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新
突然,世界一片寂靜。
夕陽用最柔和的光織就的霓羽輕輕覆蓋著北響堂山,習習的涼風在暑熱中悄悄推送著神秘。我遲疑的腳步穿過一道窄仄灰暗的過道后,毫無準備地一步踏進了一個永恒的時空——一片金色覆蓋下的靜謐的廢墟:百十通古碑、石經幢,還有背對我端坐的三尊無頭石佛,呈現出凝固的畫面。一蓬蓬野草,恣肆地生長著,用溫順的葉的觸角,無聲地誦讀石碑上冰冷的經文。一只多腳蟲從容地在頹喪的殘階上爬行,而夕陽落在西南角一座正在維修的古塔的腳手架上,無聲地嘆息。
我也許是被他召喚來的,一個一千多年前的書生。他從一塊被微微細風吹落浮塵的“重修三世佛殿”石碑中走了出來。他告訴我一千一百多年前,他就在這里等我,一直等到今天這個黃昏,等到我用顫抖的手指,觸摸到他已經沒有溫度的名字——胡礪。
他告訴我,這里是他的故鄉。他說他像我一樣,第一次登臨鼓山并未如愿。想起我上山時曾在常樂寺路標前徘徊良久,最后選擇從眾拾級而上,但心里總是有個梗不愿前行,所以只在半山瞭望了山上的石窟勝跡,便折身而返,莫名其妙走進已經荒蕪的常樂寺,走進常樂寺不易被發現的后院,來到他的面前,不由贊嘆原來我與他有著莫名的機緣,我的心不免有些怦然。
我聽他靜靜地訴說。他說少年時并未留意山林之樂,雖然知道鼓山(北響堂山原名鼓山)是勝跡,卻從未到過。倒是離家的二十多年,對這處未至名勝的揣摩,支撐著他對故鄉的夢中牽念。于是,他借回家掃墓的機會,決意上山拜謁,了卻心愿。然而,天公不作美,路上天降大雪,此時山寺在望,而雪勢愈急。心中的熱望讓他堅持在大雪中跋涉,直至傍晚才抵達。
胡礪說那一晚,他得到了常樂寺住持師彥大師的款待。萬籟俱寂之時,就在東軒,他與師彥靜對龕燈,擁爐夜語,聽雪打窗,想來日勝游,通夕不寐。然而第二天早上,他迫切地推開窗戶,卻見陰云蔽空,山色晦昧,無所觀覽,而大雪深已盈尺,難以攀爬。一直等到巳時,大雪依然在下著,他只得與師彥大師告別,竟與山上僅幾百米處始鑿于北齊的佛造像石窟圣跡無緣。最令他遺憾的,是與山上的“石鼓”無緣。那神奇的石鼓并不是個吉祥之物,但他要去看,要去問責為何它們總是給人間帶來戰爭的災難。師彥大師在送他出門時,指著寺內堆積的木材磚瓦告訴他,自己正在為修繕常樂寺籌備材料。
我喜歡這種對話。面對胡礪,我還有好多問題要問,我想問那三尊無頭佛像的故事,我想問他為何要以石碑身姿矗立在這里千年不倒?甚至想問,為何我在這樣一個黃昏與他相遇?然而,同伴們再三催促下山,我只得用最后的撫摸與他告別。
告別了常樂寺,我和胡礪的對話還在繼續。胡礪說第二年的春天,他與師彥在鎮陽相見。這一次,師彥給他講了響堂山以及常樂寺的興衰過往和鼓山之靈異。師彥說這山上原來有兩通如鼓的神石,每當它自鳴,人間便有戰事。北齊末年,此鼓常鳴,齊便被周吞并了;隋文帝末年,鼓又自鳴,唐代替了隋,所以人們就稱石鼓為“神鉦”。
還有更神的事。師彥告訴胡礪,《齊志》上記載了這樣一件事,說這山里有個五百羅漢的居所,但是人們是看不見的。北齊的文宣帝高洋,在天保末年,要派人到羅漢寺取經函,使者說我不認識這個寺,如何取得?皇帝說,你就騎我的駱駝去,自然就會找到。這個使者入山果見一奇寺。寺外數僧已經在門外等候,見到使者就說:“高洋的駱駝來了!”使者告訴僧人,皇帝讓我到“寺東廊從北第一房取經函”。這經函,乃“尺八黃帕”,經函到手后,僧人和寺廟均不見了。師彥說至今這山里時常聽到鐘鳴的聲音,但是卻不知是從哪里發出來的。
為什么高洋有此佛緣?因為這山上的石窟即為高洋開鑿。北齊以鄴城(臨漳)為上都,山西晉陽(太原)為下都。高氏皇室頻繁往來于二都之間,并在沿途開窟造像,修建避暑離宮。為了自己方便,高洋在響堂山下建了離宮。他看到山腹有數百僧人在坐禪修行,于是就開鑿了三個石室,即今北響堂第三、四、五窟,俗稱南洞、中洞和北洞,刻諸尊像。常樂寺就是這個時候建立起來的。常樂寺初名石窟寺,后至天統年間改稱智力寺,宋嘉佑中,更名為常樂寺。
這一次相見,師彥表達了自己想恢復常樂寺原有規模的宏愿,得到了胡礪的鼓勵。之后的幾年,胡礪與師彥又有兩次相見。也許是胡礪的官在不停地升,學問也日進,師彥竟不好意思當面開口請他為重修三世佛殿寫記,最后還是用書信的方式,向胡礪提出了請求。
胡礪是個有著獨立思辨的人。碑文讀到最后一段,我啞然失笑也肅然起敬。胡礪在碑文中直抒胸臆提出了他的質疑:佛即覺悟,是無聲、無色、無形的;佛也是無名無數無相可觀的;佛更是不來不去,不能有實際用處的;佛是不遠不近,沒有時空限制的。但是三世佛卻各有一個名號,而過去、未來有無數個佛,恐怕知道未來的卻不知道過去;而知道過去的,卻又不是現在的,這個理,我實在是想不明白啊!最后,他對師彥勇猛精進重振勝跡輝煌的努力予以了高度贊揚。
碑文撰寫于金正隆三年(1158年),此時胡礪已經官至刑部尚書,賜紫金魚袋。這一年,胡礪51歲,離他過世,還有三個年頭。
是的,胡礪在世間只活了54歲。他對佛教造像的質疑,來自上天賦予的聰慧與一生的坎坷,來自他置身金王朝宮廷對血腥爭斗的見證和對民間疾苦的關注。
胡礪字元化,磁州武安人,生于遼天祚帝乾統七年(公元1107年),卒于金海陵王正隆六年(公元1161年)。年少時他聰慧嗜學,金太宗天會年間,少年胡礪被元軍掠至燕地。后來他逃匿到一處寺院做雜役。有幸的是他遇到了一個具有慧眼的人物——韓昉。韓昉的先祖仕遼,累世通顯。韓昉見胡礪第一眼就很詫異。這哪里是個雜役,倒像個書生,于是就叫他寫首詩來表達心志。胡礪操筆立成,思致清婉,令韓昉十分驚駭,于是韓昉就把他帶回家里,讓他做了兒子的伴讀。正是韓昉的幫助,讓胡礪學問日進,25歲時一舉中第,成為進士第一名。殿試后,按照慣例他被授予掌修國史的官職——翰林修撰。之后的30年,胡礪宦海沉浮,一生經歷了金朝四個皇帝,官位從最初的右拾遺,到有著實職的定州觀察推官(掌推勾獄訟之事,品秩為從六品或正七品),最后至刑部尚書。期間他曾開壇講學,學子常聚居數百。被他調教的學生,大都在科舉考試中處于上游地位。他最后侍從的皇帝就是那位后人褒貶不一的海陵王。
海陵王完顏亮自幼聰敏好學,漢文化功底甚深,他志大才高,雅歌儒服,能詩善文,品茶弈棋,談古論今,文韜武略兼備,喜歡與遼宋名士交往。這是胡礪能夠得到他賞識的基礎。完顏亮幾乎是剛剛坐上王位,就迫不及待地招胡礪為侍講學士,同修國史。但是完顏亮坐上帝位后,完全變了一個人,他大開殺戒,宗室幾乎被他殺光,性情上更是猜忌多疑。可想而知性情耿介的胡礪每日過著怎樣如履薄冰、提心吊膽的日子。
胡礪在扈從海陵王至汴的路上“得疾,卒”。就這三個字,胡礪的人生畫冊就合上了。而就在這一年,海陵王完顏亮也死了——靠謀殺上位的他死于被謀殺。胡礪真的死于疾病嗎?在路上得疾,很快即死在了路上?會不會是他秉公史筆得罪了君主,被暴戾的海陵王所害?這實在是有很大的文學想象空間,幾乎可以構想一部電視劇了!
一千多年過去了,在歷史的長河中,如芥子般的人啊,誰還會記得胡礪這位書生?關于我從碑文中遇見的這位才子,我查閱了所有的文獻,只能得到這么多。他的面龐并不清晰,他的性格在我的心里卻著實鮮明。
歷史的畫卷不可輕易撕開,撕開便見刀光劍影、百姓疾苦、士人的掙扎與無奈。胡礪對佛造像的質疑,是對戰火動亂中百姓如蝗命運的悲憫;是一個知識分子的思辨和良知。為他書丹和立碑的,均為其時的名流,他們完全尊重了胡礪的意志,把他的思考如實刻在了碑上,留給了后人不盡的思索。
常樂寺在一千多年的時空中多次被毀,屢毀屢建,而這塊碑居然在歷劫中依然與殘缺的三世佛像結伴矗立。常樂寺毀滅性的最后一劫發生在1946年。據說是一位老師帶著他的弟子,一把火把它焚了。他是在質疑佛祖對眾生的保護不利嗎?而那三尊被胡礪記勝重修過的無頭三世佛造像,似乎也在夕陽中訴說著什么!
我在2017年的7月,在北響堂山下的常樂廢寺里,遇見了黃昏中從碑石里走出的胡礪。我握了他的手,被他拉著走進他的碑探尋了一番,然后輕輕地把畫卷合上,久久地,久久地不能平靜。
編輯:安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