罐發呆。
一開始只是偶爾冒幾個泡,但很快水就開始翻滾,然后沸騰了起來。藥童呆呆地看著用來煎藥的陶罐,仿佛透過它灰撲撲的外殼看到了其中循環流動的藥液。那是一種對流的現象,藥童不自覺地想,可是下一刻他又煩惱起來。
他知道藥里有毒,也很清楚這個藥是準備獻給漢平帝劉衎的。因為他是王莽身邊最親近的侍童。
我竟然來到了漢朝!他暗自罵道,這次多半是回不去了。
我要不要救一下那個小皇帝?他只是稍微考慮了一下,便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從腦中的記憶看來,毒殺漢平帝是王莽準備已久的行動,自己最好不要在這上面做手腳。
可是,自己既然來到了這個陌生的時代,難道不做點兒什么嗎?
孫元一在腦海中搜尋著來自于藥童的記憶,發現王莽對其非常信任。或許,自己可以利用王莽做些事情……
是的,我叫王莽,和歷史上篡漢的那位權臣同名,但我可不像他那樣野心勃勃。一直以來,我在工作上都勤勤懇懇,不敢有一絲怠慢。作為拉維殖民地監獄的監獄長,你可能聽過一些關于我的傳言,但我必須要澄清一點:我并不想折磨那些可憐的犯人,即便有時候因為工作需要,而不得不采用一些非常手段,我也沒有從中獲得任何樂趣。相反,我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幫助他們早日解脫。
事實上,我早就發現,從這些年入監的囚犯來看,他們的體質明顯呈現出日益肥胖的趨勢。當然,這和整個社會的大環境不無關系。和平、安定、富足的生活是每個人的標配,健全的社會福利消磨了人們的斗志。沒有生于憂患,卻都在安樂中死去,連囚犯也是如此——他們并非窮兇極惡之人,犯事的原因大多都只是想在庸庸碌碌的生活中找點兒樂子罷了。
鑒于肥胖已經成了全民健康的第一大障礙,我決定在我的監獄里,減少這些囚犯的食量,再對其進行適當的健康鍛煉。我把這項計劃叫作“監獄健康在行動”。為此,我向上級管理部門提交了一份足有三百頁的申請報告——我知道沒人會認真看,但報告的成功率往往和其分量成正比。幾個月后,批復下來了,上級非常肯定我的這項舉措,讓我放手實施——當然,或許這也和我隨后附上的一張銀行卡有關——總之,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授權。
計劃的第一步是把所有囚犯的飯量供應都減半。雖然計劃書上寫的是減少到原來的九成,但實際實施的時候難免會有所偏差嘛!剛開始實施的時候,有很多犯人表達了不滿,并且通過一些比較粗魯的方式提出了抗議,也有幾個獄警受了傷,但這早在我的預期之中。他們完全被安樂的生活所蒙蔽了,以至于看不到這一舉措對他們自身健康的好處。我非常理解這些抗議者的立場,事實上,我在對上級的報告中已經清楚表明,他們沒有因為這些粗魯的行為受到任何處罰。當然,為了扭轉他們這種錯誤的想法,接下來的幾天,他們每人都必須要吃下五人份的食物。幾天過后,除了急性胃擴張和腸胃炎這種小毛病外,所有人的精神面貌都煥然一新,并且深刻地認識到減少飲食對身體是多么有益。
接下來我又采用了一些物理措施來減少他們體內贅生的脂肪。其中,排汗法是一種很有效的手段:這些囚犯被捆綁在木架上,在烈日的暴曬之中,度過一個又一個炎熱的中午。如果遇上陰天,或者要加大排汗力度的話,這項活動就轉移到室內的暖房進行。所有的暖爐都調到最高溫度,再在犯人們赤裸的身上撒上一層鹽——這可以促使體內的水分快速滲出。哦,對了,這中間,一定不能給他們喝水。也許有人會昏厥過去,沒關系,只要用帶有微小倒刺的鞭子抽打幾下,他們就可以立刻清醒過來。當然,這些具體的小貼士我并沒有在報告書上提到過,畢竟領導的時間寶貴,并不需要了解這么多細節。
整套計劃的結果是相當成功的。從數據上來看,這些囚犯的體重都出現了明顯的減少。另外一個伴生的效應是,那些在別的監獄里常出現的刺頭,在我的地盤上一個都沒有。從他們對我的眼神看來,計劃的實施也明顯地提高了我的威望。我一直都堅信,只要你誠心誠意地對別人好,就一定可以得到別人的尊重。這一點毫無疑問地得到了證實。
至于我與CTT公司的合作,那就更是一心一意為犯人謀福利的典型例子了。每次我走到那些奄奄一息的犯人身前,向他們提出進行時間買賣的建議時,他們眼中的興奮和欣慰之情是無以言喻的。
“你確認要賣出你接下來的十年時間嗎?”公司聘請的律師再三同囚犯強調,“你確認這是你的志愿行為,而沒有受到任何脅迫嗎?”
“是,是!快他媽讓我簽合同!”
聽到這樣的話后,律師就會把事先擬好的合同文本遞給犯人,讓后者在甲方的簽名處寫下姓名。
這是多好的事啊!只要把自己未來在監獄里的這段時間賣出去,犯人們就可以瞬間跨越這場苦役,直接讓自己來到出獄的時間點了。遺憾的是,“因為某些技術原因”,傳送到未來的身體,也會瞬間衰老相應的時間。從某個角度來看,就像是自己的意識瞬間進入了未來的身體里一樣。但不管怎樣,至少少受了這么多年的罪不是?
買賣是在一架被稱為“時空倉”的鐵籠子里進行的。那東西像個啞鈴,左右各有一個座位。一邊坐著犯人,一邊則坐著時間的買家。簡單地說,那就是個時間機器。早在幾十年前,科學家們就逐步完善了時間旅行的整套理論,最后的結論是:時間旅行不是不可以,但是不能打破時間流的守恒律。
我是個文科生,對那些理論細節并不了解,但就我的理解來說,這意思就是:要讓一個人回到十年前,就必須讓另一人同時去到十年后。CTT的營銷員曾經這樣跟我解釋:“這就像一架電梯。乘客隨著電梯轎廂上升的同時,其配重必然就要同步下降——你知道什么叫作配重吧?”
事實上,我還真不知道啥叫配重。不過那時候我還是面露嚴肅的神情,點了點頭。不過我清楚地知道,那些囚犯,就是這個公司所急需的“配重”。
第二天,我就想到了那套健康改善計劃。
說到底,我還是為了這些犯人著想。誰不想早點兒出去呢?雖然那個公司也定期給我一些好處,但這并非我的本意。事實上,那些錢我分文未動,全都存了起來。我生活簡樸,蝸居陋室,從不進出奢華場所,平日里代步的那輛大眾車也已經老舊斑駁得不像樣了。很多人不理解我的生活態度,一些老同學來看我,也往往為我的作風而敬佩。
不是我自夸,在我這樣的位階上,能做到我這樣簡樸的,我還從來沒見過。
有一次,我問CTT的營銷員:“那個東西——貴不貴啊?”
“我們按時間計費。”
“如果是……回到三十年前呢?”
“哦,我看看啊——報價表上寫的是二十億。”
“嗯,”我點了點頭,“還真是……哈哈哈,不便宜啊……”
之后,我瞇縫著眼睛仔細地看了一遍他們的報價單,沉思了好久。
最后提一句,正常情況下,我的年薪只有該死的十萬元。
阿文用手按了按下巴上的假胡須,確認它們都牢牢地貼合在皮膚上面。當他再次走進監獄大門的時候,已經沒有人認識他了。獄警、監獄長、CTT的業務員,都滿臉笑容地招呼他。他滿頭銀發,卻西裝筆挺,精神矍鑠。那一副方框金邊眼鏡,讓他看上去宛如一個斯文的企業家。
“老板,先坐下喝杯茶,這是最新的龍井。”業務員手腳麻利地遞上了茶杯。
這是在監獄長的辦公室,那位看上去一臉善良的監獄長現在正微笑著坐在阿龍一旁。
阿文還清楚地記得,自己在監獄的這二十年里,獄友們都把這位監獄長叫作“閻王”。他那層出不窮的虐囚手段,深深地刻印在阿文的腦海里。表面上,他像是一只兢兢業業、克己奉公的狗,其實卻長著一顆野狼的心。
“老板要買幾年?”業務員靜靜地等阿龍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這才不緊不慢地詢問道。
“二十年。”他毫不猶豫地回答。
“二十年可不是個小數目啊!”業務員面露喜色,毫不掩飾自己對這筆大買賣的渴望。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提成,也足以讓他大賺一筆了。“老王,你那有沒有合適的貨色啊?”
老王,也就是監獄長,眉頭微不可見地皺了一下,然后語氣平靜地說:“現在手頭上的貨大部分是十年以下的,稍等我查一下。啊,十五年的倒是有一個,上個月剛入監,叫崔遠,是個悲催的司機,要不然……老板考慮一下十五年的?”
阿文閉上眼睛,一語不發。
業務員有些急躁地問:“沒有二十年的了?”
“你也知道,現在除了特別重大的罪行,很少有判二十年以上的了。”
阿文站起身來,做出要走的樣子。業務員一面向監獄長使眼色,一面上前穩住顧客,好說歹說,總算把買家又拉回座位。
“我記得上次看你清單,不是有兩個重犯嗎?”業務員湊上去,小聲地對監獄長說。
“對,是有兩個重犯。不過其中一個在一周前已經出獄了,另外一個,倒是正好還剩二十年的刑期。不過……”監獄長皺起了眉頭,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業務員再三催促之下,他只好妥協道:“好吧,我要先打個電話。”
那是兩個特殊的犯人,當時是因為入室搶劫和蓄意傷人進來的。搶劫的金額非常巨大,以至于還牽出了一個貪腐集團。最后,主犯判了四十年,從犯也判了二十年。這兩人都又瘦又高,看上去不像是窮兇極惡的那種人。入監后,兩人都被關押到單人囚室。
“我有點話想跟你說。”監獄長還記得第一次巡視那個從犯的牢房時,那人開口說出的每一句話,“王莽,現在三十六歲,家住九黎區和平社區9棟402。現在在拉維中央銀行的存款是八千四百萬,賬號是……”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時,對方已經快速地報出了一連串數字——讓他心驚肉跳的一串數字。不僅如此,那人似乎對他極為熟悉,他所做過的每一件不可見光的丑事,都在對方冷靜的口吻中一一道來。
從那以后,那人就成了這所監獄的太上皇。監獄長對他言聽計從,不僅得好吃好喝地供著他,而且還要盡量滿足他的所有無理要求。“喂,跟我一起進來的那個,可不許賣了啊!”他對此強調了好幾遍,監獄長只得滿口答應。
在這二十年里,監獄長一直過著這種委曲求全的日子。謝天謝地,上個星期,那個天殺的終于出獄了!
“沒有我的同意,那家伙你可不能賣了。”臨走時,從犯還認真地囑咐道。監獄長自然知道對方說的是誰,表面上只好故作大方地答應了,心里卻暗罵不已。都已經出去了還要管監獄里的事,真以為自己是太上皇啦!自己現在先敷衍著他,等過了一年半載的,再把那主犯作為時間配重賣了,又有誰知道呢?
不過現在那從犯才剛出獄不到一個星期,監獄長對于這樁生意還是心存疑慮。萬一那天殺的突然問起這事,自己不好交代。
監獄長拿起手機,喚出通信面板,看著那個他痛恨不已的名字。要不要打個電話給那個家伙呢?他暗自想道,或許自己可以說服他同意這筆生意,大不了分給他一些好處。兩成?三成?最多五成!他會答應嗎?思來想去,總覺得希望還是不大。他有些沮喪地想道:在入獄不久,那人就交代下這件事情,這其中肯定有某種自己不知道的隱情存在。
就在監獄長面對手機糾結的時候,一個文字短消息冒著泡從手機屏幕上露出頭來。發送人一欄的名字讓監獄長心頭一緊。可是當他戳破氣泡,看過其中的信息之后,卻不由得笑了起來。
“那人你可以賣了。”短信里只有這么簡單的幾個字。
之后,事情進展得異常順利。那位還有二十年刑期的重犯同意了這筆交易,坐上了那像啞鈴一般的時間穿梭機的一頭——阿文在另一頭。
二十年,確定。
當阿文重新恢復意識的時候,只覺得一種久違了的感覺從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里瘋狂地涌上心頭。這是年輕的感覺,這是充滿了力量的感覺。
二十年前的自己,正值壯年。
他又回憶起了剛才在監獄里發生的情形。雖然這一幕剛剛發生(或者說還沒有發生),但感覺上卻已經恍若隔世。
那監獄長自始至終也沒有認出自己來,這讓他松了一口氣。不過那監獄長會不會因為收到這條短信的時間,而對自己這位顧客產生懷疑呢?難免是會有所懷疑的,阿文想,不過問題不大。自己在監獄里用的是另外一個身份,登記的是另外的名字,和“阿文”這個顧客沒有任何關系。況且,那監獄長,顯然也不是一個愛管閑事的人。
這里是城郊。天空灰撲撲的,這個時代的霧霾還很嚴重。阿文沿著一條小路向一處棚戶區走去。
那里有他要找的人——一個貪婪而懦弱、愚蠢卻又自負的家伙。
他將要慫恿這個家伙,讓他和自己一起,在幾天后的夜晚,撬開一戶位于高級小區的高官的大門。這戶人家的主人并不在這里常住,屋里只有一個年邁的傭人。阿文知道,在臥室的一個保險柜里,藏著幾噸重的金條和現金。當然,他的目標只是嵌在一個隱蔽墻縫里的幾張卡。
每一次,他和同伴都能夠順利得手,因為這實在是沒有什么難度。只是在這個過程中,同伴會不小心刺傷驚醒的傭人。逃離之后,他會立刻把到手的卡通過一個叫“傅里葉變換”的洗錢組織,把其中的資金通過若干復雜的手續,轉移到另外的安全賬戶里——這筆錢,將在二十年后他出獄后啟用,支付給CTT公司。
一天后,他和同伙就會被警察抓獲。那個愚蠢的家伙永遠也不會知道,阿文找他合作的唯一目的就是給自己找一個“配重”。事實上,驚醒屋里傭人的、給警方通報劫犯線索的,都是阿文自己。
在外面躲躲藏藏的日子并不好過,與其這樣,阿文倒是比較滿意在監獄里的悠閑時光。
至少,在那里,自己是個誰也惹不起的“重犯”。
以下內容摘錄自拉維新區第九法庭3月23日庭審記錄。
賠償申請人
甲方:田豐銘,原大紅斑開發集團董事長。
乙方:崔遠,曾任田豐銘的專職司機。
審判長:現在請甲方律師對國家賠償的求償要求做最后陳述。
甲方律師:尊敬的審批長,各位陪審團的先生,我代表我方受害者做最后的發言。現在既然真相已經查明,我方受害者在十五年前的那次判決是一場純粹的錯誤,那么這十多年的牢獄之災對他意味著什么呢?請大家時刻要牢記這一點:我方受害者在十五年前,已經是一家成功的私營企業的老總,年收入在10億以上——這一點,可以通過當時的財務報表來查證。當時公司正在發展的上升期,年收益的增長率都在兩位數以上。而事實上,我方的公司在那場冤獄后,很快就宣布破產。所以,在國家賠償的數值上,對于我方而言,即使不考慮公司收益增長的情況,僅僅按照當時每年10億的收益來看,這十五年的損失也將高達150億。而且,對于我的當事人而言,事業是最重要的,這場無妄之災,完全毀滅了他前半生所辛苦經營的事業。所以,綜合收入損失和精神賠償兩個方面,我方提出的最終求償數值為192.7億,在我們提交的附件上有具體的計算細節,希望法官和陪審團們仔細審議。謝謝。
審判長:下面請乙方律師做最后陳述。
乙方律師:剛才聽了甲方律師的說法,我并不同意其求償依據。大家知道,我方的當事人當時是甲方當事人的私人司機,當時也卷進了這場官司,同樣被錯誤關押了十五年。如果按照收入來求償的話,我方的賠償數值可能還不及甲方的萬分之一。那么諸位想想,同樣是人,同樣的被關押十五年,賠償數值卻相差如此之大,這難道合理嗎?人的生命難道有貴賤之分嗎?
所以,我方的要求是,國家應該就其對我方當事人造成的損害恢復原狀。
也就是說,通過CTT公司的時間機器,讓我方當事人回到十五年前,從而重獲這損失的十五年光陰,并進行適當的精神損失費的補償。根據當前的市場價格,返回十五年前所需的資金為15億元。另外,根據精神撫慰金不超過生命賠償金的35%這一原則,我方申請的精神撫慰金為5億元。所以,我方最后的求償數值為20億元。
審判長:現在暫時休庭,賠償委員會進行合議,稍后將公布最后的賠償結果。
(三十分鐘后)
審判長:現在宣布法庭決議和賠償數值。根據甲方和乙方提出的國家賠償申請,現經過調查,雙方提交的有關法律文件和證明材料真實有效。涉及事項,確屬國家賠償的求償范圍,求償具有合理性。
針對求償數額,我們認為:雖然殖民地有關法律并無明文規定,但根據生命平等的原則,不能僅僅以某個人的收入作為賠償標準,而應該以當前社會的人均收入作為賠償的計算標準。根據去年的國民人均收入,民眾的人均年收入為8.3萬元,據此我們審定的最終賠償數值為131.5萬元,其中包括7萬元的精神撫慰金。
甲方律師:我方認為,每個人的個體價值的差異,應該得到尊重。對于此項判決,我方無法認同,我們將隨即提起上訴。
乙方律師:我們也將提起上訴。
(一個月后)
審批長:現在宣布終審裁定:
根據甲方提出的,要尊重個人生命特殊性的要求,我們進行了慎重的考慮,并參照了過去幾年法院對于生命賠償的有關判例,對賠償數額進行了適當的修改。
在過去幾年,對于錯誤執行了死刑的幾個案例,國家賠償的數額均在300萬左右。根據這個標準,我們認為,既然完全失去了整個生命的賠償價值為300萬,那么失去了部分生命的賠償標準,就應當視其占整個生命的比重而定。對一般人而言,十五年大致占整個生命長度的六分之一,所以我們判定的最終賠償標準是55萬元——其中已包括精神撫慰金。
現在說明甲方的特殊情況。考慮到其擁有的財力和社會地位,很可能在老年的時候通過時間機器,重新恢復青春。也就是說,其實際生命的長度遠大于普通民眾。如果他在一生中,使用三次時間機器,每次穿越的時間都是三十年,那么其生命長度將延長為普通人的兩倍,那么十五年在其總的生命長度中所占比例就減小為十二分之一。根據我們的調查,甲方在過去的確曾經多次使用時間機器進行穿越,在可預期的未來,這一行為很顯然仍將持續。目前,在上流社會中,穿越行為已經成為公開的秘密。事實上,世界上最早使用時間機器的那一批人,現在也還活躍在社會上,而幾十年后,他們變老了之后,也肯定會再次使用機器恢復青春。從一般的常理和社會的現狀來看,他們的生命幾乎是無限長的。
綜上所述,最終賠償的數值如下:
乙方獲得的賠償數值為55萬元,甲方獲得的賠償為0元。這是最終判定,不得上訴。現在休庭。
強子一手拿著手電,另一只手快速翻動著書桌上的文件。通過一些技術手段,他復制了一名員工的身份卡,這才趁夜溜進了這里。這里的安防比他預計的要松一些,或許是因為層級不高的緣故。他在大堆的文件里只找到了數不清的財務報表和部分普通客戶的登記冊,自己想要的關鍵資料則毫無蹤影。
這里是CTT總部大樓的二樓,一個開放式辦公區域。
這次的任務有些特別。事實上,他第一次見到委托人的時候就被驚到了。資料上標明對方叫田豐銘,是大紅斑開發集團的董事長,可面前那人看上去就像一個還沒畢業的大學生。對方一開口就是老氣橫秋的口氣,“小伙子,聽說你的口碑不錯?”強子愣住了,幾秒鐘后才猛地反應過來,這家伙肯定是時間穿越者。
“你猜得沒錯,我確實是剛從二十年后穿越回來。”強子剛試著詢問,對方就立刻承認了,這讓他有些意外。一般來說,穿越者是不會輕易承認自己身份的,相反,他們會裝成普通人的樣子,以避免身邊那數不清的異樣眼光。
“在這之前,我其實已經進行過三次穿越了。我本身患有一種罕見的基因疾病,每次到了四十歲以后就會發病,所以只有一次又一次通過穿越的方法來尋求解脫。從心理年齡上來看,我已經一百多歲了。”雖然理智上可以接受,但如此近距離地面對一個穿越者仍然讓強子覺得有些不舒服。他迅速切入正題,“那您想委托我調查什么?”
“給我調查一下這個公司。”對方把面前的資料遞給強子,“查一下他們歷來的事故記錄,看是否有操作失誤之類的事情發生。”
“CTT?”強子翻了翻手中的資料,“據我所知,從來沒有關于時間穿越的事故出現過,至少媒體上從來都沒有報道過。”
“這是當然的,沒有哪個媒體愿意得罪這樣一個廣告大戶。我想要你潛入他們總部,給我一些真實的信息。”
強子沉默了片刻,然后點了點頭,把資料裝進了自己的公文包里。他不打算詢問對方這樣做的理由,有很多種可能,但有些事情知道得太多反而不是什么好事。就在他準備起身離開時,對方卻主動開口說明了緣由。
“這次穿越,是和我愛人一起進行的。她是我在上次穿越后認識的,一個可愛又迷人的姑娘。在生命的前一百年里,我從沒有對哪個女人如此心動過。在那之前,我沒有結過婚,因為情感的牽絆在每次穿越之后只會給你帶來痛苦。但這次我完全陷了進去。我們很快就結婚了,在平靜中度過了二十幾年的幸福時光。然后,我果然又再一次地病發了。但這次,我打算帶著她一起回來。我們到CTT的客服中心詢問了近期有哪些可用的長時配重,結果剛好有兩個二十年的。于是我們下定了決心,在公司作了登記,很快就等到了合適的時間窗口,就這樣穿越了過來。
“剛開始一切正常,我重新回到了二十歲時的身體里,然后按照計劃,準備和她取得聯系。這個時代的她還在另一座城市,而我還在上大學。我選擇了一個周末去見她,可結果出乎我的預料——她根本就不認識我了。”委托人的神色開始激動起來,身體向前微傾,手指不自覺地敲擊著桌面,“這完全沒道理!按照CTT的說法,穿越者的意識會覆蓋掉原時空的宿主。我前幾次的穿越也驗證了這一事實。”
“所以,你懷疑是穿越過程出現了事故?”強子冷靜地說道。
“不錯。我懷疑她根本就沒有傳送過來。我要你去調查他們公司,就是想看看是否有類似的事故發生過。”
在辦公區域的調查一無所獲,強子摸索著出了門,準備尋找檔案室之類的地方。就在這時,頭頂的燈光突然亮起,明晃晃的地板上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在他的旁邊,一個戴著棒球帽的中年男子靜靜地倚靠著墻壁,凝神注視著他。
他的身體僵住了,仿佛進入了一個無法脫離的夢境。出道這么久,他曾無數次進入各種私人住宅或公司內部,但憑借自己的高超身手,還從未被人察覺過——更別說像今天這樣被抓個現行了。還沒來得及反思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錯,對方已經先開口說話了。
“強子是吧?等你很久了。”這口音有點像南方人,“跟我來吧。”男子推開旁邊的一扇門,轉過身來看著他。
強子抬頭看著對方,仍然站在原地不動。
“不用擔心。”對方突然笑了,“你不是想要調查事故的真相嗎?來我辦公室,我們仔細聊聊。”
“先介紹一下我自己。我是CTT的首席科學家顧超。”男人向強子伸出手,后者猶豫著和對方握了握手,“你現在還不認識我,不過沒關系,我對你可是久仰大名了。”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別著急,讓我們先把事情一件一件理清楚。你受人委托,前來調查有關時空穿越過程中的事故,對吧?”
“不錯,你怎么……”
“坦率地說,我們確實發生過一些事故。但它們都無關技術,純粹源于人為的疏失。”
雖然已有心理準備,但對方如此坦率地承認事故的存在,反而讓自己緊張了起來。這背后一定有著某種自己尚未知曉的因素推動著這一切。他打起精神來,示意對方繼續說下去。
“你輸過血嗎?”對方突然反問了一句。
“輸過。”強子立刻回答道。這沒什么可隱瞞的,他想。
“人類的血可以分成很多種類。比如,按照紅細胞膜上是否存在A、B抗原,可以分出四種血型;按照紅細胞上是否具有Rh抗原,又可以分出陰性、陽性兩種血型。每個人輸血之前,都需要先確定自己的血型,以避免輸入異型血造成溶血反應。如果某次輸血操作因為護士的疏失,看錯了病人的血型,從而釀成了事故,并不能說明輸血是不安全的,或者說輸血的技術有缺陷。”
“你到底想說什么?”
男子把墻角的轉椅推到強子面前,示意對方坐下,然后才繼續說道:“正如血型一樣,人類對相同的時空操作,也會產生不同的響應。在同樣的時空倉和同樣的參數設定下,某些人會被送往過去,而另外一些人則會向著未來躍遷。我們把這一性質叫作人的時空手征。人類具有左、右兩種時空手征性,就像人類可以分為男、女兩個性別一樣,它是人體本身的一種內稟屬性。如果在某個時空操作中,左手征的人穿越到了二十四小時之前,那么在相同的操作之下,右手征的人就會被送往二十四小時之后。”
“為什么?”
男子笑了笑,“沒有原因,這就是宇宙和時間的法則。或許這背后有某種更深層的物理機制,但我們當前對其一無所知。”
“這和事故有什么關系?”
“每次時間操作進行之前,我們首先要確定穿越者的手征性。我們會進行一次一秒鐘的試穿越,以確定其是左手征還是右手征。然后再根據穿越者的時空手征,設定時空倉的參數。然而,在極其偶然的情況下,我們的技術員會犯一些愚蠢的錯誤,比如把對象的手征性記反了。這樣,本來應該送往二十年之前的穿越者,實際上卻被送到了二十年之后。貫穿整個過去和未來,在公司漫長的經營過程中,這樣的失誤曾出現過兩次——它們本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你是說,我的委托人……”
“不錯,很遺憾,那就是其中一起。”
“我明白了。不過……”強子深吸了一口氣,“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為了避免更糟糕的事情發生。”對方苦笑了一聲,“在另外的時空里,你成功地潛入了我們的檔案室,從中拿到了一些關于事故的只言片語的資料。在交給你的委托人后,他利用這些資料為證據,將我們公司告上了法庭。法院最后判我們敗訴,這無可厚非,我們也向他做出了巨大的賠償,但整個案件在審理過程中產生了極壞的影響,很多人都就此認為時空穿越是不安全的。從那以后,我們的業務一落千丈。很快,資金鏈斷裂,所有的銀行都開始催債,公司近乎破產。老實說,我就是剛從那個時候穿越回來,特地來找你的。”
“你想要怎樣?”
“和你的委托人和解,在事情還沒有鬧大之前。我想,我們開出的條件,他一定不會拒絕的。”
強子沉默了片刻,突然問道:“我有一個疑問不太明白。既然你可以穿越到現在來阻止我的調查,為什么不穿越到事故發生前的那一刻,去糾正操作員的那次錯誤呢?”
“我們當然試過。可是事情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簡單。不同時空的事物,似乎是通過某種未知的機制聯系在一起的。每當我們糾正了一次這樣的操作失誤后,在另外的時空中,就會有新的事故出現,你永遠也不可能完全消弭它們。因此,我們現在放棄糾正這些事故了,轉而向事故的受害方進行賠償——這至少不會引起附加的牽連效應。”
說完,那個自稱顧超的科學家打開了抽屜,從中抽出一份幾十頁的合同,遞給了強子。
“把這個給你的委托人看看吧。里面有對事故的詳細解釋,以及我們開出的賠償條件。當然,如果他還有什么要求,我們也可以再商量。”
強子接過合同,快速地翻了翻。合同沒什么問題,這樣解決也未嘗不好。他站起身來,向對方點了點頭,便起身向外走去。
沒有必要揭穿對方的小伎倆,他想,那種易容的手段,在他看來并不高明,但也并無惡意。據說CTT的大老板身份極為神秘,從不在媒體上露面,也極少有人見過他的真容。不管做什么,謹慎一些總是對的,這也是人之常情。
顧超仔細地清理掉覆蓋在臉上的那些細膩的生物質薄膜,看著在鏡子里逐漸露出的真實面容,竟然產生了一種古怪的陌生感。
他并沒有騙強子,自己的確是CTT的首席科學家,但同時也是其創始人。你看,自己只是隱藏了一部分事實沒有說出來而已,就像對時空穿越的解釋一樣。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在哪個時間點創立CTT的了,因為具體的物理時間對他來說早已經沒有意義。他只記得,在很久以前,自己曾是一名腦科學家。在那時,他一直致力于通過對大腦神經元的掃描,來建立一個真實的大腦模型。在剛開始的幾十年里,這個項目進展緩慢,一方面是因為大腦神經元的數量太過龐大,另一方面也受到了當時電腦計算能力的限制。但隨著非破壞性大腦掃描技術和通用型量子計算機的迅速發展,事情逐漸產生了轉機。技術上的障礙一旦破除,項目便可以順理成章地向前推進了。然而,活躍的大腦神經元的狀態是隨時間不斷變化的,這給掃描帶來了新的難題,因為簡單的一次瞬態掃描是完全無法遍及所有神經元的。因此,他研制了一種新的緩沖劑,可以大幅度減慢大腦神經信號的傳遞速度,弱化神經元的活躍程度,這樣便可以留出更充分的掃描時間。接下來,他逐漸升級這種緩沖劑,讓其可以在更長的時間內對神經元產生更好的“凍結”效果。經過大量的動物實驗之后,他招募了一位志愿者,準備進行人體實驗。
可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就在他準備進行實驗的前一天,那位志愿者滿臉驚恐地走進他的辦公室,聲稱自己是從一天之后回到現在的。剛開始的時候,他以為這只是一個玩笑或者一件惡作劇,但當那位志愿者詳細地描述了在第二天進行的整個實驗過程后,他開始動搖了。因為整個實驗的具體流程只有他最清楚,如果不是親歷了整個過程,這個志愿者絕不可能知道得如此詳細。
第二天,盡力安撫了志愿者之后,他仍然按原計劃進行了實驗。沒想到,就在緩沖液生效的下一刻,原本躺在掃描儀中的志愿者突然消失了。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面前的詭異場景,終于完全相信了志愿者所說的話。
就在這之后,他又重復了多次這樣的實驗。每次實驗中,志愿者都會憑空消失,之后他則會通過事先約定好的聯絡方法,努力和志愿者取得聯系。最終他發現,實驗的結果可以分為兩類,一類志愿者會穿越到大約一天之前,一類則會出現在一天之后。他完全無法理解這件事:為什么凍結大腦神經元會導致時空穿越呢?這樣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卻顯然通過某種內在的機制聯系在了一起。他感覺自己似乎無意中發現了一件不得了的大秘密。
他找到了自己的同學,前中科院理論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員,孫元一。之所以說“前”,是因為這位老兄有一陣子不務正業,跑去研究心靈感應、內丹修煉之類的玩意兒,被媒體曝光后引起了軒然大波,結果聘期結束后中科院就沒有續簽跟他的合同了。顧超找到他的時候,孫元一正在家里打坐。房間里亂糟糟的,沙發上凌亂地放著一堆袋裝的膨化食品,客廳一側歪歪扭扭擺放著的茶幾上,有一道極為顯眼的褐色污漬,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染上去的。一堆表格散落在茶幾上,上面記錄著各種奇怪的符號和數字。顧超覺得那些多半這位老兄自己發明的符號,因為一個八卦圖里竟然還出現了一個積分符號,看上去就不是什么正經的玩意兒。雖然感覺很不靠譜,但這已經是顧超所能求助的唯一人選了。或許這種事就該找一些非主流的科學家,顧超想,正常人估計也很難相信自己的奇怪遭遇吧。
“我信啊!”聽完顧超的敘述,孫元一果然不出所料地回答道,“這事太有意思了。你怎么不早點兒來找我啊?”
他激動地站起身來,急切地就要拉著顧超去實驗室驗證一番。
“你不打坐了?”顧超問。
“都能穿越時空了,還修什么仙啊!”孫元一急吼吼地說,“趕緊帶我去看一下。”
就這樣,兩個人開始了更加頻繁地驗證實驗。可面對這詭異的穿越事件,孫元一也是一籌莫展。他們只是發現,這種神經元凍結所帶來的穿越行為,不僅會在人類身上發生,在一些如大猩猩、猴子之類的高等靈長類動物中也會出現。某一天,孫元一突然提出不再招募志愿者,要以自己為目標進行一次實驗。
“必須這樣做了,”孫元一堅定地說,“沒有親身體驗過,我們永遠也不知道這背后隱藏的秘密是什么!”
“好吧。”顧超想了想,根據之前志愿者的情況來看,實驗也沒有太大的危險,“記得穿越后立刻來找我,不管是一天前還是一天后。”
“一天前是不可能了。如果我穿越到了一天前,那我現在應該就是穿越后的狀態了。我想,我大概會去到一天后。”
顧超想了想,然后點頭道:“好吧,不管怎樣,我在實驗室等你。”
半小時后,孫元一消失在試驗臺上。第二天,顧超早早地便來到了實驗室,等待著孫元一的出現。一直到下午兩點,后者才終于氣喘吁吁地推開了實驗室的大門。
“不好意思,堵車了。”雖然有些疲憊,但孫元一的精神卻明顯處于很興奮的狀態,“太神奇了!我真的穿越到了一天后——那時候我正躺在家里的沙發上。感覺就是自己的意識突然從實驗室的那個身體,轉移到了未來躺在家里的那個身體上。對了,昨天我穿越過后,實驗室里那個身體消失了嗎?”
“和往常一樣,馬上就不見了。”
“這就奇怪了。”孫元一沉吟著說道,“在來的路上,我曾經考慮過穿越現象出現的原因。有一種理論認為,時間并不是真實存在的維度,人的時間感只是大腦中的某個器官產生的幻覺。如果這種理論成立的話,那么凍結大腦就可能在某種程度上對這個‘時間產生器造成干擾,從而讓人產生穿越的感覺。”
“還有這種理論?”顧超一臉驚奇地看著孫元一,露出懷疑的表情。
“姑且相信吧,至少給我們的研究提供了一個支點。但是隨之而來的問題也很多:如果時間感只是人類的主觀體驗,那么破壞人的正常時間感,應該只會在其個體意識的層面產生穿越感——更直白地說,只能讓實驗者的意識在不同時間點進行穿越,而不可能讓其實際的肉體進行物質層面的穿越。這和我們的實驗現象是相違背的。”
“是啊,每次實驗后,測試者的身體可是都立刻消失了。這可不是什么意識層面的說辭能解釋的。”
當天的討論并沒有得出一個令人滿意的結果。孫元一決定繼續親身實驗。在之后的一個月里,同樣的測試又重復進行了三次。在這三次實驗中,他向前穿越了兩次,向后穿越了一次。
“我真是越來越糊涂了。”孫元一嘆息道,“看來穿越的方向不僅和人有關。難道還有其他的變量?”
“或許和時間有關?在不同的時間進行實驗,穿越的方向也不一樣?”
孫元一點了點頭,“有這個可能。不過,在這段時間里,我倒是有了一個新的想法,或許可以解釋之前的肉身穿越的現象!”
“哦?說來聽聽。”
“先不著急,我們再實驗一次吧。”孫元一說著再次躺上了實驗臺。
顧超熟練地操作著儀器,再次向孫元一的腦部注入了定量的緩沖液。然而,奇怪的事情出現了:孫元一這次哪兒都沒去,安靜地躺在實驗臺上,就像什么都沒發生似的。
就在顧超一臉訝然的神情中,孫元一微笑著坐了起來。
“是不是很奇怪我為什么沒有穿越?”
顧超急切地點了點頭。
“事實上我像之前一樣穿越了——這次是穿越到了一天之前。只不過,在我穿越到昨天之后,我并沒有像之前那樣立刻和你討論這次實驗現象,而是掩飾了自己穿越的事實,一板一眼地像穿越前那樣重復了一遍從昨天今天的所有動作。所以,在剛才你對我注射緩沖液的那一刻,時間線形成了一個閉環——在你看來,就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顧超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對方,半晌后才說道:“我大概明白了。可是這仍然沒有揭示時間穿越的根本機理是什么。”
“我已經知道了。”孫元一從實驗臺上翻身下來,拍了拍衣服上的皺褶,“其實我們之前的設想已經很接近真相了。只不過我們搞錯了對象。”
“什么意思?”
“并不是人的意識錯亂導致的時間混亂,而是時間本身就是錯亂的。”孫元一停頓了片刻,讓顧超有時間跟上他的想法,“我的看法是,我們這個宇宙的時間軸,本身就是雜亂無章的。以前我們總是認為,時間是一個單一的箭頭,均勻而平滑地向前推動。可我覺得,時間更像是隨機分布在一維軸線上的一團概率云,每一個普朗克時間就是出現在概率云中的一個量子點。在某一個普朗克時間過去之后,下一個出現的時刻并不是與它相鄰的那個時間點,而是隨機出現的另一個時刻。”
“可這和我們的日常體驗不一致啊!”
“那是因為時間的跳躍也同時伴隨著宇宙中所有客觀物質的跳躍。比如某一刻之后,時間跳躍到了一天之前,那么宇宙中的所有物體的存在狀態,也同時跳躍到了一天之前的狀態——包括人的所有神經元的狀態。因此,人類的大腦并不會意識到這種跳躍性的存在。就像在一輛完全封閉、毫無顛簸的高速列車上,乘客并不會意識到自己正在高速運動一樣,因為沒有一個可以作為參考點的事物存在。”
顧超摸著下巴想了想,“有點‘只緣身在此山中的感覺。”
“不錯。因為意識本身也是隨著時間點一起跳躍的,所以我們的主觀感覺上,時間仍然是連續的。但是我們的實驗打破了這種平衡。雖然還不知道具體的機理是什么,但很顯然腦部神經元的凍結,破壞了意識與時間點的同步跳躍性,兩者之間出現了錯位。比如說,雖然整個宇宙的所有事物都隨著時間跳躍到了一天之前,但我們腦中的意識仍然處于原本的狀態。這就是穿越的本質!”
在理解了穿越的機理后,研究很快就取得了更多突破性的進展。第一個突破性的發現就是,整個宇宙的時空其實是由兩個向著相反方向演化的流動系統耦合而成的。孫元一把它叫作“對流時空”。
“這就像一個具有熱對流的體系,同樣的介質微粒向著相反的方向流動,比如一個加熱中的茶壺,其中的水會上下循環流動。同樣的,整個宇宙中所有的物質其實也裹挾在一個宏大的時空對流的循環之中。我們不妨根據物質在時空對流中的運動方向,將其分為左、右兩種手征性。因此,某些人在大腦凍結之后,會穿越到過去,而另一些人在相同的參數下,卻會穿越到未來,這正是他們具有不同的時空手征性的體現。”
“但是同一個人在不同實驗中所穿越的方向也不一樣啊?”顧超質疑道。
“那是因為同熱對流一樣,時空對流也是一個動態過程。在茶壺中的某個水分子,某一時刻的運動方向是向上的,但下一時刻可能就變成向下運動了。唯一不變的是兩個對流體系的總的時空動量——具有不同手征性的物質,不管在任何時刻,他們的時間跳躍方向總是相反的。”
這之后,孫元一根據自己的理論,建立了一個數學模型,接著就開始深入地研究起這個模型的物理特征來了。顧超對理論研究并不感興趣,他更關心的其實是這一技術的應用問題:怎么把這一技術推廣開來,發展到可以商用的程度。
他發現,不管怎么增加緩沖液的效果,穿越的時間最多也只能增加到一天半到兩天,這一效果并不符合他的預期。他需要一個新的方式,來實現可控的長程穿越。有一天,他突然想到,將兩個具有不同手征性的人的大腦連接起來,后果是什么?他找到了一批腦科學家和量子生物學家,設計了一種奇妙的裝置。這種裝置可以讓兩個人的大腦神經元產生短暫的量子糾纏。將具有不同手征性的人放置其中后,果然出現了讓顧超欣喜的效果:兩個人都瞬間消失了,一個穿越到了過去,一個穿越到未來,而且穿越的時間距離遠超緩沖液帶來的效果。
“讓列車停下來的方法不止剎車一種,還可以讓兩輛相向而行的列車碰撞到一起。”顧超對孫元一說,“緩沖液就像剎車,不僅效果微弱,而且耗時漫長,而讓兩人的意識糾纏起來,就像將兩輛列車放到同一條軌道上,在碰撞的一瞬間,兩輛列車就都停下來了。”
“當然,這很容易理解。”孫元一滿不在乎地說道,“把兩人的意識糾纏在一起,在時刻發生跳躍的瞬間,兩個相反的時間量子就彼此抵消了——這比任何緩沖液都好用。”
“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那就是找出時間躍遷的分布規律。”顧超興奮地說,“如果我們能提前知道在某個時刻,時間量子將要躍遷的目標位置,那么我們就可以做出一個完全可控的時間機器了!想想看,我們只要在正確的時間點,將兩個手征性相反的人送入意識糾纏裝置就行了。”
“沒錯,可是這有什么意義?”孫元一搖了搖頭,“我對商業活動一點興趣也沒有。對了,我昨天突然有一個新的想法:既然時空本身具有類似對流的結構特征,那么在這里面是不是還有類似湍流甚至是濺射的細微結構呢?”說著,他立刻從旁邊抽過了一張打印紙,拿起筆在上面計算了起來。
顧超只好無奈地轉身離開了。他意識到,對方和自己的興趣根本就不在一條線上。
半年后,當他張羅的CTT(Convection Transport Technology)公司即將開業的前夕,孫元一突然找到了自己。
“我發現了時空濺射!”孫元一激動地說,“這是一種奇異而罕見的時空結構,它能讓我們實現超遠程的穿越,甚至到達我們出生之前!”
“那怎么可能?”顧超皺著眉回應道,“如果穿越到出生前,那我們的意識將何處安放呢?”
“這也正是我想要知道的。”孫元一激動地說,“我只是從數學模型上得到了它的解析值,但對于其物理本質還不太清楚。我打算今晚就實驗一次,你過來幫我一下。”
那天晚上的實驗像往常一樣順利地完成了。只是,當孫元一從實驗臺上消失后,就再也沒有出現過。顧超曾經嘗試在不同的時間段尋找他,但是一直沒有結果。
他就這樣隨著時空濺射消失了。
爐上的火正旺,藥童手持著蒲扇,愣愣地看著爐上的宇宙泡發呆。
一開始,宇宙泡里的時空只是安靜而緩慢地膨脹著,接著,對流就出現了。不同的流體團簇沿著相反的方向彼此沖撞起來,量子化的時空點在泡中此起彼伏地閃現著。偶爾,會有混亂的湍流出現,在液面上濺射出一些散亂的時空微粒。
藥童小心翼翼地控制著宇宙泡的溫度。當湍流增多時,他就加入一些暗物質來穩定時空的拓撲結構。宇宙泡中的熵越來越多,他滿意地看著眼前的景象,用第四條附肢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藥熬得怎么樣了?”門外傳來師傅的聲音。
“馬上就好!”藥童說著,把四維的約束膜緊緊地包裹在宇宙泡的周圍,然后用力戳破了這個宇宙。
【責任編輯:姚海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