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宇

在萊索托馬塞盧村莊里生活的村民
在斯坦福大學的人類學系,弗格森不緊不慢地轉過座椅,起身和我握手寒暄。他穿著棉麻襯衣,卡其色褲子,圓頭戶外鞋,這一身打扮在滿是T恤短褲的斯坦福校園中顯得突兀。身份的突兀也是我對弗格森作品的第一印象。我應該怎樣介紹他?人類學家,政治學家,非洲學家或公共政策專家?似乎每個頭銜都差些意思,又言過其實。
1985年,詹姆斯·弗格森(James Ferguson)畢業于哈佛大學的人類學系,他的研究集中在撒哈拉以南的非洲,關注的問題是國際發展政策的實地影響。在他身上,既有把眼光放在社會底層和邊緣群體的關懷,又沒有因為批判的立場失去對政策干預的興趣,以至于在作品的結尾,總會引入“我們要做什么”的發問。
出于交叉和模糊的身份,弗格森看上去總在反抗常識。他的第一本書是有關非洲內陸國家萊索托的。萊索托是最大的國中國,地處南非國土內。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大批國際援助涌入欠發達的萊索托,僅1979年萊索托就收到6400萬美元的官方援助,平均每人能得到近49美元。然而,蜂擁而至的國際資本對于經濟收效甚微。弗格森發現,這些項目看似在扶貧目標上失敗了,不過在官僚體系擴張的目標上卻一直在成功。它們把國家治理問題變成“技術問題”,然而項目實施中又不可能繞過各層利益,只能卷入國家官僚體制的運作。于是在“去政治化”的大旗下,官僚體系不斷地擴張膨脹。
“去政治化”的判斷很快卷入了90年代開始的對于新自由主義的反思。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在非洲推動的偏重市場和私有化的“結構調整”,不僅沒有帶來普遍的經濟增長,反而加劇了當地社會的不公和政治波動。弗格森在贊比亞銅礦帶的研究,指出在這樣的制度安排下,利潤豐厚的出口貿易沒有帶來地區繁榮和現代化的實現,而是在全球化的過程中催生了一大批被排擠在世界經濟秩序之外的“棄民”。
弗格森沒有停留在學界對新自由主義和全球化不公的批評上,他開始關注國家和公民對這種狀態的應對策略。2015年,他出版了自己的第四本專著《給那人一條大魚》。書中聚焦南非和納米比亞的“現金轉移”(Cash Transfers),即直接給目標群體發放現金救助的社會福利政策。以南非為例,2013年全國GDP的3.4%直接用于給窮人發錢,覆蓋全國超過30%的人口。在某些方面針對社會弱勢群體的救助靈活機動,比如幼兒養育補助指定的接收者,規定不需要是孩子的父母或有血緣關系的親戚,而是事實上照顧幼兒的人。在總體社會效果上,受惠于這樣的社會福利,南非的饑餓家庭在2002至2012年間從29.3%降至12.6%。這不僅挑戰了主流發展話語“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的圭臬,也彰顯發展中國家正在試驗的特色社會救助系統,不受困于自己在全球經濟發展的階段。
現金轉移不單是區域現象,它也被認為是全球性的“靜悄悄的革命”。拉美國家在90年代率先開始了類似的政策嘗試,博茨瓦納、萊索托、贊比亞等非洲國家將地方試驗上升為全國政策。弗格森認為,政策變化后,公民不只是通過在市場上交換勞力來謀生,而是參與公共和社會資產的直接分配:如果石油和土地是公共資產,為什么公民不能從它們產生的利潤中直接獲取屬于自己的份額呢?
這種新式分配政治的背后,伴隨深度的全球產業和勞工市場的變革。離開弗格森談論的非洲,僅在2017年的英國,“零工經濟”(Gig Economy,例如Uber出行或是Deliveroo外賣行業)雇傭的人數110萬,和全國最大的雇傭機構國家保健署的員工人數相近。
我們也許正在告別長期在固定行業中的勞工經濟。在高頻度的流動和不穩定的狀態下,現金轉移式的社會救助模式出現,建立在固定領土和行業上的認同是否繼續存在?以弗格森的例子說,一個來自索馬里的小商販,在南非的市集上謀生,同時準備辦澳大利亞的難民申請,他的歸屬、身份和工作在不停地重建中。對他來說,國家和社會身份意味著什么?
三聯生活周刊:我想從個人經歷開始。作為哈佛大學的人類學學生,你為什么選擇了非洲和國際發展的主題?
弗格森:我一開始是學生物的,后來對圍繞環境展開的政治議題感興趣,找到了人類學。恰好,教我人類學的都是非洲專家。當時為了應付導師,我途經萊索托,在路上帶的書正好是福科的《規訓與懲戒》。我到萊索托首都時,滿大街都是發展援外機構。南非因種族隔離政策被禁運,任何想要接觸南非的組織都駐扎在萊索托。同時,莫桑比克進行的社會主義改造和萊索托的發展項目也驚人地相似,都在進行技術官僚的機構設置,撇開和政治的聯系。萊索托的例子可能最極端,和全球經濟的緊密關系和結構性的政治不平等,在發展規劃中幾乎統一地消失了。一旦在萊索托發現去政治化的存在,就能在其他地方找到共性。這好像成了民族國家的普遍癥候。
三聯生活周刊:在你的觀點中,國家似乎是充滿矛盾的概念。一方面官僚機構的擴張代表國家權力的延伸,但一方面國家在全球資源流動的過程中,對于社會和人群的控制又在不斷弱化。可以說,它在形式上的擴張伴隨事實上的弱化?
弗格森:我倒沒有想過這樣的概括。我擔心的是,思想界對于國家和意識形態的批判容易陷入到單方面的反國家或是反建制的立場。實際上國家可能沒有想象中那樣無所不在或是棄公營私,它產生了出乎預料的結果。即便福科在談及新自由主義時,也不是徹頭徹尾的攻擊,而是考慮到它所面臨的治理問題。如同你很難說反對權力一樣,你也很難否定國家,它只是權力行使的方式。問題是你要什么樣的國家。

斯坦福大學教授詹姆斯·弗格森
現金轉移讓我感興趣的一點是,它在不需要過多國家能力的前提下,進行治理的變革。非洲和其他地方的國家經常有轉型社會的宏大愿景,比如改革財產的所有制、轉變家庭關系這些充滿野心的規劃。事實上,很少有國家有足夠的能力真正達到這些預期,尤其對于非洲國家來說。發放小額現金不需要大規模的行政能力。特別是考慮到技術手段的進步:你不需要知道這人的出生日期或是孩子的親生父母,如果是無條件的基本收入發放,你所要知道的信息就是這個月的錢有沒有到賬。現金轉移在信息和行政方面不需要過多能力建設的情況下,產生了大規模的社會影響。
三聯生活周刊:非洲國家的案例在治理方面的創新,在多大程度上可以作為其他國家或地區的參考?
弗格森:誠實來說,我們現階段并不清楚。拿南非政府來說,它不能代表非洲國家。它的狀態很特殊,甚至不是“很非洲”。
可以說,就南非國家的情況,我們看到向民眾進行現金救助的有效性。如果你有退休金,你會十分信任這個體系,它每月按時發放,每年會根據通貨膨脹進行調整。這對于國家的社會服務至關重要,普通人相信這些服務保證送達。
對于許多其他非洲國家來說,民眾對于國家沒有這個程度的信心,因此現金轉移體制化的程度也低一些。它們可能不是長久性的國家制度,而是外來的援助機構支持的中短期的項目,由外來的援助機構支持。這也會在民眾中產生對現金轉移的不同看法,長期的制度化運行會讓民眾認為這是公民權利的一部分,而如果短期依賴外來資金,民眾可能把它當作是“天上撒錢”的饋贈。
三聯生活周刊:你談到了福利救助制度對于社會思想和身份的影響,它可能把人們處在不穩定經濟環境中的焦慮,轉化成新的政治運動和分配需求。這種分配是可持續的嗎?
弗格森:對。我感興趣的是這些現金轉移的“意義”:他們對民眾意味著什么?由此來窺見它的政治含義。這不僅僅是人們拿錢的問題,大多數政策應用方面的研究都在看人們是怎么花這筆錢的。
我的問題不一樣。我想問的是,他們認為這個東西意味著什么?這筆錢意味著“我完全沒有用了,要依賴其他人和社會發慈悲了嗎”?這樣的想法當然會有相應的后果。人們會感到厭惡,失去上進心,加深去政治化的趨勢。但如果你說,我們的國家因為豐饒的礦產有大筆的財富,那作為公眾的一員,你有資格獲得這份公有財產的一部分,所以我們每月會給你分紅。如果是這樣想,人們的反應會很不一樣。
之前有研究專門訪談了南非的失業青年。詢問他們對每月獲得社會救助的想法時,他們普遍覺得不妥,覺得不應該無功受祿,而是希望有工作機會。對另外一組青年的訪談中,研究者換了提問的方式,詢問他們同不同意公民享受國家資源獲利的分紅,他們都表示了贊同。這是對同一筆錢在同樣的發放過程中完全不同的反應。以“合法分配”(Rightful Share)為基礎的政治動員,和我們通常對于社會救助的想象不一樣。
關于可持續的問題,我覺得更重要的一點是,我們明白當下的體制是不可持續的。新的一代年輕人發現他們的勞動價值不斷萎縮,沒有新的收入支持和分配手段才是不可持續的。這些年輕人或是被排擠在生產體系之外的人不會躺下等死,他們會以某種方式要求分配,這些主張必須得到回應。
三聯生活周刊:這里有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轉變,就是在新自由主義環境中產生的社會福利制度,卻在抵制去政治化的趨勢,把人們重新政治化起來?
弗格森:當然,這些現金轉移的計劃還在初期,我們對于它們的政治影響還是以推斷為主。在南非實行的政策也不是以“合法分配”作為依據。我把南非和納米比亞作對比,為了找出未來政治方式的可能方向。我們可能要重新考慮社會義務和國家責任的范疇,尤其是空間上的流動對國家的沖擊。曾經國家以固定的領土作為社會身份的容器。大規模的跨國跨境人口流動,挑戰了這樣的傳統羈絆。以我個人的經歷來說,人們過去談及改善境遇時,往往說“向前看”,琢磨怎么在目前的環境下進步;而現在都在打聽怎么“向外走”,以空間的轉移來換取境遇的改善。
個體生存策略的變化也意味著國家的治理要做出調整。如果國家的社會福利系統是以公民身份作為基礎的,那在領土內的非公民怎么辦?在南非,許多底層的貧窮人群并不是南非人,社會中形成公民/非公民的對立。國家的福利系統,如果以社會發展為目標,是否要修改以公民身份受惠的原則?
這也是我最近討論的話題。以現金轉移為例,政策有直接和間接的效用,除了直接用于日常生活的補助,它也意味著中小商業可以依賴于每月有定期補助的消費者。如果一個社區里大家都沒有錢(無論是公民還是非公民身份),那也意味著沒有商業機會。在社會范圍內分散資本,增加人們尋求生計的機會,才能減少高風險的移民或是偷渡行為。但同時我們又要考慮,移民的不一定是最底層的群體,反而是已經有生計的人,有資源跨越國境。這提醒我們政策的目標在復雜的現實中難以圓滿完成,國家為了減少不穩定性做出的舉措,可能又會加劇流動性。
三聯生活周刊:社會福利制度的變化一定程度上回應了勞工經濟的轉型。當代的穩定工作越來越少,短工和臨工變成常態,無業游民(Precariat)成為新的階級。你是什么時候意識到關于臨工的問題?我們可以說這是全球的趨勢嗎?
弗格森:做贊比亞礦工研究的時候,我第一次開始考慮這些問題。我注意到這些年輕人(他們不算是任何類型的“工人”)“閑逛”在市中心。他們被稱為lambwaza,我在《現代性的期待》一書中提到過。但后來我才理解這個現象的重要性。隨著大批礦工被解雇,越來越多的城市人口開始依靠即興的“閑逛”來維持生計。在南非,大規模的結構性失業是不容置疑的,分析起來也很困難。
三聯生活周刊:對于民眾來說,在當下的經濟社會轉型中,他們對勞動價值的觀念有沒有發生變化?和固定行業或是場所聯系在一起的社會身份是否成為了過去?
弗格森:有時人們不愿意放棄舊的理念,即便在世界發生根本改變的時候。我在南非觀察到,尤其是男人很難放棄那種對于雇傭勞動的想象。非洲學家弗朗哥·布爾馬西(Franco Barchiesi)把這稱作“勞工的憂郁癥”。但人們同時也會想方設法地適應新的條件,體力勞動已經不像過去那樣被需要。工薪階層的女性已經注意到這些變化,對婚姻不如以前那么熱衷了。當男性發現他們生理上的力量不像過去那樣帶來社會和經濟上的權力時,他們會經歷“男子氣的危機”。有一些學者以此來解釋地區內日益增加的針對女性的暴力。
在社會身份的問題上,我不得不再強調,這是個實證問題,在不同地方答案肯定不同。在這個前提下,我觀察到一種現象可能在全世界不同地方多多少少地出現:通過現金轉移或是其他的社會支付,公民權利演變為生計手段。即便在我們沒有劃入福利國家范疇的國家內,這些社會支付成為日益重要的生計來源。這就引起了關于國家歸屬感的問題。如果公民身份建立在“我會不會領到國家的定期支付”,那么,對于新來的移民來說,他們可能最需要這些福利手段,但由于不是受惠的群體,難以形成國家范疇上的“集體歸屬感”。
三聯生活周刊:你之前的作品中反復涉及“我們應該做什么”的討論。我最后想問,在你看來,知識界要怎么樣超越“僅是批判”的常態?
弗格森:批判有它的位置,我并不是要貶低它。但對于我們現在討論的問題(尤其是所謂“新自由主義”),我感覺我們已經達到了貧瘠的程度,一遍遍地重復陳詞濫調的批判,沒人能從中學到什么。所以我想激起同行更大膽的一些行動:不僅說明我們反對什么,而且應該是我們要實現什么政治或是政策目標,直面回答我們要什么的挑戰。我認為關于無條件基本收入的討論就是一個例子。它不是說我們要拒絕批判性思維(即便最好的主意也需要反思),而是把批判性事件和真正的政治綱領和目標聯系起來,超越言辭上的譴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