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進福
中國旅游發(fā)展筆談——品質旅游
我國經濟已由高速增長階段轉向高質量發(fā)展階段。就旅游業(yè)而言,也進入了品質化發(fā)展的關鍵階段。隨著人們出游機會的增多,人們對旅游的追求開始從“有沒有”轉向“好不好”。國務院發(fā)布的《“十三五”旅游業(yè)發(fā)展規(guī)劃》關于旅游業(yè)發(fā)展形勢的一個重要判斷就是“需求品質化”。可以說,發(fā)展品質旅游既是對高質量發(fā)展國家戰(zhàn)略的響應,也是滿足人民群眾美好生活需要的客觀要求,同時是旅游業(yè)發(fā)展進入大眾旅游中高級階段之后的必然選擇。
發(fā)展品質旅游已經成為業(yè)界共識。但是,如何理解品質旅游,以及采取什么樣的舉措發(fā)展品質旅游,還有許多問題需要探討和研究。如品質旅游的品質究竟有何涵義?用什么指標來衡量?品質旅游對于旅游者有什么意義,旅游者又在品質旅游發(fā)展中扮演什么角色?市場主體如何應對?政府如何進行規(guī)制和引導?目的地如何提供更高品質的旅游產品?等,都是應當,也可以深入探討的現實課題。
本期筆談以“品質旅游”為主題,圍繞上述問題展開了多視角、多層面的討論,希望能夠給大家以啟發(fā)。
當代社會科學研究的身體轉向,為探討旅游品質和旅游領域的“逆向”需求提供了另一種視角與可能。
品質作為旅游核心訴求與基本保障是業(yè)界與學界少有的共識。黨的十九大提出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fā)展之間的矛盾之后,旅游作為人們對美好生活的一種追求獲得空前關注,旅游品質亦因之再次進入大眾視野。當前對旅游品質的關注多從客位視角討論旅游產品與服務的供給品質,多聚焦于旅游之“精神”需求且有言必稱“精神”“層次”之趨勢。旅游品質似乎成為“高層次”旅游需求的代名詞,“低層次”旅游需求則難登大雅之堂。
自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以降,人類需求開始變得有“等級”和“層次”。引入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探討旅游動機與需求誠為旅游研究之重要進展,但這種研究不免帶有層級之窠臼,并影響對旅游諸多層面的探討。因此,旅游長期被視為非必需的高層次需求;我們亦不免用帶“等級”和“層次”的眼光看待和思考旅游需求問題。然而,品質旅游時代,高層次旅游需求中的低層次“逆向”需求,特別是身體需求及其對旅游品質的影響,可能比以往任何時候更應引起我們的關注。
傳統社會文化中,身體多被視為精神與心靈的對立面,是形而下的。但西方社會以笛卡爾為代表的傳統身心二元對立論,隨著社會變化特別是當代女性主義思潮的發(fā)展,受到強有力的挑戰(zhàn)。圍繞著對“身體”的不同理解,身體研究在身體自然屬性基礎上,廣泛討論身體的社會性、身體的社會生產、身體的社會表征等。吉登斯更直截了當地提出,身體受到我們所屬社會規(guī)范、價值觀、社會經驗的深刻影響(吉登斯,2003)。身體不再只是社會的自然基礎,更是社會力量和社會關系的結果(陶東風,2003)。身體因而浮現在理論視閾中,身體研究更呈現出從自然主義向社會建構主義的轉向。例如,以梅洛一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為代表的“身體一主體”論者,強調對日常現實的感知取決于身體,提出只有從身體角度出發(fā),外向觀察才得以開始并成為可能。正如Alexandra Howson和DavidInglis(2001)所言,身體就是主體,主體也是身體。
從“身體一主體”角度理解,旅游本身就是一種身體實踐,“行萬里路”之身體踐行一直是旅游的重要表征。現代旅游之興起離不開對身體需求的滿足,早期休閑度假旅游就隱藏著對身體的“修復”與“再生產”。大眾旅游更是把對身體的“形而下”需求發(fā)展到極致,故被視為享樂主義(hedonism)的體現、膚淺的“吃喝玩樂”。這恐怕是傳統文化、傳統學科對旅游保有持久敵意或視而不見的深刻根源所在。而當代大量以獲取身體美、健康、保健為目的的旅游活動中,身體已經超越單純生物學意義的自然基礎,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向社會建構主義的轉向。
進一步看,旅游中的“高層次”精神感受與需求仍然無法與身體需求割裂開來,甚至采取“低層次”的極端身體苦行一磨礪形式。在以朝圣旅游、戶外徒步探險為代表,身體受到“重度”使用的“自虐”式極限旅游中,精神歸屬與提升是以身體受苦為前提的,而身體的苦難經歷則提升了精神與情感經歷的質量。身體受苦與精神提升緊密相關,身體甚至已經開始轉變?yōu)樗枷牒托袨榈闹黧w。
毋庸置疑,不管喜歡、接受與否,旅游中的“低層次”身體需求都無可辯駁地“在那里”,并且對旅游品質提出一種有悖于傳統認知的“逆向”需求。正如身體轉向對傳統身心二元對立論的批判,應該充分認識到旅游中身心的融合與統一,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更需要強調身體的自然主義傾向。根據前述“身體一主體”理論,旅游體驗離不開身體感知;旅游體驗首先是一種身體知覺,沒有身體感知,就沒有旅游體驗和旅游中的“高層次”精神活動。
而且,旅游不僅要滿足“高層次”需求,更要考慮“低層次”需求;既要考慮“精神”,又要取悅身體。例如,鄉(xiāng)村旅游雖強調“記住鄉(xiāng)愁”、回歸自然等形而上的精神需求,但取悅身體的鄉(xiāng)野美食品嘗卻也是當前普遍的客觀事實。正如恩格斯在《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中所說,馬克思發(fā)現了“歷來為繁蕪叢雜的意識形態(tài)所掩蓋著的一個簡單事實:人們首先必須吃、喝、住、穿,然后才能從事政治、科學、藝術、宗教等。”以女性旅游為例,借用推動身體轉向的女性主義視角,也許只有從女性身體角度,才能更好地理解當今社會的女性旅游和旅游中的女性現象,也才能更好地理解女性旅游的品質需求。田野中,女性游客“我開始懷念我家的馬桶了”的感嘆,反映部分旅游地對女性最基本身體需求的忽視,遑論旅游服務與供給之品質。而日本年輕女性旅游者對衛(wèi)生間的極致要求,則提供了對看似簡單的如廁需求的品質要求:不只是高大上的星級廁所,而是實實在在的隱私、衛(wèi)生、廁位供給等“低層次”的基本需求。從這個角度看,廁所革命不啻為身體革命的反映,有其重要而突出的現實價值和品質內涵。恐怕這是廁所革命能夠席卷全國的重要原因。若進一步從西蒙·波伏瓦“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女性主義視角出發(fā),當代女性旅游之蓬勃發(fā)展,亦反映了女性身體和女性意識的覺醒。
因此,充分考慮人體自然基礎與生理需要,規(guī)劃設計旅游服務設施與服務項目是旅游品質的重要體現和重要保障。合理的道路寬度、步行距離、休息設施,恰到好處的公共服務系統與服務網點,都是對身體的一種取悅,是對身體的善意與尊重,亦是旅游品質的基本體現。而一些景區(qū)中,一步太大、兩步太小的游步道和臺階設計恰是無視身體的注腳,當然就更談不上旅游品質了。
當然,如何借助旅游供給與服務,使身體與精神相融合,也是更高旅游品質的要求與體現。在一些身體苦行與精神提升相結合的特殊旅游活動中,身體需要磨礪,但并非被漠視;脫離身體討論品質將只是一種空談。漠視身體或過度關注身體都難以獲得很好的精神與情感體驗。以某高山大本營旅游為例,盡管在高原反應中“鬼哭狼嚎”地草草結束高山之旅不失為一種特殊旅游體驗,但如果我們能夠“做點什么”,讓身體在相對舒適的狀態(tài)下欣賞壯觀的雪山日出日落,會否是一種更高品質的旅游體驗?
簡言之,身體從來都不只是簡單的身體,身體與心靈或精神亦非涇渭。布迪厄甚至認為身體可能是文化資本的組成部分,是權力的記號。品質旅游對精神的觀照,亦應投射到“身體”層面。是故,品質旅游不應忽略身體,甚至更應關注身體。不管哪種“身體”,身體轉向視角下對身體的重視與體認,都反映身體所承載個體的覺醒,凸顯當前大眾旅游中的身體需求。品質旅游發(fā)展中對身體的理解與重視既是旅游品質的需求,又是對當前旅游趨勢和旅游基本權利、旅游民生屬性的一種回應,還是社會個體化的一種反映和表達。旅游中的“身體”需要甚至還可能是現代性“好惡交織”內生矛盾的一種體現。
傳統旅游中對精神與心靈的強調與對身體的“視而不見”、羞于承認之間的反差,恰恰折射出對身體之貶抑、“敵意”乃至否定。但是,我們經常忽視一個基本事實,即,我們之存在與身體密切相關。旅游作為人類身體踐行的重要體現,不管是形而上的“奧德賽”精神之旅,還是形而下的感官愉悅,身體都無可辯駁地“在那里”。因此,在強調形而上的“客位”的旅游品質供給的同時,從“主位”視角特別是“身體”角度關注身體對品質旅游的“逆向”需求可能更為迫切。
對身體的探討,本質上是對人本身的探討,身體的命運實際上也正是人自身命運的一種生動寫照(文軍,2006)。對身體的觀照有助于挖掘人類內心深處的需要,從而有助于深入理解旅游需要和復雜的旅游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