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畫上記號的人（組詩）

胡茗茗

一

現在的我，一根刺都沒了

疾病不會說謊，身體空空蕩蕩

頭頂的白熾燈被舊報紙遮擋

它側目這個三十四號病床上的人

在我之前，我之后

到底誰是被上帝之手

畫上黑色記號的人

鐘表滴答，流水湯湯

屬于我的黑夜來臨

就這樣卸下全部裝備

只身橫在隧道口前

二

跳下去吧，一個人

只能一個人，沒有另外的手

沒有藥物和手術

沒有救贖和勝之不武

只有無法放松的肌肉

不能解釋的牙關緊咬

這半生犯下的錯

被一一縫合，又見日出

我雙手接引爬出洞口的我

像沙灘捧住被大海送回的漂流瓶

三

這瓶體光滑，外濕內干，聲音微顫

它經由海浪、鯨魚、虎穴龍潭的吞吐

肚子里的紙條沒有人撿到

它只是被愛與不愛畫上一道道記號

我撿到了我，以及歲月的印痕

就這樣建立起的三角形

旋轉而穩定

春天，請你替我喊出他的名字

一

你長在我的身體里，很久了

左心是芽，右肺是葉，下面是根我用整個的靈魂滋養它，直到

它從嘴巴里長出來的一天

全世界都將知道你的名字

而我將轟然倒地……

我不斷揮霍激情

它太多太滿無處存放

我一再空耗青春

除了你，沒有人能配上她

一只手永遠疊加另一只

走到哪兒都會時刻攥緊它

直到皺紋舒展，凍瘡出汗

直到你的掌紋向我的白發倒伏

春天啊！請你替我喊出他的名字

二

四

我在地上行走，神在天上行走

死亡在地下跟著

憑什么我們就能與戰爭、疾病

擦身而過？除了僥幸

唯有終點的不確定

一定是內心的球莖扎根太深

它向下生長詩歌，向上生長健康

我不知該取舍哪一樣？

抑或是我想要的太多？

我已經準備好與生活

交換最致命的東西

曾經到達的山頂，遠看依舊蔥郁

我一萬次地搬動腳底碎石

將一座大山，畫上和身體

一樣的記號

如果我在廚房，突然淚流滿面

請你一定相信我是切蔥辣的

真的

如果我不看電視不開燈

只是長久地躺著發呆

請你一定相信我真的累了

如果我半夜起身，孤燈長明

寫下那么多那么多所謂的文字請你一定相信那都是騙人的

三

陽光裹挾灰塵從來細密均勻

抹布將它從桌上移入水池

然后是排污渠然后是江河

一些事物就這樣從外面來

到外面去，一走就是一輩子

現在，我從床下掃出一枚發卡兩顆彈珠半截鉛筆頭

發卡是我以為丟失很久的

現在，它一下子就蹦了出來

就像我找了很久的好運

四

這件衣服

我甚至不愿

觸碰一根指頭

可它破了

我還是會拿起它來

細細縫補

生活把我變成一個

角色，為人妻母

面具之下，久不見光

我有多少蒼白

又有多少糾纏

再見

一

終于垂下睜了三年的眼簾

像蜉蝣于時間顆粒中存活

疲憊，膽小，略帶羞慚

窗外，空無一人的深夜讓人吃驚

仿佛你就站在街邊，送來濟世湯藥呼吸尚在耳旁，有忍冬草芳香

這讓我在抱緊女兒小身體時

總覺恍惚

二

是的，我越來越習慣尋找她

睡去的小手，貼近臉龐

需要稻草，鏡子，需要力比多

正如她需要我的微笑早餐與圣誕小樹她不知這在我已是暗暗地艱難

野貓夾著尾巴逡巡于垃圾箱

乞丐裹著報紙蜷縮墻角

我慶幸尚有滾燙的白米稀飯

仰目上蒼，胸懷道德律

三

散發，弄一葉扁舟

劃過唐朝的柳蔭和陳詞

于午時三刻，猿聲啼住

我是如此小心，一字一字地取舍

在通往黎明的橋上，被迫倒下

頭東腳西，面朝大海

再也聽不到那邊的花開和歌唱

四

我看到潮水撲向海灘

那么多的愛，洶涌，隱藏

一遍又一遍

我心疼那些快樂的腳印被瞬間沖走那些我在你后背

用手指慢慢劃下的名字

我帶上一個女人的全部

坐到賭桌跟前

五

逝水執意東來，無意西去

我端坐蓮花

能放下的都放下了

放不下的交給時間

錘子和菩提

經幡在風中呼呼作響

它溫柔招手的樣子

總讓人的熱淚奪框而出

六

天空也是用來告別的

白天是大雁，夜晚是流星

還記得"僧廬聽雨，鬢已星星"嗎

現在的我什么都怕

什么都不怕，包括你

像廢棄的煤渣，羞于說起燃燒

只在偶爾面朝西南方向時

反復想起擦拭的動作

仿佛深淵，你注視它的時候

也正被它注視

七

孤獨讓人易睡，只一個小盹

舊年劃到了新年

時間本不存在，是人類強加以刻度

人類也便被賦予刻度，比如年齡

比如皺紋和生死

撕去布滿印跡的白紙

它是否純潔與污濁

是否存在，以審美的角度

遠非我們目力所及

手機不斷收到新年祝福

隱約提醒我與世界的聯系

一只蠶，將汲取外部的能量吐出來

包圍自己，悄悄化蝶

胡茗茗，河北電影制片廠藝術總監。獲2010年度“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獎、第三屆“中國女性文學”獎、河北省第十一屆“文藝振興獎”、臺灣第四屆“葉紅詩歌”獎首獎、《詩選刊》年度“杰出詩人”獎等。出版詩集《詩瑜迦》《詩地道》等四部。兼任《詩選刊》編輯部主任、河北省文學藝術研究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