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目海,1915年生,福建惠安人。1929年參加紅軍,1934年隨中央紅軍長征,任紅3軍團第10團第4連司號員。曾參加平型關戰役。1982年離休。
設伏未果,轉為阻擊
1935年8月,紅軍總部把紅一、紅四方面軍混編成右路軍和左路軍,其時我在右路軍紅3軍團第10團。9月,跟隨中央北上的部隊改編為紅軍陜甘支隊,紅3軍團改稱陜甘支隊第2縱隊,第10團則改為第10大隊。我們過草地、越高山,來到頭道川西面的鐵邊城一帶,下一步準備經吳起鎮,向目的地保安進發。據上級通報,保安是陜北蘇區的中心,到了那里,長征就勝利結束了。
過了六盤山之后,國民黨軍的騎兵部隊就像尾巴一樣跟在我們身后。為了防止他們尾隨進入陜北蘇區,紅軍總部決定利用頭道川的有利地形打伏擊,消滅國民黨軍騎兵的前衛部隊,切掉這條討厭的尾巴。
一日,天亮不久,我們開始行動。部隊在山上行走五六里后,下到一條大溝,沿大溝快速向北行進,兩個多小時后進入頭道川的溝口。頭道川實際上是夾在兩道山脈中的川道,溝口有400多米寬,但沿公路向東行走兩華里左右,川道就收窄到只有百八十米了;還有一條數丈寬的河流,在川道上的公路旁緩緩流向東邊的吳起鎮;兩旁則盡是高低起伏、縱橫交錯的山梁。從地形上看,這里不利于騎兵部隊機動,是打伏擊的理想區域。
我們第2縱隊埋伏在溝口東面,分布在川道兩邊的山梁上。第1縱隊是此戰主力,他們在我們到達之前就已進入陣地,埋伏在我們后面。我們第2縱隊的任務是待國民黨軍騎兵前衛部隊進入設伏區域后,立刻封鎖道路,阻擊國民黨軍的后續部隊。第1縱隊消滅被包圍的敵軍后,再來協助我們。
我們趴在山梁上足足等了兩個多小時,也沒發現國民黨軍騎兵的蹤影。快到中午的時候,才看到國民黨軍騎兵大約一個排的偵察兵從溝口西面的大路上奔了過來——他們跟在第1縱隊負責誘敵的一支小部隊后面。
可能是為了刺激敵軍快點兒進入埋伏區域,第1縱隊的這支小部隊突然停下,一下子打下好幾個國民黨軍騎兵。沒想到,這支偵察排挨打后立刻逃了回去,跟在后面的部隊也不走了。他們在溝口展開約一個連的警戒部隊,其余主力快速登上頭道川南面的山梁。
陜甘一帶的山勢多由西北向東南傾斜,這股國民黨軍騎兵登上的山梁明顯比我們這邊高,雖然中間隔了條大溝,但由于沒有高大樹木作掩護,埋伏在頭道川和二道川之間山梁上的紅軍馬上就要暴露了。
一看伏擊打不成,總部首長當機立斷,命令第1縱隊撤出埋伏,馬上向東面的吳起鎮進發。為了加快行進速度,同時命令中央縱隊翻到下面(南面)的二道川,在第2縱隊第11大隊掩護下,沿二道川的大路向吳起鎮行進;第2縱隊第10大隊和第12大隊擔負在頭道川阻擊國民黨軍騎兵的任務,掩護大部隊行進。
經過長期征戰,此時我所在的第10大隊只有四個步兵連和一個重機槍連,作戰人員加在一起不到600人,估計第12大隊的情況也不比我們強多少。由于重機槍連行軍不便,所以擔負阻擊任務的主要是兩個大隊的八個步兵連。
根據過草地前訓練打騎兵時的戰術要求和頭道川的地形特點,我們以步兵連為基本單位,沿川道設置了八道阻擊陣地。考慮到騎兵在公路上跑起來比較快,所以每道阻擊陣地之間的距離原則上不超過300米。如果超過這個距離,部隊后撤時就難以得到及時掩護。
首先進行狙擊的是我們第10大隊。按照正常順序,我所在的第4連位于全大隊最后,三個排沿道路左右錯開。第1排的陣地設置在川道左側的山丘處,第2排的陣地位于右后側幾十米遠的小山包上,第3排的陣地則在后面轉彎處正對公路的山梁上。
我們第4連是由兩個方面軍的同志組成的,因為之前打會理時傷亡慘重,指導員、通訊員和連長先后犧牲,全連只剩下50來人,部隊到達蘆花(今黑水城)以后,紅四方面軍的楊國夫帶著紅30軍第90師政衛連的60多個同志補充到連里。在楊國夫連長帶領下,大家團結互助,過草地時僅犧牲了一名同志。后來紅一方面軍單獨北上時,紅四方面軍的同志被拖回去十個,楊連長也被調到第2連。
撤退途中,遭遇損失
構筑完簡單的阻擊陣地后,我們注視著前方,靜靜地等候敵人到來。但令人不解的是,前面遲遲沒有傳來槍響。后來才知道,最先追上來的敵軍是馬鴻賓的騎兵團,這股敵人十分狡猾,又熟悉地形,躲在梁上不肯下來,把道路“讓”給了后面的東北軍騎兵部隊。
過了一個多小時,前面傳來槍聲,很快就變得激烈起來。半個多小時后,第1連快步從山下的川道跑了過去。又過了二十幾分鐘,第2連也跑了過去。看到前面第3連的同志開始往回跑時,我們立刻緊張起來。
由于之前從紅四方面軍補充過來的通訊員被拖走,所以我既是司號員又是通訊員。連長的指揮位置設在中間的第2排,離第1排的陣地不到50米。為防止騎兵沿公路沖上來,我們在這里布置了兩挺輕機槍。
由于長期騎馬的緣故,下馬進攻的騎兵跑起來很笨拙,像鴨子一樣左右搖擺。我們的任務是遲滯敵軍,因而在其尖兵離陣地還有100米時,就開始用步槍瞄準射擊。不過,敵人的正面進攻并不積極,似乎在等候迂回部隊包抄。我們設在側后的陣地既可以對前面陣地進行火力支援,又可以用火力封鎖路面,所以敵人只能從川道外面的山梁上迂回。這一帶的山光禿禿的,敵人迂回部隊的行蹤,我們的監視哨看得清清楚楚,一旦看到尖兵爬到側后的梁上,我們便立刻撤出陣地往回跑。國民黨追擊部隊也不傻,在進攻部隊的后面預備了一支騎兵,只要看到我們后撤,就立刻超越進攻部隊,驅馬追殺。
騎兵最怕的就是掃射,馬跑得再快也快不過子彈,一旦馬被打中,他們也就沒戲可唱了。我們第4連共有四挺輕機槍,除了第2排陣地的兩挺外,余下兩挺被部署在后面的第3排,目的是抑制敵軍騎兵的快速沖鋒。只要我們跑過二三百米,就能得到后面阻擊部隊的火力掩護,國民黨軍騎兵也就無法再追了。意外的是,這次后撤使我們第4連遭受了重大損失。endprint
我們原來以為第12大隊的第一道陣地會設在我們身后約300米一個轉彎處的山包上。不知什么原因,他們卻將陣地設在下一個轉角。當我們跑到第一個轉彎處的時候,沒有及時得到火力支援。我們第2排剛跑到這里,敵人的騎兵就追上來了。聽到后面第3排同志被騎兵砍殺的慘叫聲,連長搶過一挺機槍就向后射擊。在幾挺機槍輪番射擊的掩護下,第3排剩下的同志勉強跑過來,轉過山腳,才得到后面部隊的支援。
撤到安全地帶后,停下來清點人數。第3排排長報告,損失了一半(記不清是15個人還是16個人)。連長聽完鐵青著臉,一個字也沒說,悶著頭一個勁兒向后走,越過第3連的阻擊陣地,找團長和政委“說理”,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危急時刻,跳下山坡
傍晚,國民黨軍騎兵停止進攻時,我們連又成了最后面的部隊,晚上還得堅持放哨。更可氣的是,當晚,保衛部門的人來“肅反”,調查我們連被騎兵追殺時有個戰士喊“投降”的事。犧牲了十幾個戰友,大家心里本來就很難過,看到連長受到保衛人員嚴厲詰問,我們深受刺激、非常反感。
保衛部門的人走了不久,大隊來人傳達新的命令:堅決阻住頭道川敵人的進攻,為戰役準備贏得時間。
第二天早上8點剛過,前面就傳來警戒哨告警的槍聲。我們在把守的塬上看到大批國民黨軍騎兵沿著川道向吳起鎮方向開來,其先頭部隊在離我們前哨陣地約400米處停下,開始在路邊的制高點架起重機槍,看樣子是要先進行火力壓制,再開始發動進攻。連長命令我跑步通知前面的警戒哨,立即撤回來。
這天的阻擊與以前不同,我們大隊沿川道兩邊,在每一道山梁都設置了阻擊陣地。我們的警戒哨撤回來沒一會兒,敵人的數挺重機槍就開始射擊。十幾分鐘后,約一個連兵力的敵軍徒步發起進攻,很快登上了先前放哨的陣地。他們沒想到的是,我軍占據的山梁比他們高,塬上又缺乏可供隱蔽的場所,所以被打得趴在地上抬不起頭。國民黨軍只好從后面調來幾門迫擊炮。敵軍進行試射的時候,連長下令從第一道陣地后撤。
我們身后的溝很深,部隊得順小路下到溝底才能再爬到后面的塬上。連長看到小路很窄,隊伍后撤時只能排成一路縱隊,如果敵人爬上梁,我們還沒撤到塬上,就會遭到敵人火力打擊。為了減少傷亡,連長命令其他人員全部后撤,他和我兩個人留下來在后面掩護。把我留下,是因為我手中拿的也是短槍,這是打會理時老連長犧牲前交給我的。
我和連長一邊向敵人開槍,一邊不時回頭觀察部隊向后面山梁行進的情況。就在準備后撤時,一扭頭發現有幾個騎兵從側面爬了上來。連長把手榴彈往外一丟,大喊一聲“快跑”!我倆撒腿順著小路往溝底下跑。
塬上的小路是順著緩坡盤旋而下的,連長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但每到轉彎的地方,連長的速度就會慢下來,如此一來,后面的敵人就越追越近。跟在我身后最近的那個敵人,一邊“咿咿呀呀”地怪叫著,一邊揮舞著手中的馬刀亂砍。當我的脖子感到馬刀激起的涼風時,我顧不得山坡高矮,一咬牙就跳了下去。
我跳下去的地方雖然比較陡,但多少還有些坡度。跳的時候我就想好了,緊貼著山坡盡量側身后仰,將左胳膊拖在身后延緩往下滑的速度??旎狡碌讜r,巨大的慣性把我翻轉了過來,滾了兩個跟頭。我被摔得暈暈乎乎,在地上躺了一會兒才坐起來,動彈了幾下腰、腿和手,還好沒有受傷。這時,我聽到梁上的同志大聲叫喊,定了定神,爬起來就沿上坡的小路向埡口跑去。坡上下來兩個同志,用力把我拉了上去。回頭一看,我剛才跳下的那個斜坡竟然足有20米高!
當我大口喘著粗氣的時候,看到連長剛剛下到溝底,后面還有幾個敵人緊追不舍。隨著連里同志的幾聲槍響,跑在最前面的那個敵人被放倒了,其余的伏在地上不敢再追。在同志們的吶喊聲中,連長終于有驚無險地跑了回來。
這一天,國民黨軍雖然進攻得很猛,卻只向前推進了六七華里。傍晚時分,雙方在楊城子西邊一個叫水井子溝的地方停了下來。為了防止我們夜襲,國民黨軍騎兵主力向后退了十幾里地,前面只留下一個連警戒。雙方警戒哨之間只隔了幾百米,夜深人靜的時候,敵軍換崗哨時喝問口令的聲音,我們都能隱約聽到。
新仇舊恨,一并清算
次日上午,國民黨軍騎兵部隊繼續發起進攻,全然沒有覺察到紅軍已作好殲滅他們的準備。
敵人的先頭團攻過來的時候,我們沒有像前一天那樣頑強抵抗,堅持了不長時間,便放棄陣地往后撤。就這樣,國民黨軍前面這個騎兵團一步一步被引入楊城子后面的溝里。他們走了大約兩華里,迎頭遭到第11大隊強有力的阻擊。我軍第10大隊和第12大隊早已占據兩邊的山梁,在三面火力的打擊下,國民黨軍這個騎兵團被壓在川道上進退兩難。
楊城子后面這個山口有近百米寬,另一個跟在后面的國民黨軍騎兵團來到后,就向兩邊梁上的紅軍發起進攻。我們第4連把守在南面的塬上,居高臨下,敵人很難攻上來。為了解救里面的騎兵團,國民黨軍又派了一個騎兵團,企圖從側面的山梁上迂回。正當我們打得起勁的時候,突然在側后方的梁上響起了密集的機槍聲,原來國民黨軍騎兵迂回部隊的前鋒已爬到我們側后的塬上。由于他們占據的那個塬更高,密集的子彈壓得我們抬不起頭來。其中一發子彈穿過兩個同志的身體后,又射中我的左大腿根,彈頭沒勁了,只鉆進一多半,彈尾露在外邊,我把它摳出來,隨手就扔掉了。
危急時刻,大隊調過來兩挺重機槍,架設在我們后面的山梁上,這才將敵人火力壓制下去。我們犧牲了好幾位同志,還有不少同志負了傷。盡管如此,我們仍然既要阻擊和封鎖山口的敵人,還要密切監視側面的敵人,而我們第2縱隊滿打滿算不到2000兵力。
正當我們咬著牙同時對付兩個方向敵人的時候,第1縱隊突然從二道川那面的梁上直插過來,把敵人的隊伍沖了個七零八落,潰散的敵兵轉身就往左面的頭道川逃跑。他們這一跑,立刻沖亂了頭道川里的敵人。山口外面的敵兵騎上馬往回跑,里面的也爬起身拼命往溝外跑。我們立刻沖了下去,接著對面山上的第12大隊也開始往下沖。
兵敗如山倒的國民黨軍騎兵,不管是騎馬的還是步行的,都沿著頭道川大路朝著來的方向跑。他們沒跑多遠就遭到打擊,第1縱隊早已將其后路截斷。前后潰逃的敵人一齊涌向一條向北的路,這條路雖然沒有紅軍把守,但這里是上坡路,道路十分狹窄,國民黨軍騎兵為了逃命爭先恐后,人和馬匹很快擠成一團。我們追的那一路敵軍,不少是騎馬的,他們看到前面的路口被塞住后,就下到路旁的溝里,想順著溝底向前跑一段,繞過擠在一起的人,再驅馬沖到路上逃跑。
我們一看就急了,如果他們沖上路就追不上了!這一路上我們吃騎兵的虧最多,最后的阻擊又打得很苦,新仇舊恨一齊涌上心頭,于是大家咬緊牙關、不管不顧地狠命往前追。幸好溝里坑坑洼洼,馬跑不快,我們趕到時,多數敵兵還在溝里。“射人先射馬”,我們集中火力先向前面往坡上沖的馬匹射擊,好幾匹馬被射中,紛紛從坡上滾下,又將后面的馬撞到溝底。這樣一來,溝里的騎兵人仰馬翻,被斃傷、摔傷的馬有近百匹。不少來不及下馬的騎兵被壓在馬下,疼得亂叫喚。我們喊著“繳槍不殺”,沖到溝里,對那些掙扎起來還想逃跑的,一槍托一個,狠狠擊倒,然后奮力沖上坡去,沿路繼續向前追擊。一路上,那些徒步逃跑的騎兵大部分都被我們俘虜了。我們一口氣追出十幾里地,直到騎馬的敵人跑遠了才停下。
這一仗打得痛快,把一路上受國民黨軍騎兵的氣全都發泄出來了!返回川道把俘虜交出去后,我們又回到先前把守的那個塬上,去清掃戰場。上去的時候,發現負傷的同志已被擔架隊抬進吳起鎮。我們在幾個老鄉幫助下,掩埋了犧牲的同志。最后站隊清點人數,除去被收容的傷員外,全連只剩下二十一二人。
我們第4連是全軍最后一個進入吳起鎮的連隊,進鎮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大隊為我們準備好了晚飯。這是自從出六盤山以來,我們吃到的第一頓熱乎飯,大家狼吞虎咽,幾口就吃進肚子里了。第二天早飯后,大隊領導宣布解散第4連,除連長和個別同志外,大多數同志被補充到第3連。
在吳起鎮休整了幾天后,部隊繼續向陜北前進,最后在富縣的象鼻子灣附近同紅25軍、紅26軍勝利會師,結束了兩萬五千里長征。(編輯 葉松)
整理者:青島海關退休干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