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千
我訪問邱錦仙的工作室時,她的墻壁上還掛著一幅明代的畫作,湊近仔細看才能發現畫上原有些破洞,被補好后填上了與原作相同的顏色。邱錦仙介紹,要修補這幅明代作品的蛀洞,就需要找到明代同時期的贗品畫作作為原材料,取其空白處的材質進行填補,就連用墨也要古墨才好。她恰好有一塊明代的松煙墨可以用來著色,修補過后畫作看上去顏色全對,修舊如舊。這塊墨她已經用了30多年。
邱錦仙是上海人。1968年她在17歲時作為知識青年到了她父母的老家插隊,1972年,邱錦仙回到上海,進入上海博物館學習。當時上海博物館總共只招收了30人,對于知青來說,這在當時是難得的返城機會。從此以后,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海外的紐約、波士頓,或是倫敦,這30人的一生大多都與博物館牽扯在了一起。
當時21歲的邱錦仙在館里學習了三個月之后,開始跟隨師傅們學習修復中國古畫,當時和她進入同一部門的還有5人,大家彼此以師兄弟姐妹相稱。修復中國古畫沒有一定之規,沒法照本宣科,要根據古畫的年代、材料和破損程度隨機應變決定修復的方法。遇到破洞,需要盡量用相同年代、相同質地的材料,按照畫卷原來的經緯填補,而后填補顏色,也要盡量用古墨,注意到不同朝代不同的技法風格,按照畫意來決定怎么修復。這工作學習起來上手慢,起碼要五六年才有所成,10年以上才能大約有所心得。
邱錦仙在上海博物館跟隨徐茂康和華啓明兩位師傅,用她師傅的話說,“這輩子就被糨糊粘起來了”。直到1987年她遠赴倫敦,邱錦仙在上海博物館工作了15年,她沒想過換工作,更想不到自己之后的30年時間要在大英博物館里度過。
1987年,邱錦仙應一位臺商的邀請赴倫敦修理中國古畫,隨后被聞訊的大英博物館請去表演,修復館中收藏的中國古畫。邱錦仙在大英博物館的成名之作,正是初次去時所表演的修復一幅傅抱石的山水畫。當時大英博物館里只有一位修復日本古畫的師傅,面對這幅滿是破洞的中國畫束手無策。這幅畫是從火堆里被搶救出來的,當時受損嚴重,只能放在博物館的儲藏室里。邱錦仙燒了一壺滾燙的開水,用一把刷子蘸開水從正面清洗畫作,這讓在場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從正面用開水清洗五六次之后,畫作不掉色,色彩也沒有暈開,邱錦仙繼續再做修補,顏色跳脫出來,參觀的人盡數折服。
見識了邱錦仙的技藝,當時大英博物館的東方部主任杰西卡·羅森(Jessica Rawson)執意留她在大英博物館工作。羅森聯系了當時的上海博物館館長、青銅器專家馬承源,說服對方同意讓邱錦仙留在倫敦工作幾年。邱錦仙在大英博物館工作的前三年并不算是正式員工,著名收藏家、港商徐展堂為她捐贈了三年的工資,按照計劃她會在三年后回國。
到了1990年,英國經濟衰退,大英博物館也面臨著大裁員,政府部門來了巡查員逐個審查博物館中2200多個員工的崗位。博物館中過半的工作崗位消失了,卻單單出現了一個中國古畫修復師的新職位。當時大英博物館所收藏的上千件中國古畫中,很多珍品因為年代久遠或保存不當而處于危急狀態需要修補,卻只有邱錦仙一人有此技藝,她于是留下來接受了這個工作。直到現在,在大英博物館總共800多名員工中有大約50人從事文物修復,邱錦仙仍是其中唯一的華人。
讓邱錦仙成為媒體關注的焦點,是她在2014年與從上海博物館來的同事們一起修復了大英博物館的鎮館之寶之一——顧愷之《女史箴圖》唐摹本。顧愷之是晉代畫師,即便其唐摹本距今也有1400多年的時間。這幅畫曾是乾隆皇帝的最愛,據傳當年就掛在乾隆的書房“三希堂”里,從畫作上的痕跡來看,上一次有人對其進行修復也是乾隆年間了。大英博物館收藏這幅處于破損狀態的名作多年,卻一直束手無策,不知道該如何修復和保養。在邱錦仙之前,博物館中兩位修復日本古畫的師傅曾試著按照修復日本古畫的方法處理《女史箴圖》,卻適得其反,讓畫作表面更顯脆弱。
邱錦仙和同事們商量,采用保守療法,對畫作添漿,用的材料是邱錦仙通過多年經驗摸索出來的淀粉糨糊和化學糨糊的混合物,修復之后再重新裱起。如今這幅經過了搶救的名畫被存放在一個由一位華僑捐贈10萬英鎊建造的儲存箱內,里面環境恒溫恒濕,光線黯淡。邱錦仙對此感到非常滿意,相信這幅名作再保存個二三百年完全沒有問題。
在修復傅抱石的畫作與修復《女史箴圖》兩次引人注目的工作之間,是邱錦仙在大英博物館里一心修復中國古畫的20多年,其間她還修復了眾多名作,包括明代畫家吳偉的《鳳凰仕女圖》與朱邦的《北京宮城圖》,這些畫作只有在經過修復和裝裱之后才有可能被妥善保存和展出,否則只能放在條件欠佳的博物館儲藏室里——在傳世珍寶和垃圾之間往往只有一線之隔,修裱師能多搶救一件,世界上就多了一件珍品。
這30年間,作為在大英博物館修復中國古畫的第一人,邱錦仙受到的關注越來越多。中國元素越來越受重視是原因之一,修復中國古畫的獨特技巧同樣引人注目。相比于作于宣紙或是絹上的中國畫作,西方的版畫和油畫往往質地更結實,也更容易修復。邱錦仙的工作似乎也有著中國哲學獨特的神秘感,她用刷子蘸著開水在畫作正面進行清洗,看似大開大合卻不會損壞畫作本身,而修補、著色、重新裝裱,讓一幅有幾百年甚至上千年歷史的古畫的顏色重新跳脫出來,充滿立體感,又幾乎相當于一次重新創作。
邱錦仙自稱是救治古畫的“畫郎中”。實際上不只是古畫,大英博物館中收藏的一些現代中國繪畫也需要邱錦仙進行裝裱才能展出。邱錦仙今年66歲,粗略算了一下,她說30年來在大英博物館她起碼修復了200多件中國古畫,其中僅敦煌畫卷就超過100件。如今處于半退休狀態的邱錦仙每周工作三天,面對的仍然是看似無窮無盡的工作,她還要對自己帶的兩個徒弟言傳身教,希望他們有一天能夠獨當一面。
大量遍布世界各地的中國古畫需要修復,但如今具有這門特殊技藝的人才短缺是一個世界性的現象,中國也不例外。邱錦仙回憶,在1972年她剛剛進入上海博物館時,博物館里尚有20多人專門修復中國古畫,到了2006年時她回國開會,聽說全國從事這份工作的已經不足百人。現在國內的一些大學里開設了相關專業,為博物館培養專門人才,但學生們什么時候才能夠真正繼承衣缽,完全取代上一兩代人尚未可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