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中國,已經大體上進入了一個陌生人的社會。原來的鄉村,大體瓦解,殼雖然還在,但人已經差不多走光了。而城市里原來的社區,也沒了舊模樣,多數人都搬進了商品房小區,小區里的人,即使是對門,多少年也不說一句話,根本不知道對方是何方神圣的,不在少數。還能維持原有單位體制的,除了機關,也就是一些國企和事業單位,即使在這樣的單位里,各種合同制成員的存在,也極大地增加了人員的流動性。不消說,原來意義上的熟人,是眼見得越來越少了。
當然,在這樣的社會里,人們是可以通過新的方式,重新結合成熟人圈的,比如車友圈、業主圈、廣場舞圈、微信朋友圈。好些原來不認識的人,通過圈子的活動,一來二去,都變成熟人了。
只是,由于新的熟人圈子很難形成像農業社會那種完全知根知底的狀況,圈里的某個人如果突然消失,很可能誰也找不到,也沒有人有興趣找。所以,每個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除了極少數同學、師生以及時間較長的同事之間形成的朋友關系之外,基本上是陷在陌生人的汪洋大海里的。
中國這個社會,經過文革,使得人際關系曾經處于一種非常的惡化和不信任狀態。這一點,在那些在文革中已經成年的人中間,表現得特別明顯,直到今天,他們中有的人還會隨時表現出對任何人的敵意和不信任,一有風吹草動,就會炸毛。在這樣的起點上,驟然被扔進陌生人社會,使得國人的轉型,顯得尤其艱難。表現最突出的,就是人際關系中,信用的危機。
熟人社會,騙人要付出無法立足的代價,這樣的代價,不是多數人能夠承擔的。但在陌生人社會,欺騙付出的代價很少,除非嚴重觸犯了法律,而且被抓到。陌生人之間,只要出現了單純而且無知的人,就有可能誘發欺騙,騙了以后,一走了之。不跟陌生人說話,已經成為一種信條,但是,你不和陌生人說話,陌生人會來找你。進入智能手機時代的人,幾乎天天面對各種詐騙,防不勝防。且不說來自境外的騙子很難被抓到,境內的騙子,即使被抓到,也不過坐幾年牢就出來,出來了,還是干老本行。陌生人社會,換個馬甲,就沒人認得出來。
做騙子做壞人成本很小,而做好人,往往代價很大。有人倒地,無論老病,在北京如果我碰上了,是會去幫忙的。因為攝像頭無所不在,而且警察執法大體還說得過去。但是,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我也許就不一定敢做。因為你不知道這里面是不是一個套,一個陷阱。那里的警察,會不會昧心執法。打官司,當地的司法公正是否可信。一旦被人訛上,也許一輩子都洗不清。
單單讓媒體,或者精神文明辦這樣的機構強調人人都付出一點愛,炮制一些暖新聞,來化解人與人之間的信用危機,其實是無濟于事的。出了事兒,無論怎樣譴責當事人的冷漠和冷血,也沒有用。下次碰上了,也許還是這樣。
(摘自“張鳴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