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周巖
“中國人對日本有一種說不出的自大和自卑。中國人常常覺得我們有幾千年的文明,是宗主國,日本文明發展得很晚,不過是近代占了便宜。好像日本很光鮮亮麗地就變成了一個發達國家,覺得都是明治維新帶來的。但是歷史的事實其實并不是這樣。我們身在其外,無法感受戰爭給他們帶來的內在創傷。”
明治維新改變的不僅是日本,更深刻波及近代中國。先人一步現代化了的日本成為古老中國向西方學習過程中的榜樣和中介,也成為近代中國無盡災難的源頭之一。如何在中日現代化轉型比較的視野下看待明治維新?什么是明治維新留給我們的啟發與教訓?本刊專訪了著名日本思想史學者孫歌。孫歌是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日語學院特聘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日本東京都立大學法學部政治學博士,代表著作有《主體彌散的空間》《竹內好的悖論》《我們為什么要談東亞》《思想史中的日本與中國》。
三聯生活周刊:日本中國學研究者溝口雄三曾有如下論斷:“中國的近代和日本的近代并不是辛亥革命和明治維新的產物,相反,是中國的近代成就了辛亥革命,日本的近代成就了明治維新。”中國近代成就辛亥革命很好理解,因為從1840年鴉片戰爭到1911年辛亥革命之間經歷了漫長的動蕩與艱難轉型。不過日本近代成就明治維新該如何理解?1853年發生黑船事件,美國以炮艦威逼日本第一次打開國門,1868年就開始了明治維新。與中國相比,日本在應對西方挑戰時,似乎一下子就反應過來了,他們的轉型過程更少“彎路”嗎?
孫歌:我認同溝口先生的判斷。他的意思是說,不是哪一個具體的事件——比如辛亥革命或明治維新,導致了現代化,而是說外來的刺激使歷史發生了變動,變動的結果最終呈現為這樣的事件。這是與從現代化命題出發看歷史不太一樣的出發點。今天我們關于日本明治維新的印象是,好像黑船事件敲開日本國門后,日本國內只在短時間內有過尊王攘夷的排外運動,然后很快達成共識形成民族國家,實現了現代化。這其實是過濾了歷史里邊那些復雜而且是關鍵性的環節之后的抽象說法。
從濃度來講,日本明治維新一點也不比中國從鴉片戰爭經歷洋務運動、戊戌變法再到辛亥革命的濃度低,而且也不是那么順利的轉型。明治維新建立的明治政府也不是鐵板一塊,它是一個藩閥政府,主要由長州藩和薩摩藩的精英人物構成其核心集團。這個核心集團又在19世紀70年代因為征韓論看法的對立而分裂了,隨即在日本國內發生了西南戰爭。廣義上的明治維新持續了幾十年,其間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內在緊張,絕不亞于清末民初轉型期的內在緊張。福澤諭吉有一個很有名的說法,他說明治維新時期的人是“一身二世”,你在明治維新時期等于活了兩輩子。這是充滿內亂和各種歷史可能性的時期。
當然,從規模與構成方式上看,日本是個小國,中國是個大國,中國比日本遠為復雜。它需要同時解決多民族政治體的重建與次殖民狀態的問題,而且面臨著割據還是統一的選擇,日本的侵華戰爭又加劇了這種選擇的緊迫性,中國的轉型過程必然要更艱難。相比之下似乎日本的轉型看似容易得多,不過,很難說日本“一下子”就轉到了現代國家軌道上來。
三聯生活周刊:明治維新是自上而下的變革,但一般民眾的態度和社會情緒似乎體現出了足夠的配合以實現如此之快的一次西方化轉向。這和日本人的文化性格有關系嗎?
孫歌:轉向快慢說白了就在于士兵和老百姓是否聽話。日本人紀律性非常強,這一點和社會構成的方式有關系。相比于古代中國,日本社會的流動性更小,長子繼承制的傳統保持了家業的穩定性,社會分工十分明確,這樣的社會比較容易建立自上而下的秩序。明治維新時期,對于老百姓來說,所謂西化給他們帶來生活方式的巨大變化。比如本來日本普通百姓是沒有姓氏的,為了便于管理,明治政府下令要百姓給自己搞個姓氏,大家就紛紛憑借各種靈感給自己取姓氏。比如家門口可以看到山包的,就叫“丸山”,在河汊口的,叫“江口”。還有,日本人原來只吃魚和飛禽,不吃陸地上的走獸,為了增強國民的體魄,明治政府號召百姓吃肉,老百姓也改變了飲食習慣。甚至日本的佛教僧侶,也由于政府的指令開始吃肉、娶妻生子。所以福澤渝吉對日本的佛教有批評,認為這種跟著政府指令走的佛教很可疑。對于普通人而言,明治維新并不是政治變革,而是生活方式變革。即使在意識形態上,他們接受了要建立強大的日本這種說法,但是他們在生活層面理解“強大”的意義。甲午戰爭之后,女教育家下田歌子創建實踐女子學校,建校宗旨就是培養有知識的現代婦女,以便生育教養體魄強健心靈健全的男子,為國效力。至今實踐女子大學也仍然是一所以文化教養、烹調縫紉這類技術性課程為主要科目的大學。
明治維新之后,明治政府強化了對于“公”和“私”的空間性規定。就是說,政治需要在官府這個空間里討論,在私人領域以及社會生活領域這個空間里不能討論“公事”即政治。雖然五條誓文第一條就是“萬事決于公議”,但這個公議其實是要在“御前會議”上開展的,不是哪里都可以“議”的。這個習慣直到今天都還存在。我在日本有時故意問一些普通百姓對政治的看法,他們都會說“官家的事我們可不懂”,這一點和中國老百姓是完全不同的。當然現在已經不是明治時代了,日本人也常常上街游行,但是政治不會成為普通日本人茶余飯后的話題,這一點沒有變化。
三聯生活周刊:一種關于中日現代化轉型對比的常見說法是,明治維新是“成功”的,而洋務運動、戊戌變法等一系列轉型努力都是“失敗”的。19世紀50年代中日都受西方壓迫,起點類似,但到了這一世紀末,中國在半殖民化壓迫下越陷越深,日本則基本完成了國家獨立、經濟和軍事建設,反而變為了壓迫其他國家的“列強”之一。你怎么看中日現代化轉型“成功”與“失敗”的比較?
孫歌:我覺得“成功”和“失敗”的判斷方法在判斷歷史時并不那么有效。我們不能只對一時一地的結果做出評判,而是要看歷史長時段延續的發展軌跡。從這個角度,難說明治維新是真正成功的。
明治維新之后,緊接著的是兩場戰爭,1894年的中日甲午戰爭和1904年的日俄戰爭,這也是明治政府后期主要做的事。這兩場戰爭給現代日本蒙上了非常沉重的陰影——因為他們都打贏了。前一場是和同文同種的曾經的宗主國,后一場是和白人,這兩次重大的勝利給整個日本國家和民族留下的記憶是后患無窮的。日本在戰爭中嘗到了甜頭,從此走上了不歸路。日本國內在明治維新以后有很多遏制軍國主義的努力,但都沒法成功,直到“二戰”戰敗。我個人認為,“二戰”后期日本敢于偷襲珍珠港發動太平洋戰爭,除了走投無路外,也和日俄戰爭的集體記憶帶來的盲目自信有關。這種以主動發動戰爭完成的現代化方式,并不值得中國人羨慕。
中國從前近代的王朝體制向現代國家轉型,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這是一種脫胎換骨的代價。如果說日本的轉型是向外的,那么中國的轉型是向內的。結果就是日本并沒有發生革命性的改變,而中國卻在不斷地革命。
三聯生活周刊:不停發動對外戰爭,是否和明治政府的根本性質有內在聯系?
孫歌:對外擴張是明治政府解決國內問題非常重要的手段,既有內因,也有外因。日本從幕府時期就有武人執政的傳統,這和中國文官執政不同,武人執政后自然會傾向于打仗。靠對外擴張完成資本原始積累也是當時歐洲的現代國家,尤其是日本的學習對象普魯士所采取的方式。戰爭自身十分消耗國力,這就會對戰敗國提出割地、賠款的要求,一旦嘗到甜頭又會準備發動新的戰爭,進入惡性循環。戰爭不僅是獲取物質資源的手段,也是改變社會風氣的途徑。例如西鄉隆盛,他主張征韓論不僅是為擴張,而是覺得明治維新盲目西化,造成了奢靡享樂的風氣在朝野上下流行,他認為是非常有害的,希望用一場戰爭來清除這樣的風氣。總之,以武力解決問題是明治時期最基本的方式,這對日后的歷史進程發生的負面影響不能低估。
三聯生活周刊:你曾經說“中國人對日本有一種說不出的自大和自卑”,這種復雜的悖論情緒是否就來源于對日本現代化轉型過程的一種想象式理解?
孫歌:中國坊間確實是有這樣一種對明治維新混合了羨慕、妒忌的潛意識。近代以來飽受戰亂、對日本和西方列強的割地賠款,對中國人的記憶塑造是非常深的,讓中國人覺得近代沒受過殖民迫害的日本躲過一劫,心理很不平衡。中國人常常覺得我們有幾千年的文明,是宗主國,日本文明發展得很晚,不過是近代占了便宜。好像日本很光鮮亮麗地就變成了一個發達國家,覺得都是明治維新帶來的。但是歷史的事實其實并不是這樣。我們身在其外,無法感受戰爭給他們帶來的內在創傷。有日本傳媒統計日本的抑郁癥比例是非常高的,一個完全幸福的社會怎么會有這么高的抑郁癥比例呢?
三聯生活周刊:除了政治經濟方面的結果,明治維新的西方化過程對日本文化直至今日的自我定位也產生了重大影響。日本思想家竹內好在上世紀40年代批判日本文化“轉向”特性時曾諷刺:“文化總是從西方來的。”他認為日本向強者(西方)看齊的“優等生文化”導致自我意識的喪失,反倒是中國現代化轉型過程雖然掙扎得多,但正是在掙扎的過程中保留了確立文化上的自我的可能性,魯迅是做出這種努力的杰出代表。以竹內好為代表的強調日本文化主體意識的知識分子是如何反思明治維新的?對我們反思中國的現代化轉型有何啟發?
孫歌:竹內好本人有一句非常精辟的話:明治維新大于明治政府。他想去發掘的,正是明治維新這個歷史過程比明治政府所作所為更豐富的可能性。竹內好尤其關注維新三杰之一的西鄉隆盛,西鄉因為堅持征韓論遭反對,辭職回鄉后發動反政府的西南戰爭,兵敗而死。竹內好在這里看到了“抵抗”和“革命”的因素,這是他認為日本文化中最需要但是始終缺少的,他希望激活歷史的另外可能性。竹內好最欣賞現代中國文化的,是不安于穩定和自我批判的能力,他把孫中山、魯迅、毛澤東打造成一個序列,核心的思想信條是“不斷革命”。應該說,正是日本文化的優等生性格,反襯出了竹內好思考的深度。
對竹內好他們而言,一個國家建立主體性需要有主體性的國民,這是明治維新沒能完成卻開了先河的思想與文化課題。明治維新時期的思想家,比如福澤諭吉、中江兆民,都留下了這樣的思想遺產。福澤諭吉因為“脫亞”論出名,實際上那只是很短的一篇文章,他更多關注的是如何對民眾啟蒙。《文明論概略》提出了一個重要的觀念,是把“智”放在比“德”更重要的位置上,這和中國人習慣的排序是不同的。福澤諭吉認為,沒有“智”的“德”就可能是偽道德,無智之人會固守外在的、空洞的道德信條,不會使道德成為公共生活的紐帶;“智”主要指的是公共智慧,就是在特定時間、空間點上進行準確判斷和選擇的能力,這也是對政治能力的基本要求。因此智慧不可能是固定的教條;世上有偽君子,沒有偽智者,就證明了這一點。要想造就有道德的國民,先要使國民擁有智慧。與福澤渝吉同時期,中江兆民則論述了進化的多樣性問題。他反對只把西歐的現代化視為唯一進化形態的單線思維,認為不僅歐洲有進化,非洲食人族、土耳其、波斯也各自有自己的進化道路。他特別指出,進化之神的大敵就是不問時間地點的脫離實際的言行。這當然是有具體所指的,中江兆民批評的是盲目的歐化與盲目的武力擴張。在甲午戰爭之前,他就警告明治政府不要輕易與中國為敵,倡導日本對世界采取和平政策,避免戰爭,減輕人民負擔。可以說,中江兆民體現了福澤渝吉所提倡的公共智慧,更顯示了大于明治政府的明治維新的另類可能性。
中國人太急于現代化了,但我們在現代化轉型過程中的許多問題都沒有得到認知。日本思想家的這些思考,比如福澤諭吉提出的“智”的重要性、中江兆民提出的進化的多樣性、竹內好提出的明治維新大于明治政府的視角,這些思想遺產都是耐人尋味的。如果我們能以同樣的方式看待自己的歷史,或許我們的公共智慧也會更成熟一些。在明治維新150周年之際,我們可以以此為契機,深入思考自己面對的思想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