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晶
據國家衛計委2015年的一項專題調查顯示,在我國2.47億流動人口中,有將近1800萬隨遷老人。而這些隨遷老人中,專程來照顧晚輩的比例高達43%。他們為了幫襯兒女、照顧孫輩,離開自己生活了幾十年的家鄉,來到陌生的城市,整日在兒女家、菜市場、幼兒園或學校之間來回忙碌著。隨遷老人由于語言習慣、人際關系等原因,平日里與社區的人打交道少,很難再建立自己的新朋友圈。由于他們鮮少出戶,成了社區的“隱形老人”。兒女們回家后,也與老人交流的少,使得隨遷老人在心理上極易產生失落感。有學者認為,如果這些老人出現對身份、心理認知的偏差,會帶來社交行為的阻礙,或出現精神抑郁等問題,成為精神疾患高發人群。
老母親進城已經兩年,兒子不知道她在社區有幾個朋友
李芳華只要沒回東北老家,每天都會為兒子熬上一碗白米粥。但她的兒子也許并不知道,母親每日以家和小區為半徑“畫圈”的生活,就像這碗白米粥,沒有任何味道。365天的日子,被眼前兒孫的三餐、起居等家務瑣事擠壓進本來就不大的空間。如果不是為了兒孫,像李芳華一樣的老人,可能一輩子也不會離開自己的老家,與親朋舊友遠離,更不會對新遷入地的生活產生“隔閡”。和人打了一輩子交道的李芳華,卻成了這座大都市里覓不到存在感的“隱形老人”。
北京社科院2017年7月發布的《北京社會治理發展報告》認為,隨遷老人一般是指因照顧晚輩等需求,隨在京落戶的子女生活兩個月以上的老年人。記者調查發現,在這類人群中,因語言習慣、人際關系等原因,鮮少出戶的老人,卻成了社區中的“隱形老人”。
有這樣一組日常數據,65歲馬麗鑫的家人可能從未察覺。
馬麗鑫來到北京已經整整兩年,但在這片新遷入地,她朋友圈的數量仍為0;叫上名字的鄰居數量僅1人;她兩天能看完六七集電視劇和3部電影;與孫子在一起時間幾乎24小時;而她平均一月外出小區的次數只有1次,有時甚至為0……
到北京后,馬麗鑫把自己的日子變成了分秒不差的時鐘。只要按照往常定好的發條時間走,一成不變。記者在隨訪期間發現,她早晨5點半起床,9點左右去超市買菜,下午3點給孩子煮雞蛋……
馬麗鑫的生活重心,全部在孩子身上,活動范圍以小區、菜市場為半徑。平日,兒子和兒媳上班后,家里就又變成了她和孫子的二人世界。“我和小孫子在一起,看著他一天天長大,也挺有成就感的。”這可能是她唯一的樂趣。只有在孫子那里,她的被需要感才是“滿格”的。
馬麗鑫的兒子焦天一,總覺得自己心里清楚:沒人在家時,孩子睡覺的那兩三個小時,母親也不會休息。他猜測母親應該會坐在沙發上,拿著平板電腦看電視劇,以打發時間。但實際上,并非如此。
對于馬麗鑫而言,做家務才是排解寂寞最好的方式。看到地板上的一根頭發,她都要起身撿起來。有時,屋子里空蕩蕩的,她手里拿著抹布,轉身就不知道自己剛才要做什么。她只能再放下抹布,拿起遙控器,反復切換電視頻道,再看看已經熟睡的孫子。但至于電視節目播放的什么內容,好像也沒那么重要。
當記者通過短信方式,詢問馬麗鑫老人的兒子焦天一:您知道母親平時在社區有幾個朋友?您能叫出他們的名字嗎?5分鐘后,他回復:“抱歉,真的不清楚。”
隨遷老人在社區缺朋友,在家里與子女也缺溝通
65歲的王素梅與女兒王奇,住在北京市豐臺區某高層住宅小區。高高矗立的3棟粉色住宅樓里塞滿了幾千人,但對于王素梅來說,這里卻只有陌生人。在人員高速流動的北京,用不了幾天時間,她身邊的鄰居就會換上新的一撥。
這和老家鄰居間,閑來互相串門的熱和比起來,形成了天壤之別。“在老家,三四間平房隨便怎么走,在這里真是憋悶啊。”來自四川農村的王素梅不識字,她連常去的菜市場名字都不認得,也記不住。無法獨自乘坐地鐵、公共汽車等交通工具,如果沒有女兒的陪伴,天安門、故宮這些地方,她是怎么也摸不到的。
白天,當女兒上班時,除了孩子的哭鬧聲,房間里幾乎沒什么動靜;晚上,等女兒回來后,想跟女兒聊上幾句,但看著女兒疲倦的神色,王素梅只能選擇沉默。“我理解,孩子白天累了一天,不想說話很正常。”王素梅這樣告訴記者。
前幾天,女兒王奇匆忙回家取加班所需的文件材料,經過菜市場東面的那條斑馬線,一回頭卻發現,母親被夾在過馬路的人群中間,手臂上抱著孩子,斜挎的布袋子里裝滿了青菜,走起路來很吃力。
王奇發現,以前從母親口中聽到的“兒孫繞膝”的美好生活,好像并不全是真的。
隨遷老人趨于低齡化,陷“融入難”窘境
在今天中國人的傳統觀念里,老人兒孫繞膝、一家人其樂融融,這是他們理應享受的生活。但這些社區“隱形老人”,為了幫襯子女一把,不得不拋下老家的老伴,自己在城市忍受著孤獨與無助。
記者在北京市的一些社區走訪調查期間,當問及“與社區鄰居的熟悉程度”時,占半數的隨遷老人選擇“不認識”或“僅是面熟”。甚至有隨遷老人回復說,在樓梯間、電梯中碰到鄰居時點頭,算是交往范圍么?缺少朋友、想家、孤獨、不適應氣候等,是他們在北京生活的普遍真實狀態。
北京城市學院公共管理學教授苗艷梅,向記者提供的一份關于北京昌平區某社區“隱形老人”調查結果顯示,這些老人在與人交往中,出現“語言溝通有障礙”問題占14%。苗艷梅認為,整體來看,隨遷老人對社區的心理認同和歸屬感并不強。
從隨遷老人流出地的性質來看,來自農村、鄉鎮、中小城市和大城市的比例,分別是36%、18%、32%和14%,來自農村的隨遷老人比例略高。記者還注意到,隨遷老人中女性多于男性;從年齡來看,隨遷老人趨于低齡化,多數處于56~60歲以及61~70歲兩個年齡段,占被調查人總數的94%。
“隱形老人”需要子女和社會的關心
“社區‘隱形老人目前已形成一定規模,他們離開自己熟悉的環境來到陌生的城市,身份、心理認知帶來社交行為的阻礙,可能會出現精神抑郁等同質化問題。”中國青年政治學院教師、北師大心理學專業博士周軍分析稱,此前就有數據顯示,在老年群體患抑郁癥的人群中,尤以隨遷老人居多。
“心理健康、精神疾病的發生,與人際關系的支持程度有非常大的聯系。一個隨遷老人本身就面臨‘連根拔起的新生活,又缺少人際支持。在隨遷老人的生活中沒有交往對象,無人傾訴。”在多年研究心理學的周軍看來,這些對于老人的精神健康都會產生非常負面的影響。
其實,以上問題的出現,也和老人的性格有很大關系。“他們覺得被拋棄了,老家已經回不去了,感覺成為了多余的人。”苗艷梅教授認為,子女現在更需要“反哺”父母,對他們進行家庭的輔導。
苗艷梅教授還建議,政府要購買服務,社會機構也要多開展對流動人口的服務項目,尤其在政策銜接方面。比如,完善社會保障制度,解決異地醫療報銷的問題。再比如,社區可專門組織隨遷老人成立興趣小組,或者舉辦一些適合他們的文娛活動,因為他們互相交流起來有很多共鳴之處。
(文中部分人名為化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