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夢

潘玉良以巴黎為主題的畫作《嬰戲》

潘玉良的自畫像是她創(chuàng)作風格和心境的直陳,圖為《自由寫生像》
1937年5月的法國,戰(zhàn)爭陰云隱現(xiàn),卻似乎并未影響人們參觀在巴黎舉辦的萬國博覽會的熱情。那一年的博覽會,以“現(xiàn)代世界的藝術與技術”為主題,展示了波蘭的工業(yè)振興計劃、瑞典的新型農(nóng)產(chǎn)品、荷蘭的郵政事業(yè)發(fā)展史,也舉辦了一場以女性藝術家為主題的展覽。中國畫家潘玉良(1895~1977)作為那場女性藝術家展覽的參與者之一,與全世界40多個國家的、超過3000萬參與者及參觀者一起,趕赴巴黎。
“她原本打算在歐洲停留兩年,沒想到在異鄉(xiāng)一住便是40年,再也沒有回到中國。”巴黎賽努奇亞洲藝術博物館館長易凱(Eric Lefebvre)在采訪中說,“后半生一直留在法國,并不是潘玉良主動的選擇。”
名為“春之歌:潘玉良在巴黎”的展覽正在亞洲協(xié)會香港中心舉行,展出這位20世紀極富代表性的中國女藝術家的繪畫及雕塑作品逾60件,且?guī)缀跞渴撬诙吻巴鶜W洲后的創(chuàng)作。
1921年,潘玉良有過第一次赴法國學習美術的7年經(jīng)歷。自1928年離開歐洲回到中國,潘玉良在上海美術專門學校以及南京中央大學任教,也發(fā)起成立“中國美術會”和“中華學藝社”等藝文組織,她卻覺得自己歸國10年,畫技與學藝并無長進,因此渴望借著參與萬國博覽會的機會,再度游歷歐洲,汲取創(chuàng)作上的靈感。
兩年后,原定的返國日子近了,卻遇上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德國軍隊占領法國,潘玉良不得不避居法國鄉(xiāng)下;待6年后“一戰(zhàn)”結束,中國又爆發(fā)國內(nèi)戰(zhàn)爭,加之50年代的全球性東西“冷戰(zhàn)”,潘玉良欲歸而不得。等到1964年,中國與法國終于建交,她卻因為健康狀況不佳,難以支撐長途旅行的奔波,不得不放棄了最后一次的回國計劃。
1977年潘玉良去世前,囑托好友王守義將自己的全部作品帶回中國。1984年,在中國文化部的協(xié)助之下,她生前創(chuàng)作的4000多幅作品被輾轉運回國內(nèi),收藏在安徽省博物館中,而安徽正是潘玉良的丈夫潘贊化的故鄉(xiāng),也是兩人成婚的地方。
關于潘玉良的各種記述,筆墨大都放在描述她和潘贊化的傳奇感情經(jīng)歷上面。確實,如果沒有潘贊化,潘玉良無法走上職業(yè)藝術家的道路。1913年,革命黨人出身、位居蕪湖海關監(jiān)督的潘贊化幫助18歲的潘玉良脫離了青樓的處境,介紹她跟隨自己的朋友、上海圖畫美術學院教師洪野學畫,支持她入讀上海美術學校西洋畫科,與男同學同處一室學習素描、描摹人體。在那個男尊女卑的時代,潘贊化娶了潘玉良,又送她留洋深造,與其說是為了愛情的付出,不如說是更看重她不尋常的藝術才華。
從1937年潘玉良第二次赴法,到1958年潘贊化去世,他們二人在這20年時間里無法見面,但不停地通信。后半生在法國的40年,潘玉良“一不入籍,二不談戀愛,三不簽約畫商”,一直將丈夫送給她的雞心項鏈戴在身邊,吊墜中鑲嵌著兩人當年的合照。
“在20世紀留法的中國藝術家中,潘玉良的經(jīng)歷非常特殊。”易凱告訴我,不論是林風眠、徐悲鴻與常玉等第一代留法藝術家,抑或是趙無極、朱德群和吳冠中等在40至50年代赴法深造的第二代中國留法藝術家,都面臨“去”或是“留”的問題。有些回到中國,畫風轉變,受到社會寫實主義(Social Realism)的影響,例如徐悲鴻;另一些像常玉,則一直留在法國。只有潘玉良,赴法回國又再赴法,如此特別的生命經(jīng)驗,亦影響了她的創(chuàng)作風格。
在易凱看來,上世紀40至50年代,也就是潘玉良二度赴法后的前20年,是她創(chuàng)作上的實驗期與探索期,“一條路是油畫,另一條是水墨”。“春之歌”展覽為潘玉良鐘愛且頻繁創(chuàng)作的裸女題材開辟一處專區(qū),展示的畫作中,既有用油畫為媒材創(chuàng)作的裸女形象,也有用水墨創(chuàng)作的紙本作品。可以明顯看出,那一時期的潘玉良已在探索如何將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中的線描技法糅入油畫創(chuàng)作中,用以描摹畫中女子的身體線條,現(xiàn)出生動婀娜的意味。在她1940年創(chuàng)作的《躺人體》中,以線描技法畫出的仰臥裸女形象,明顯受到當時盛行于巴黎蒙帕納斯地區(qū)的裸女畫風影響,讓人想及莫迪里阿尼等人的創(chuàng)作,而畫中設色鮮艷的背景,以及畫中女子身上斜搭的花巾,則可說是“野獸派”畫家如馬蒂斯等人的典型風格。
吳冠中與潘玉良有過往來。他曾評價,潘玉良的畫很俗,遠不及常玉的作品有格調(diào)、有品位。但這種“俗”,在某種程度上說,也正是潘玉良的創(chuàng)作風格,也是她性格的直陳。潘玉良20年代在上海美術學院讀書的時候,身邊大部分是男同學,她卻絕不怯場,表現(xiàn)活躍,曾發(fā)表演說、演出京劇。到了巴黎之后,據(jù)友人回憶,潘玉良經(jīng)常參加藝術家聚會,性格爽直潑辣,大嗓門,興致來了喜歡扮老生,唱一段。如是性格反映在畫中,便不難理解為何潘玉良愛用鮮亮明快的色彩,而她畫中的裸女常常看起來有些胖,四肢粗大,肌肉緊實,并不像常玉畫中的裸女形象那樣優(yōu)雅精巧。
“潘玉良筆下的人體形象非常特別,她的審美十分個性化。”易凱認為,當年留學歐洲的中國藝術家中,人體的畫作總是有鮮明的學院派風格,嚴謹而克制。而在潘玉良的作品中,女性的形象是奔放的,甚至任性的,這既體現(xiàn)出潘玉良的創(chuàng)作風格,也是她在20世紀上半葉歐洲女性不斷爭取權利的社會背景下,個人對成見的對抗。

潘玉良1940年作品《躺人體》

法國賽努奇亞洲藝術博物館館長易凱
易凱說,展覽中的兩幅自畫像,都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第一件作品位于展廳入口處,是一幅半身像,畫中的藝術家本人身著旗袍,剪了短發(fā),扮相介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
另一件自畫像作品,愈發(fā)直白地表達了畫家對于兩性平權的思考。在那幅作品中,藝術家并非獨自一人,而是被眾多女性友人環(huán)繞,有人在侍弄花草,有人在閑坐談天,場面歡愉自在。按照易凱的介紹,畫中場景是女性藝術家的一場聚會,類似的聚會,在當時的巴黎藝術圈中經(jīng)常舉行。從19世紀開始,法國女性開始要求選舉權、接受教育的權利,以及與男性平等的就業(yè)權,而女性藝術家也在為了入讀美術學院以及舉辦展覽而一起努力。
“潘玉良第一次去到法國的時候,法國女性正在爭取投票權,然而,她們要等待20多年,才真正擁有這一權利。”易凱說,潘玉良的這幅畫,乍看上去是歡愉的場景,但實際上法國女性,特別是女藝術家,在當時不得不面對各式各樣的困難與挑戰(zhàn),“她們一直在掙扎”。
“當我們真的有機會去仔細觀看潘玉良的原作,我們會意識到,將來重新書寫20世紀現(xiàn)代美術史的時候,應該要給潘玉良更高的位置。”
“掙扎”一詞,或也可形容潘玉良晚年的人生景狀。經(jīng)過40至50年代的醞釀與發(fā)展,潘玉良在60年代迎來了創(chuàng)作的成熟期。那一時期的作品,不論裸女畫作也好,風景或人物群像也罷,每每將中國藝術中的線描與后印象派藝術家如修拉等人擅長的“點彩”(Pointillism)技法糅合在一起,形成獨特的藝術表達。她常用線描筆法畫人體,以點彩畫背景。當觀者遠觀這些結合線描與點彩的作品時,每每能從這些原本平面的畫作中見出三維立體的效果,而這正是晚年潘玉良一直探求的視覺效果。
那些年,巴黎的藝術圈生態(tài)發(fā)生了不小的轉變。曾經(jīng)盛行的學院沙龍展?jié)u漸讓位于商業(yè)畫廊展,而商業(yè)的介入,也令藝術家不得不改變原有的創(chuàng)作與生活樣態(tài),以適應畫廊、藝術經(jīng)紀的大量出現(xiàn)。那時候的潘玉良已經(jīng)60多歲,她仍然住在巴黎蒙帕納斯區(qū)條件簡陋的木屋畫室里,仍然一幅接著一幅地不停創(chuàng)作,雖然大部分畫作都賣不出去。她期待著有一天能回到上海的家中。那時,丈夫潘贊化已去世多年,她與故鄉(xiāng)的唯一聯(lián)系,只有潘贊化與正室妻子所生的兒子潘牟了。“因為我的身體太弱,不能坐飛機,何時方能到得家里,受到晚年的幸福?!”在1976年9月寫給潘牟的一封家書中,潘玉良寫道。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國內(nèi)有一些以潘玉良為主角的電視劇、電影,以及傳記作品,固然幫助公眾認識了這位活躍在20世紀歐洲畫壇的中國女藝術家,卻也為她塑造了一個過于戲劇化的形象。
“人們總是講起她的妓女身份,認為是她的身份而不是她的創(chuàng)作能力為她贏得眾多名氣。可是,當我們真的有機會去仔細觀看潘玉良的原作,我們會意識到,將來重新書寫20世紀現(xiàn)代美術史的時候,應該要給潘玉良更高的位置。”易凱說。
“我的一生,是中國女人為愛和理念爭取女人自信的一生。”潘玉良曾這樣說。那一張遲遲不曾交到她手上的回鄉(xiāng)船票,是她一生的最大遺憾,卻在某種程度上成就了她對藝術的執(zhí)迷。作為第一代赴法留學的中國女藝術家,潘玉良不單見證了東西方藝術在20世紀上半葉的匯流,也親歷了女性在那個不乏成規(guī)與偏見的時代,如何成長、發(fā)聲與表達,鋪設屬于自己的人生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