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宇明

活了105歲的楊絳先生是中國二十世紀最受尊敬的女性之一,她的一生完美地實踐了其母校清華大學的校訓:自強不息,厚德載物。
楊絳博學多才。其長篇小說《洗澡》《洗澡之后》深受讀者歡迎,是名符其實的小說家;她的散文集《干校六記》《我們仨》文字清麗,表面的不動聲響蘊含著巨大的藝術張力,有的發行量超過百萬冊,是當代散文大家。她寫的戲劇《弄假成真》《稱心如意》《風絮》也很有影響,其中《稱心如意》問世七十年了,至今還在公演,稱其為戲劇家決不為過。她同時也是一個非常優秀的翻譯家,通曉英語、法語、西班牙語,翻譯的《唐·吉訶德》影響廣泛,至2014年已累計發行70多萬冊。然而,所有這一切都是她在業余時間里完成的,楊絳的本職工作是外國文學研究,她長期供職于中國社會科學院。
除了事業上的出類拔萃,楊絳也是一位賢妻良母。楊絳的丈夫錢鐘書先生是國學大師,他在文學研究上所取得的成就迄今還沒有人可以企及,然而,錢鐘書也是一個“書癡”,生活能力很差,桌布臟了不會洗,門壞了不會修,甚至飯都不會做,出身名門的楊絳只能放下手中的筆,用細嫩的拿筆之手做著“灶下婢”,精心照顧錢鐘書。而做這一切,楊絳是心甘情愿的。楊絳的付出得到了錢家人的高度評價。錢鐘書的嬸嬸夸楊絳:“季康啊,你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宣哥(錢鐘書)是癡人有癡福。”至于錢鐘書對楊絳的評價更是到了男人夸妻的頂峰。某次,楊絳讀到英國傳記作家概括最理想的婚姻:“我見到她之前,從未想到要結婚;我娶了她幾十年,從未后悔娶她;也未想過要娶別的女人。”將它念給錢鐘書聽,錢鐘書當即回說:“我和他一樣。”1946年初版的短篇小說集《人·獸·鬼》出版后,在自留的樣書上,錢鐘書為妻子寫下這樣的情話:“贈予楊季康,絕無僅有的結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
楊絳做事從不縮手縮腳,而是非常有擔當,有時甚至呈示出某種俠義之氣。施亮在一篇文章中講過楊絳一則軼事。“文革”時,楊絳下放到河南“五七干校”,那時干校掀起了揪“五一六分子”的運動。一次,開會整鄭土生先生,逼迫他交出一個莫須有的“名單”,鄭土生很硬氣,咬緊牙關不出聲,決不亂咬任何人。散了會,許多人在場,楊絳徑直走到他面前說:“鄭土生,你家里以后有什么事情需要托付嗎?可以告訴我!”當時許多人都目瞪口呆,唯有楊絳顯得若無其事。
俗話說:父母是孩子的第一老師,楊絳的德藝雙馨與其父楊蔭杭早年的教育有極大的關聯。
楊蔭杭始終崇尚個人努力。1895年,他考入北洋大學堂,1897年轉入南洋公學。兩年后,南洋公學遴選6名學生赴日本留學,楊蔭杭名列其中。初到日本,語言不通,楊蔭杭進入日本文部省特設的日華學校補習日文。沒多久,就進入了早稻田大學(早稱東京專門學校)學習,他與留日學生一起組織勵志會,創辦《譯書匯編》雜志,譯介歐美政法方面的名著。1902年,從早稻田大學本科畢業后,楊蔭杭和雷奮、楊廷棟一起被派往北京譯書館從事編譯工作,他非常珍惜這份工作,總是忘了下班時間,《名學教科書》就是楊蔭杭在那里翻譯的。1903年譯書館因為經費短缺而停辦,楊蔭杭回到家鄉,與朋友創辦“理化研究會”,提倡研究理化和學習英語。此外,他還在《時事新報》《蘇報》《大陸月刊》等處兼職,做編輯和撰稿人。1906年,因為積極從事反清活動引起嫉恨并遭到追捕,楊蔭杭再度出國。開始進的是早稻田大學研究科,后去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獲得碩士學位后回國。民國初期,楊蔭杭做過江蘇、浙江等地的高等審判廳廳長,京師高等檢察廳檢察長,執法時客觀公正、不懼權貴。辭官后以律師為業,上門的人絡繹不絕。
或許是從自我經歷中得到了啟發,楊蔭杭著力培養孩子“一切靠自己”的意識。定居蘇州時,他買了一座破敗的老宅用來安身。他將老宅的一部分修葺一新就搬了進去,其他部分依然破敗。陰濕的院子里,只要掀起一塊磚,到處都是鼻涕蟲、蜘蛛。楊蔭杭要求孩子們干活,并定下獎勵的規矩。捉鼻涕蟲一條一個銅板,小蜘蛛一只三個銅板,大蜘蛛三只一個銅板,結果沒多久,院子里這些野蟲都被捉盡了。他曾明明白白地對楊絳等人說:“我的子女沒有遺產,我只教育他們能夠自立。”
民國才子大多風流,家外有家、家外有花的現象比比皆是,胡適、黃侃、羅隆基等等都是這一類人物,楊蔭杭卻極其重視家庭,一生與妻子相親相愛。據楊絳后來回憶:楊蔭杭與妻子好像是老朋友,永遠有說不完的話,有過去的,有當前的,有關于自己的,有關于別人的,有關于親戚朋友的,還有可笑的、可恨的、可氣的。楊蔭杭辭官后做律師,甚至會將自己代理的每起案子詳細向妻子敘述:為什么事、牽涉到什么人等等,然后兩人一起分析、一起議論。談到情投意合處,還不讓孩子插嘴。正因為父母關系極其和諧,生活于這樣的家庭感到非常幸福與快樂,長大后的楊絳自然也就重視對家庭的經營,特別在乎感情的專一,不怕為所愛的人作出一些犧牲。
楊蔭杭經常教育楊絳做事要有擔當,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不必過分在乎他人怎么看。北伐戰爭期間,學生運動很多,常常要游行、開群眾大會,有一次,振華女中學生會希望各校學生上街游行搞宣傳,拿一只板凳,站在上面向過路群眾演講,呼吁革命,楊絳也被分派了這樣的任務。這次她不想參加。原因是當時蘇州風氣閉塞,街上的輕薄人常常欺侮女孩子。學校有規定:只要說“家里不贊成”,就能豁免開會、游行、當代表等等事務。楊絳回家征求父親的意見,問能不能也說“家里不贊成”,沒想到楊蔭杭一口拒絕:“你不肯,就別去,不用借爸爸來擋。”楊絳說:“不行啊,少數得服從多數呀!”楊蔭杭說:“該服從的就服從,你有理,也可以說。去不去由你。”
楊蔭杭早年的職業行為更給兒女樹立了擔當的樣板。楊蔭杭擔任京師高等檢察廳檢察長時,審理過交通部總長許世英受賄案,他依法傳喚犯罪嫌疑人,搜查證據。許世英是一個很有“能量”的人物,他曾擔任北京政府大理院院長、司法部總長、內務部總長等職,上級官員為他說情的不知有多少人。許世英被拘傳那天,楊家的電話整整響了一夜。司法總長張耀曾在楊蔭杭準備查處許世英時就出面干預過,要求其停止偵查,楊蔭杭沒有理睬。張耀曾惱羞成怒,在楊蔭杭傳喚許世英的第二天就停止了楊蔭杭的職務。而后,司法部又呈文給總統,以檢察官“違背職務”為由,將京師高檢廳檢察長楊蔭杭、檢察官張汝霖停止職務,交司法官懲戒委員會議處。楊蔭杭毫不讓步,寧可辭職也不干褻瀆良知的事情。
只要用心留意一下,我們便可看出:楊蔭杭先生教育楊絳,特別重視自己的“在場”,即要求女兒做到的,自己先做到,有時甚至不怎么說,只是以自己的模范行動去帶動。不禁想起另一些父母,他們也渴盼孩子健康成長,卻從不將自己擺進去。他們希望孩子不要偷扒搶竊,自己卻貪污公款、抄襲論文;他們告誡孩子珍惜時間、超越自我,自己卻天天釘在麻將桌上、酒吧臺邊;他們要求孩子孝敬父母、友愛同學,自己卻不肯找一點時間去看看獨居的父母、花一點錢去救助面臨困境的親人,這樣的家教怎么可能發揮作用呢?
“讓自己在場”,使楊蔭杭先生培養出了一個杰出的女兒,它其實也是古今中外一切成功的家庭教育必經的一座橋梁。
(責任編輯:巫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