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想象與文化焦慮

周思輝

摘要：范小青有多部涉及城市建設、城市生活的小說，以此建構了范氏融合古韻與現代色彩的都市小說系列。范小青的都市小說敘述的焦點是文化古城遭際現代都市時所產生的沖突及憂慮。在現代化與城鎮化已成趨勢的語境下，如何在古城的基礎上興建新城，舊有的傳統如何融匯當下，當下如何迎接過往，這是范小青都市小說直面的問題。流著古城血脈的范小青在都市小說中展現的古城改建，更多的是以傳統文化為根基建設新城的構想。這種想象充滿著對傳統的敬畏及對現實的焦慮感，根源是多重因素的疊加與碰撞，古城文化與現代文明、城與鄉等的多元沖突，使得這種文化敬畏與焦慮深深打上了時代進程的烙印。也正是在想象與焦慮中折射出范小青都市小說的文化內質與人文精神。

關鍵詞：范小青；都市小說；城市想象；文化焦慮

出生并成長于擁有2500余年歷史的古城蘇州的當代作家范小青，在吳文化的浸潤和熏陶下，她的多部小說都有這座城市的身影?！冻鞘忻裰{》（1997）、《城市片段》（2001）、《城市之光》（2003）、《城市表情》（2004）這四部長篇小說直接以“城市”命名，包括稍后出版的《女同志》（2005）、《桂香街》（2016）都與這座城市或與之相關。如果追溯范小青的前期創作，《褲襠巷風流記》（1987）這部寫轉型期城市底層民眾情感與生活的小說展現的正是蘇州這座城市的市井風情。此外，還有大量的中篇、短篇小說密集地抒寫和講述城市的悲歡離合、世態變遷，這一系列小說建構了范小青復雜的都市小說譜系。范小青的都市小說并不完全著眼于當下都市的喧嘩與騷動，而是注目吳文化的底蘊與歷史質感。范小青不僅僅是在寫作為現代城市的蘇州，而且寫深處歷史變革中老城蘇州的現代境遇。充滿著對于理想都市的想象和文化焦慮。都市想象的底色是傳統的古城文化，蘇州人的品質、蘇州園林的意境、蘇州小巷的恬淡優雅、蘇州美食的講究與精致、蘇州茶館安靜閑適、蘇州評彈的悠揚雋永都納入了她對城市發展的想象中，現代都市不應排斥更不應該讓傳統徹底缺席。以傳統語境作為胚胎孕育現代都市的理想，不是田園牧歌式的單一懷舊情懷，而是對人類都市生存空間的關懷、思考與焦慮。

一 城市建設想象與文化守成的焦慮

范小青對城市有著特殊的感情，在她看來“‘城市太有寫頭了”，她自身絕大部分的生活痕跡是在城市里，擺脫不了城市給予她的一切，更逃脫不了抒寫城市的欲望，這顯然是個人經驗之與創作主體的深刻影響。范小青認為城市建設是城市生活無法逃避的，而且當下城市建設變化之大讓人應接不暇。城市的變化是時代變化的縮影，持續的抒寫城市使范小青緊緊握住了時代的脈搏。現實中的城市建設是現代化的一個集中體現，古城與現代都市發展的際遇必然帶來如何融合的問題。古城蘇州不僅滋養了范小青，其本身具有的歷史文化記憶已融匯在她的血脈中。古城本身的文化底蘊和內涵如何保存、傳承，不僅僅是主政一方的行政官員思考的問題，作為小說家的范小青也在用筆觸描繪她理想的都市。如何構建能夠兼容優秀傳統文化與現代文明的理想城市，這是具有強烈時代精神、責任擔當的中國當代作家強烈關注的時代焦點，范小青亦不例外。

范小青的都市小說故事發生的空間和語境散發著一種濃郁的“舊”氣息。有論者也指出，范小青的小說“這種氣息來自于這個城市的根本。這個城市散發著種種舊式的氣息， 因而讓人覺得蘇州人的生活似乎總是傳統的 ，舊式的 ”①。這種敘事格調明顯異于同時代作家，而且多部都市小說的開頭都在“敘舊境”。“境”自然是為故事發展作渲染，有的“境”本身就是小說敘事的對象?！皵⑴f境”放在開篇講究有故事、有典故，最終透露出來的是文化。范小青在這些小說的開頭不厭其煩地講述古街小巷、古宅家族的淵源，帶有強烈的文化底氣。之后的故事都在這種歷史氛圍中展開起伏?！堆澮d巷風流記》是范小青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也是其代表作，《褲襠巷風流記》開篇對蘇州古城來歷的梳理和介紹，海涌山、“吳子城”“姑蘇”這座城市的演變，夫差、勾踐、范蠡西施、唐代詩人、吳門畫派、唐祝文周、林則徐、清朝十七名狀元，這些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傳奇故事使蘇州富于歷史感，對故事生成空間“褲襠巷”如何從天庫巷演變而來、吳氏家族興衰史的濃墨重彩。這些與其說是《褲襠巷風流記》的故事背景，其實也是其他都市小說建構的基礎?！冻鞘衅巍放c其說是小說，不如說是文化散文，確實帶有強烈的紀實性和實驗性。通篇并沒有連貫的故事，而是對蘇州大量古文化遺產抒情敘寫。蘇州茶館（知音軒）、鷹揚巷、豆粉園、絹扇廠、長洲路、樂園、旌烈坊等等地點都有典故都有故事，這是對蘇州傳統文化的癡迷，最終演化為一種文化堅守，成為其都市小說的底色?！冻鞘斜砬椤放c《城市片段》范小青自言二者是一種互補，都是城市建設題材，其核心內涵是蘇州文化在現代都市語境中的未來走向。

對于傳統蘇州，范小青自然有難以割舍的情懷。范小青的城市想象中，一座擁有古城背景的都市應該保有更多的傳統文化的精髓。不要遺忘傳統的蘇州，不要讓現代都市的鋼筋水泥淹沒人杰地靈的姑蘇古城。在范小青眼中蘇州古城是“精致美麗”的，“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民諺是其描述不盡的美景。“我不想夸耀或者詆毀蘇州，可我喜歡蘇州，喜歡蘇州的小巷，也許因為我身臨其境。我的窗前，一片低矮的年代久遠的蘇州民房，青磚黛瓦龍脊，開著豆腐干天窗，或老虎窗；我的屋后，被污染了的水巷小河，古老而破陋的石橋，殘缺不齊的石階”②，富有詩意的田園景色，這或許是范小青的理想生活，所以她會將這種帶有古韻風尚的情志帶入對城市的想象中，在冰冷的水泥建筑中最大程度上保有一方靜土?！堆澮d巷風流記》中褲襠巷被炒得沸沸揚揚的拆遷最終沒有拆，《城市表情》中的數條古街或保留原貌或整體搬遷復原。這些都透露出范小青對于城市建設中期望能在更大程度上對于小橋流水、詩意田園傳統的挽留。范小青在其都市小說中一方面表達了自己對于傳統的留戀，另一方面又清醒地看到和展現了危機：古城文化與現代文明的矛盾沖突。她在《城市片段》中表達了憂慮。③小說中的主人公秦重天主政古城改造，大規模的古建筑被拆毀，像鷹揚巷這種清代的建筑也被蠻橫地拆除，所引小說片段就是一種申訴和抗議的態度。但一定要完全保留傳統的文化遺產嗎？范小青的思考是深入的，他在《城市表情》這部小說中就表達了猶豫。在這部小說中蘇州變成了南州，面對舊城改造，范小青在小說中借秦重天的口說：“時隔一千多年，如果白居易再次光臨南州，看著那擁堵的車龍人流、逼仄的百姓居室，恐怕不會有‘平鋪井邑寬的贊嘆了……”④這本身體現了范小青的焦慮。范小青的小說有超前性，這一問題早在《褲襠巷風流記》出版的1980年代就提出了?！堆澮d巷風流記》小說的結尾提到舊城改造規劃保留了褲襠巷，保留了兩千年文化的特色，但一位剛畢業的大學生就“提了一個很好笑的問題，二千五百年而不變，可喜乎？可悲乎？”這一時期的范小青已經意識到一味地保持傳統還是有一定的弊端。到《城市表情》一方面通過秦重天的口表達了與《褲襠巷風流記》時相似的疑問。但同樣在這部小說中范小青又借書中人物表達了另一種想法：“南州兩千多年未變，卻在短短的幾十年時間里大變特變，可喜乎？可悲乎？”這就已經偏向對發展過激的批評了。

無疑，范小青對于城市建設憂慮更多的是現代都市建設發展對于傳統文化的沖擊，如何在這種沖擊中保存傳統。特別是古城建設，原始的古城很顯然已經和現代的生活和節奏無法適應，面臨著拆遷損毀。但這樣又破壞了古城的風貌，老祖宗留下的好的遺產就會損失殆盡。傳統富有詩意的田園生活將蕩然無存。范小青不止一次地“期望著，明天的留余堂以及在古城中尚存的二百處名人故居都會像今天的雙塔影園，得以重生，得以煥發。亡羊補牢，應該還來得及，讓世人，真正的了解，什么是老蘇州”⑤。其實這也是范小青給古城都市化過程中二者如何兼容開出的藥方：生態式的開發保護，這也是對當今城市以犧牲古文化為代價過度開發的勸解。說范小青具有超前性并非空談，《褲襠巷風流記》在1980年代就已經展示了褲襠巷作為古街留存的方式，再舉目當下神州文化造城的現實，范小青小說的寓言性及超前性也正在此。

二 城市精神、生活的想象與蘇州品質

范小青在其都市小說中對于城市精神的想象是要有人的靈魂，不要迷失在現代性的誘惑中。相比于古城的寧靜恬適，現代都市的快速發展令范小青感到憂心忡忡。范小青在《高樓萬丈平地起》創作談中就表達了對于現代文明對傳統沖擊的焦慮。既感慨高樓讓人倍感振奮和底氣十足，又發現高樓背后充滿著矛盾、荒誕與驚訝：土地問題、腐敗問題、文物問題、城市建設問題、施工質量問題、農民工問題等等，在這些問題中折射出的就是對于“靈魂”的忽視?！霸谖镔|的高樓上，人的靈魂失重了，人的靈魂跌落了?！雹拊谖锘瘶O為嚴重的當下，現代性的誘惑讓人們無法停下自己的追求，卻又不知道這種追求到底有沒有意義，到底值不值得去追求。

在小說《高樓萬丈平地起》中，“傳說”是一個很別致的字眼，它既代表著過去，也聯系著現在，更預示著未來。從紅姐要拆樓到紅姐墜樓為止，中間很大篇幅都在寫江秋華在質疑玉涵樓的真實性，不斷地收集資料力圖證明玉涵樓的虛假，從而拿到地皮蓋樓盤，但最后卻發現白忙活一場。玉涵樓代表著傳統文化，這是一個看不見摸不到的東西，卻又真實存在在人們的生活之中，所以小說中會寫到“所以出現了這樣的一個難題，一個人人知道的玉涵樓，現在變成人人都不知道的玉涵樓，不知道它到底有沒有主人，不知道它的主人到底在哪里”。這正是暗喻著“傳說”連結著過去，它是傳統文化的實際載體，但是江秋華為了自己能夠住上現代化的高樓，在不斷地對玉涵樓進行證偽，這種行為具有相當豐富的隱含意義，當人們為了當下的物質生活享受而放棄了傳統時，人就會變成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必然會出現精神上的空虛，包括白曉光和紅姐，在小說中都是在進行這種對于“傳說”的“證偽”。作者通過作品為現代化的都市提出了一個關乎未來的問題。那么這個社會應該具備什么樣的精神品質，進而我們又要流傳給后人些什么，范小青的答案是：蘇州人的精神品質。隨著現代化進程的加快，帶有濃郁古老氣息的蘇州寧靜被打破，城市化的到來不得不讓范小青重構都市精神的想象。而這些想象的基礎，就是基于蘇州人的品質，確切地說是范小青深入理解的蘇州人的精神。

“蘇州人從來都是小家小氣的，我也是小家子氣的?！碑斎贿@是自謙之詞，并非真實的蘇州人的品質，“蘇州人沒有梁山好漢的氣魄，可蘇州人有精衛填海，愚公移山的精神，蘇州人從來沒有停止過他們的追求，他們的奮斗?！薄疤K州人是很韌的?！薄疤K州人的精神和物質正在一天一天地富起來，蘇州人民正在一天一天地把蘇州建成人間天堂”。在范小青看來蘇州人的品質是“小市民相”的，但充滿韌性和奮斗精神，理想的奮斗目標就是將蘇州建成真正的天堂?！冻鞘忻裰{》中的錢梅子作為一名下崗女工，展現了良好的蘇州人的品質。她為了生存保持著對生活的韌性和樂觀，先后炒股票、合伙開飯店，全部虧損，這些并沒有給她的命運帶來重大轉機，相反有幾次差點卷入犯罪的陷阱，但錢梅子始終沒有放棄自己的本分和追求，即使面對出身不好的金阿龍要聘其為九龍大廈餐飲部經理的誘惑，也非輕易能夠動搖。

范小青對城市生活的想象更多的是對普通大眾的想象，基于蘇州的人文傳統的底色與韌性，渴望在忙碌的都市生活中有一份平凡寧靜的生活?，F代生活節奏加快，傳統舒緩的生活節奏被打破，為表達這種焦慮，范小青在《現代生活》這篇散文中感慨：現代生活節奏過快，時代發展的迅速使人心慌意亂失去了方向感，現代人要擺脫這種現代生活的奴隸的狀態要短暫地離開快客，坐一次慢車?！皽攸S酒，念宋詞，聽古琴，把自己當成唐伯虎或馮夢龍”。⑦相比于丟掉靈魂精神盲目的去生活，范小青更傾向于一種傳統的小巷寧靜的人生。

對于慢節奏生活的向往，范小青在其都市小說中采用兩種方式，一種是放慢敘事節奏。小說《文火煨肥羊》即是如此，小說情節并不集中，結構相對松散，全文幾乎是由對話架構起來的，如此的寫作方式，為的是營造一個類似于蘇州人精神的傳統舒緩的氣氛。對話是一個人精神世界的直觀展現，通過語言描寫，我們能夠在書面話語中體味到充滿親和力的人物形象以及藝術魅力，這就成為了作家作品中對傳統文化最貼切的詮釋。范小青的都市小說充滿親和力和閱讀魅力。這得益于范小青創作的個體經驗的主體浸入，她寫的正是他經歷過的。“一個小說家只有在依賴于他個人經驗的前提下，才能在寫作過程中找到一種確切的感覺”，“那些曾經浸潤了他靈魂的愛、恨、憂傷、狂喜以及種種對存在的體味”，可以使創作者在創作中始終保持真實感。“由于強烈的真實感，他的小說對于讀者而言就自然獲得一種親和力”“閱讀的魅力”。⑧

范小青自己曾坦言，在城市生活中她始終處于底層，她的目光也始終落在底層，她的城市小說多半都是在撰寫城市底層人民和普通百姓的生活故事。追問原因，怕越是底層越是最能也最多保存傳統風物人情。范小青的許多小說開頭總是會有一個傳說出現，如《文火煨肥羊》開篇的蓮花巷傳說，《高樓萬丈平地起》的玉涵樓傳說等等。這些傳說來自于底層人民的口耳相傳，是傳統的重要載體之一，通過這些傳說，不但可以將傳統實實在在地展示在讀者面前，而且可以為小說營造一種迷幻的氣氛，所以以此反觀范小青的都市小說我們發現一個顯著的特點：故事展開的語境和空間都帶有鮮明的歷史感。越是市井弄巷，這種歷史感越濃郁，范小青實實在在地寫真實的蘇州底層民眾及真正的小市民生活。范小青也曾說：“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只能是蘇州極小的一部分，蘇州的絕對量是蕓蕓眾生，是他們的喜怒哀樂”，⑨所以范小青小說的描寫對象多是底層民眾，而小巷又承載了底層民眾生活自得的一份安樂。范小青曾經在其散文中憧憬過蘇州小巷生活的場景：小巷深處是一片靜謐的世界，如果長長的小路是它的依托，那么永遠默默守立在兩邊的青磚，黛瓦，粉墻，褐檐，便是它忠誠的衛士了，老爹坐在門前喝茶，老太太在撿菜，嬰兒在搖籃里牙牙學語，評彈的聲音輕輕彌漫在小巷里，偶爾有摩托穿越，摩托過后，又有賣菜的過來，他們經過之后，小巷更安靜了，四周沒有喧嘩，沒有吵鬧，有遠處運河上若隱若現的汽笛聲。⑩

這是陶淵明筆下桃花源記場景的當代重現，但這種場景與現代都市已經格格不入了，還能在都市突飛猛進的步伐中堅持多久，作為對照的范小青都市小說《城市表情》中，這些古街小巷已經風雨飄搖，從這段小說夢幻生活的表層看是祥和與安寧，但背后卻充滿著美好即將逝去的隱憂，鋼鐵水泥的冰冷將打破這一詩意的田園生活，這也正是范小青所隱憂的。

三 都市進程與城鄉隔膜

范小青曾經在江蘇吳江湖濱公社獨自插隊，這段酸甜苦辣知青歲月，讓她更多地接觸了農村農民，置身農村閉塞落后境遇中的農民對城市充滿了幻想11，渴望離開落后的鄉土，融入富足繁華的城市生活。范小青有多部小說作品講述的就是農民進軍城市的艱辛與困惑。范小青在2018年回顧15年前的作品《城市之光》時說，這部作品“寫的是一個農民在城市的遭遇，是一個悲劇，暗示著農民很難真正地徹底地融入城市”12。這種對城鎮化的焦慮躍然紙上。

范小青說外鄉人是城市無法拒絕的群體，這個龐大的群體活躍于城市的街頭小巷，城市人衣食出行，日常生活是無法離開他們的，他們參與了城鎮化進程，本身又是受益者。中國是傳統的農耕社會，對于都市的渴望由來已久，尤其是改革開放后，從1980年代開始直到當下，中國大批的作家都關注到了農民進城的問題，甚至當下興起一股“民工文學”思潮。以往的作品往往充滿浪漫傳奇色彩，高曉生的《陳奐生上城》中，陳奐生坐過書記的小轎車、住過5元一夜的招待所，這種“傳奇性”的經歷使之成為村中人艷羨的對象。路遙的《人生》《平凡的世界》中，主人公進城方式試圖通過與城市女性聯姻的方式完成農民向市民的轉化，仍帶有主觀想象的浪漫傳奇色彩。包括前些年河南作家李佩甫創作的“平原三部曲”之一的《城的燈》，主人公馮家昌對于城市的渴望幾近瘋狂，實現進軍城市的夢想是以農村姑娘劉漢香作為犧牲，與城里姑娘通過聯姻的方式實現身份轉換。河南另一作家閻連科進城的方式是當兵提干，也有通過與城市女生發生戀愛關系完成這一轉變。甚至曾經的先鋒作家余華在其《兄弟》中主人公通過經商贏得暴利的方式完成身份轉換和認同，也展現了鄉村對于都市癲狂迷戀的情感訴求。范小青與以上作家相比的不同之處在于，她的作品緊緊追隨時代的步伐，對于“鄉下人”對于城市的渴望早在1980年代的創作中就有大量的關注，直至當下，而且范小青祛除了更多的浪漫傳奇色彩，更貼近現實生活，注重農民群體在市民化過程中的真實遭際，現實主義色彩極為濃郁。如范小青的作品中很少通過聯姻、從商暴發這種帶有傳統“傳奇”色彩的情節來改變身份改變命運，“鄉下人”進城很多時候經歷的是平凡而艱辛的，所以范小青的筆下，當鄉下人來到城市所做的工作往往是最底層的，餐館廚師伙計、門衛、廢品收購、建筑工人，甚至從事出賣靈魂肉體的低賤職業，都是現實的真實寫照，而非對于都市烏托邦式的臆想。

范小青筆觸非常關注農民、民工，這在其多部小說作品中都有展現，學界的研究也多有涉及。除明顯的都市小說外，還有一些作品有意地探討城與鄉的隔膜與融合。現實世界的農民市民化進程加快，不得不讓作家們思考，原本兩個相對隔閡的群體，尤其是代表了鄉土中國老大國民的農民群體能否真正地融入城市生活，原本城市“土著”居民能否接納而相互和諧地融合。范小青在2011年出版了一部小說集，題名為“城鄉簡史”，《城鄉簡史》本身就是這部小說集中的一篇，只是這部作品很知名，是魯迅文學獎獲獎作品，也是范小青的代表作。當然這部小說集共有13部作品，除《城鄉簡史》外，《我們的戰斗生活像詩篇》《右崗的茶樹》《國際會議》《嫁入豪門》《暗道機關》等在范小青作品中也頗有代表性?！冻青l簡史》或許不是因為其獲得過文學大獎而成為這部小說集的命名者，或許是因為《城鄉簡史》探討了生活與城市和鄉村兩種地域中人們不同的人生追求與境遇以及鄉土與都市融合過程中的隔膜、無奈?！冻鞘兄狻分袕霓r村進城打工的田二伏并不被城市接納，不是嫌“外地人”手腳不干凈，就是遭遇詐騙的陷阱，愛情更無從談起，后為讓老板還錢而帶走了老板的兒子，本是無心想嚇嚇老板卻失手造成老板兒子窒息死亡，結束了他的城市夢，農民無法真正地融入城市這種寓意再一次應驗。隨著時間的變化，范小青對農民群體如何融入都市生活給予了更多的關注，現實中作為政協委員也多次為民工呼吁，提出諸如建立民工子弟學校等建議幫助農民盡快市民化。在創作上更是不遺余力地關注農民群體，反映他們都市生活中的悲歡離合，盡顯一個創作者面臨農民進城問題依然是都市發展短板現實時所擁有的人文情懷。

范小青的都市小說看起來不怎么“都市”。除了喧囂浮華外，都市往往給人負面感覺還有欲望的膨脹、理想的墮落，即使是愛情都會摻雜著多重利益糾葛。但這些在范小青的都市小說中都被淡化或者遮蔽了。盡管理想平靜的小巷生活被打破，范小青也早就意識到，都市化進程蘇州不會缺席，她曾說，蘇州的每一根血管里，都滲透了時代的新鮮血液，蘇州的每一個角落里，都感受著變革的猛烈震蕩。所以，范小青是試圖在其小說中展現現代都市圖景的，只是古城都市化與其他新興城市不同，必然有不可調和的矛盾與激烈對抗。范小青通過都市小巷里底層市民、鄉下人去傳奇化的現實人生及淡化的情節試圖整合激進的都市與消隱的古城，以期實現城市想象的付諸實施以及消解文化焦慮的困擾。

注釋：

①王堯：《轉型前后——閱讀范小青》，《當代作家評論 》2008年第 1期。

②范小青：《褲襠巷風流記》，作家出版社1987年版，第108頁。

③范小青：《城市片段》，安徽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164-165頁。

④范小青：《城市表情》，安徽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100頁。

⑤⑩范小青：《坐在山腳下看風景》，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17年版，第218頁。

⑥范小青：《一個人的車站》，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97-298頁。

⑦11范小青：《濃妝淡抹總相宜：范小青經典散文》，山東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83-185頁，第234-236頁。

⑧曹文軒：《小說門》，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6頁。

⑨范小青：《褲襠巷風流記·引子》，作家出版社1987年版，第1頁。

12范小青：《城市之光·自序》，安徽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1頁。

（作者單位：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劉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