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戎戎

電影《冬眠》劇照
努里·比格·錫蘭(Nuri Bilge Ceylan)穿著一件藍色的“北臉”沖鋒外套,邁著他的長腿,以一種悠閑的姿態步入海南國際電影節“大師嘉年華”會場。身板清瘦,但挺得筆直,依然保持著軍人風范。這姿態讓人一下子想起了那個說法:“N.B.錫蘭是土耳其電影界的一匹‘孤狼。”
“N.B.”是他名字的縮寫。在中國觀眾這里就有了另外一番含義。畢竟,自1995年以短片《koza》參加戛納電影節短片競賽開始,至今,他已經拍攝制作了八部長片作品,六次入圍戛納,四度獲獎,分別獲最佳影片、最佳導演和兩次評委會大獎。確實擔得起“N.B.”。
他的藍色沖鋒外套讓人想起電影《冬眠》里男主人公手持獵槍離家時穿的那件,只是電影里的那件是綠色的。男人拿著槍在白雪世界里轉了一圈,沒有立刻就去打那只小兔子,而是坐下來,想了會兒心事。要是姜文,斷不會讓他的主人公就這么把槍口垂下去的。《冬眠》里的世界一片白色,只有天空總是灰色的。
專訪的時候,錫蘭說,他喜歡這種得了抑郁癥似的天氣。陽光燦爛會讓他覺得“沒勁”。
運用自然景物反映人物內心這方面,錫蘭是大師。你可能還記得他2006年的那部電影《適合分手的季節》。夏季陽光熾熱,正適合戀人烈火干柴;可他讓男主人公在艷陽下站在陰影里,看著依然懵懂的女主角,露出冷漠厭倦的神情;《冬眠》的外景地是土耳其以洞穴住宅聞名的卡帕多西亞。全片大雪封山,視覺上一片孤絕。雪中那些密閉的洞穴旅館,猶如一座孤島,既窒息,又溫暖。2018年的新作《野梨樹》中,鄉村田野上那些“不適、扭曲、孤獨”的野梨樹,正像與城市和鄉村都格格不入、不知何去何從的男主人公的心情。
在當代影壇被各種贊美,被夸贊作品集“阿巴斯的敘事結構、伯格曼的哲思、塔爾科夫斯基的詩意、小津安二郎的簡約”于一身的錫蘭,確是21世紀藝術電影的寵兒。12月14日的論壇上,包括《老獸》導演周子陽、《扎賚諾爾》導演趙曄在內的數名青年導演一字排開,依次向他請教電影的真諦。錫蘭也和善謙卑,以大師之姿向后輩循循善導。
他說:“我覺得電影是沒有任何固定的硬性的定義的,我覺得它是一種新的媒介,有很多沒有發現的潛力和領域等著我們去發掘。還有很多新的事情我們是可以去做到的,尤其是那些新的導演。”
“我不知道什么是電影的定義,這個對于我來說也是一個未知。”
生于1959年的錫蘭,年輕時經歷頗為豐富。大學時的專業原本是“電子工程”。但是進入大學三年級后,他明白自己并不適合這個專業:“讀大學之前,我并不了解自己究竟可以是誰。”
大學期間他開始自學攝影,參加攝影俱樂部,為別人拍攝證件照賺錢,之后開始從事廣告攝影。大學畢業后,一時沒想明白自己到底要干什么的錫蘭,先是在倫敦待了六年,打工、讀書、看電影。之后去了尼泊爾。幾個月后,在尼泊爾寺廟里的錫蘭開始思鄉,于是決定回土耳其服兵役,這樣“既能找個借口回到家鄉,又不必為自己的未來做出草率的抉擇”。
正是在服兵役期間,他讀了波蘭導演波蘭斯基的自傳《羅曼》,瞬間覺得熱血沸騰,仿佛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兵役服完,他重新進入大學學習電影,之后以攝影師身份進入電影圈,逐漸成為一名電影導演。
錫蘭說,他的電影生涯,是和中國導演賈樟柯的電影生涯同時開始的。1998年,錫蘭的劇情長片處女作《小城歲月》參加了柏林電影節青年導演論壇。那一年,賈樟柯也帶著《小武》去了。
后來,賈樟柯在文章中如此回憶《小城歲月》:“他的電影里,能看到天氣。雪后的寒冷,自雪地上玩耍的孩子們身體里散發出的熱氣,被雪凍得麻木的雙腳,襪子上掉下來的水和炙熱的火爐相碰撞冒出來的蒸汽……都是這部電影的詩句。”
賈樟柯說,看錫蘭的電影,他知道了,在柏林也會有人懂得《小武》,而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可以在不同的電影里遭遇同一種鄉愁。
專訪中,錫蘭也這樣談論起賈樟柯:“那一年,他的電影也是關于自己的家鄉的。他的電影是那一年電影節上我最喜歡的一部。后來我看了他所有的電影。”
錫蘭說,看賈樟柯的電影時,“我覺得他就像我的兄弟”。
在類型電影和大制作大行其道的今天,錫蘭依然在堅持一種類似于“手作”的創作方式。他幾乎所有的電影都是自己做出品人,自己拍攝,劇組成員也一直保持著人數最低的限度。有人說,錫蘭一個人就是一個攝制組:他是制片人、導演、編劇、剪輯、攝影、演員。最常在他影片中出現的,是他的弟弟和他的妻子。他的電影劇本,也多由他和妻子共同完成。他的第一部電影《繭》只花了5000美元。《冬眠》和《野梨樹》的制作費用,也只有300萬歐元。
對此,錫蘭的解釋是:“我只是想要對我的世界忠誠,忠實于我看世界的方式。”
和賈樟柯一樣,早期錫蘭的作品大多取材于自己的童年生活、自己的生活經歷。但是隨著拍攝技巧和世界觀的成熟,錫蘭的作品慢慢地擺脫了“小我”的痕跡。現在,錫蘭這樣理解自己的工作:“我現在的電影拍攝工作變成了一種探尋、一種探索,把它放到更大的背景下去了解我和了解人類。我覺得電影就是為了去探索人類的本性,而關注什么其實取決于我本人的自信程度。”
三聯生活周刊:在電影導演中,你被認為非常擅長用外部風景表達人物的內心情感。你是否同意這一點?
錫蘭:事實上,那些風景表達的不僅僅是我的電影人物的情感,也是我自己內心的情感。我喜歡陰郁,也經常有點憂郁。我的角色和我電影中的風景是一體的,是我個人憂郁情緒的拓展。我也喜歡陰郁的天氣,雨、雪、陽光燦爛對我來說,有點沒勁。

導演錫蘭
三聯生活周刊:溝通是你電影中常見的主題,尤其是家庭成員之間的分歧與溝通。所以你怎樣看待溝通?你認為人與人之間可以達到完全的理解嗎?
錫蘭:完全的理解?我并不這樣認為。我想在內心深處,每個人都是孤獨的。我們嘗試著聯結彼此,但是這太難了。正因為這非常難,才成為我電影的目標。我特別艱難地在尋找人與人之間完全徹底的理解,但是從未真正找到過。大多數時候,即便溝通真的存在,也是通過懺悔和我們脆弱的一面。
我相信,人是脆弱的。但這脆弱的一面,也使人和人之間有了溝通的可能。然而,在社會中,尤其在伊斯蘭世界,人們經常會感受到一種沉重:我們總是隱藏起自己脆弱的一面,展示強悍的一面,但這卻阻礙了我們的交流。事實上,我們所有人都是脆弱的。
三聯生活周刊:你談到人類的脆弱。這讓我想起在電影《野梨樹》中,你用專門的段落討論了宗教和信仰的問題。但據說你本人沒有宗教信仰,那么,你怎樣看待宗教和信仰問題?你的電影也總是在描述和思考沖突:年輕人與老年人的代際沖突、城市和鄉村的沖突,甚至不同信仰之間的沖突。你認為宗教有利于消除沖突,還是反而使沖突更加劇烈了?
錫蘭:我沒有特別強烈的宗教信仰。但是我相信宗教是有用的。我相信,對社會而言,宗教有利于維持平衡,為生活賦予意義。如果沒有信仰,很多人可能都活不了多久。為生活賦予意義是非常困難的事,你懂的。所以,你得自己尋找答案。如果你相信別人的答案,你是舒服的。但是如果你不相信,你就會處在一個比較困難的情境——我就處在一個較困難的情境。
我本人并不接受任何既定的答案。我帶著問題而來,而問題也越來越多。我們生活在一個荒謬的世界里。這個世界充斥著沖突,我的責任是展示這些沖突而不是給出答案,所以我從不試圖在電影里給出答案。我并不是一個教師型的藝術家。
我的電影都是關于我自己的未知、困惑與沖突。我也從不拍攝我不感興趣的題材。我并不是一個人生目標特別明確的人。我在自己的電影里向人生發問,但并不對答案感興趣。因為人人都可以自己尋找、選擇自己的答案。
事實上,藝術本身就是一種宗教。因為藝術超越了是非與對錯。
三聯生活周刊:你和賈樟柯導演都經常以故鄉作為創作背景,賈樟柯曾說,人只有離開故鄉,才能真正懂得故鄉。你同意他的觀點嗎?
錫蘭:我不知道。但是通過賈樟柯的電影,我認為中國和土耳其在社會的深層結構上有很多相似之處。伊斯蘭文化有很強的東方性,中國和土耳其的小鎮生活都是非常相似的。我能從他的電影中感受到這一點。
三聯生活周刊:作為土耳其最優秀的導演之一,在你眼中,當下的土耳其最重要的社會議題是什么?
錫蘭:變化太快了。科技、生活,舊時代的每一件事物。就像是在美國,印第安部落里的老人們本來是最有生活經驗、最聰明的,但是現在,老人成了最愚蠢的,因為他們跟不上變化。年輕人取笑這些老人,這讓我感到非常悲哀。我母親90歲了,她和我以及我的兒子生活在一起。但是我的兒子不尊重她,因為她跟他不同。
現代社會,10年內甚至10天內發生的變化,可能比過去1000年發生的還要多。所以我覺得這是目前人類最大的問題。當然,還有很多其他的問題,但是對我而言,這個問題最為可悲。
三聯生活周刊:面對如此劇烈變化的世界,你個人的態度是什么?
錫蘭:我試圖挑戰并且不跟隨變化。我追隨我的靈魂,我的靈魂不會像外部世界那樣迅速改變。
三聯生活周刊:在當下,娛樂和利潤是世界電影工業的主流,而你依然在堅持制作藝術電影。你會考慮利潤的問題嗎?
錫蘭:今天的有些藝術家或許能賺錢,但是我覺得不是所有藝術家都能以某種方式盈利,只是某一些。而且我認為藝術家完全可以掌控“利潤”的問題。
三聯生活周刊:你認為電影可以幫助人們對世界的態度更積極嗎?
錫蘭:是的,為什么不呢?但我想這依然取決于是哪部電影。一些電影能夠“喚醒”你,另外一些電影會讓你睡覺。

上、下圖:電影《野梨樹》劇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