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東舸
在我的印象里,北京人雖然不會鄭重其事地過“小年”,但從進入臘月開始,人們也就張羅起了年貨的置備。年貨永遠是琳瑯滿目的,吃的、用的、玩的,應有盡有。人們為了這個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自然也是十分樂意掏腰包的。除了置辦自家年貨,年前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兒是,安排過年走親訪友的行程一一甭管平時親近的還是不親近的親戚,過年的時候都得去人家家里拜個年,不然會讓親朋好友說你不懂禮數。在老北京的觀念里,“人到、禮到”才成體統,像現在流行的電話、短信、微信拜年,那都不算數。雖然挨家挨戶串門兒十分奔波,但是那種熱鬧喜興的過年氛圍,能排解所有的疲憊與不快。
在我小時候,物質生活還不是十分富足的年代,春節這段日子是極其熱鬧的,是其他所有日子都比不了的。因為只有在過年的時候,人們才舍得采購副食本上平時節省出來的好吃的。就像老北京的一句老話兒說的:“誰們家過年還不吃頓餃子???”什么時候都能節省,唯獨過年的時候不能省!
進入臘月,首先就是得過臘八一一雖然不能算是什么大的節慶,但從這天起,家家戶戶就都開始著手過節之前的準備了。臘八這天要喝臘八粥、腌臘八蒜。
對許多北京人來說,臘八粥的濃郁香甜的味道,伴著各類米、豆子、谷類的芬芳熱氣,喝到肚子里之后的那份滿足感,以及由內而外產生的溫暖感,是其他任何粥都不能代替的。我對臘八粥倒是感覺一般一一屬于有就喝,沒有也不怎么饞的那種。但是,唯獨小舅熬的那一鍋,卻是我從小到大所“情有獨鐘”的。老人每年臘八都會熬一大鍋粥:十幾種米和豆子混合在一起,經過數小時的精心慢熬,盛在碗里,喝一口熱乎乎的一一那種黏稠和香甜,總是讓我欲罷不能一一每年總要喝著小舅做的那一碗,才算正正經經過了臘八了。
臘八蒜也是北京人舍不去的過年情結之一。北京人講究過年吃餃子蘸臘八醋,就著臘八蒜吃一一醋里面混合了蒜的辛辣,而在蒜變成綠色后,完全沒了任何刺激味道,保留下來的竟是說不出的酸甜……臘八蒜原材料稀松平常,腌制方法也沒什么特別,唯獨需要的就是認真和細心。大蒜買來去皮(一定要去得干干凈凈),裝在洗得锃光瓦亮、沒有任何油污的罐頭瓶里,倒上大量米醋,密封嚴實,放在不礙事兒的犄角旮旯,就算完事兒了。等到年三十兒晚上或是大年初一起五更吃餃子的時候,把罐子一打開,呵!那種醋和蒜結合后產生的特殊香氣,飄得滿屋子都是,甭提多饞人樂。
大年三十兒的前一兩天,家家戶戶都像約好了似的,一戶人家開始煎炒烹炸了,一條胡同里的所有人家,也都會在這一時刻奏響“鍋碗瓢盆交響曲”一一油里炸、鍋里蒸、水里煮,普普通通的食材,也要變著花樣兒做出不一樣的味兒來?;ň?、饅頭、排叉、馓子、丸子、燉肉、米粉肉,如今看起來稀松平常的吃食,在那個年代絕對是只有過年才能吃得上的“硬貨”。20世紀80年代初期,幾乎還沒什么人家“趁”冰箱呢,年貨買回來之后,都是放在院子里或者地窖里儲存,直到臘月二十八、二十九,再開始為年夜飯作準備。
每年家里置辦完年貨,我總喜歡有事兒沒事兒偷偷地跑到院子里,趁沒人注意,掀開蓋在那些饞人的“好東西”上的棉被,看著被子底下豐厚的各種食材,想象著它們被做成了可口的大菜,出現在年夜飯桌上,幸福感滿滿……但是相對于視覺上的繁華,我更喜歡大人們在準備春節大餐的時候,廚房里飄出來的各種食材的香氣混合在一起的、雞鴨魚肉、蔬菜、主食組成的味覺盛宴……家大人告訴我,我走道還沒走利索那會兒,就知道在廚房里飄出燉肉香味的第一時間,拿著一個小碗,晃晃悠悠地扭到廚房門口要肉吃。由此可見,我從小就對“吃”這件事兒有著非同一般的執著一一說白了就是饞。長大后,自己學會做飯了才發現,廚房里做飯的人和廚房外等著吃飯的人,所聞到的飯菜的氣味竟然完全不同。在我看來,做飯雖然勞累但卻欣慰而滿足,而等著吃飯的人體會到的則是在期待中享受美食的幸福感。但不論怎樣,這些味道的終點將交匯在一處,那就是一家人和和美美過年的幸福和美滿。
前面也說了,北京人過年,除了年夜飯,最重要的一頓就是三十兒晚上熬夜和初一早上吃的餃子了。餃子餡雖不見得有什么稀奇,但這頓飯的意義卻不一般一一吃了餃子,來年全家才能和和美美、順順利利。蘸著臘八醋,吃幾個餃子,咬一口如翡翠般的臘八蒜,解膩、添香。
其實,不只過年的時候,冬天的北京,餃子平時在餐桌上的地位也是不可撼動一一老話兒說得好,好吃不如餃子,舒服不如倒著。早年間北京冬天的蔬菜本身就少,肉食和其他副食又都必須通過“本兒”和“票兒”購買,所以,吃餃子就成了最好的一個選擇:第一,不會用太多的肉;第二,讓冬儲大白菜有了個不錯的“用武之地”;第三,冬天吃口熱乎乎餃子,吃完再“吸溜”一碗餃子湯,透著那么溫馨和圓滿。
現在我吃餃子不太講究什么餡兒,基本上所有常見的餡兒都能吃,但小時候我只鐘愛豬肉茴香的,其他餡兒,別人再怎么說好吃,我也不會吃上半口一一小時候的矯情和任性,今天想起來,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于是,小時候每次家里包餃子,甭管吃什么餡兒,姥姥都會為我單獨包上20來個豬肉茴香的,一頓吃不完,還可以第二天用油煎了接著吃。
在北京,說起春節,除了改善伙食的年飯,拜年也是不可或缺的一個“老例兒”。
當年,我們小孩兒都特別喜歡拜年一一去別人家拜年能收壓歲錢;別人來家里拜年,除了能跟同齡的小伙伴瘋玩兒半天,還有可能吃到“點心匣子”里香甜的糕點。
北京人拜年講究拎“點心匣子”,尤其是去長輩家拜年更是如此?!包c心匣子”最早的包裝,是用油紙把點心包裹起來,再用麻黃色的紙繩兒拴好。后來,到了我記事兒以后,“點心匣子”的包裝全都用長方形紙盒子替換了簡陋的油紙,麻黃色的紙繩兒還是被保留了下來。紙盒子上還得裹一張粉紅色的草紙,透著那么喜興和熱鬧一—里面就是那些讓我們小孩子心心念念的、一塊塊碼放規矩的點心。到今天,雖然包裝盒不知道換了幾茬兒了,但是“點心匣子”這—稱呼還是被保留了下來。現在北京人去稻香村買點心,要是想讓售貨員給包裝—下好送人,也愿意說是“打個匣子”。endprint

以前物質條件不怎么豐富,一盒點心匣子最少得“走”三家兒一一般都是拎著別人串門兒拿來的點心匣子去其他親友家里串門兒。即使如此,點心匣子里承載的親情和熱情卻不會因此而減少半分,在我印象里,每年過年的時候,大人們都會對著年禮盤算半天:今年誰來串門兒拎了什么禮;誰還沒來呢,會拎什么來;咱們先去誰家拎什么……別把人家拎來的東西再給人“提溜”回去了——那多不合適??!
我這種“吃涼不管酸”的主兒,從來不操這些心。我只關心什么時候所有親戚都串完了一一這意味著我可以打開匣子吃點心了!當時的點心還不像如今這般花樣繁多,最講究的無非也就是帶一層奶油的方形蛋糕而已一一這正是我的最愛。我還特愛吃義利食品廠(就是現在遍布大街小巷的百年義利)出的“椰絲餅”和外面涂巧克力、里面裹著奶油,做成骨頭狀的“氣骨兒”。要是沒有上面說的這幾種糕點,我是不會對點心匣子“下毒手”的一一我只喜歡那種奶油的甜軟油膩以及椰絲和巧克力的濃郁芳香。
說完了吃,再來說說玩兒。小時候過春節,最期盼的就是放炮仗。不過說到炮仗,我跟別的小孩兒還不大一樣。我不喜歡那種連成一片噼里啪啦的熱鬧的炮仗聲,而獨獨樂意在安靜的夜晚靜聽遠處偶爾傳來的一聲或兩聲孤單的炮仗響——在我看來,那仿佛是穿越了生命的回音,如天籟般留在心中,久久不曾消逝——我想,有時候,安靜才是最完美的綻放吧。我還喜歡放完炮仗之后(尤其是大年初一早上)那種空氣中飄浮著的濃郁的硫黃味道。雖然大人們總是告誡我,這種味道有毒,聞見它一定要捂住口鼻,謹防被熏壞,但我總是我行我素地貪婪地享受著那一陣陣嗆人的硝煙,從中體會出煙花怒放后的真實,那是一種獨屬于我的溫暖和安詳。
正月十五對于北京人來說,算是正月里的最后一個節日了一一北京人很少有管這天叫元宵節的,都叫正月十五,或者就干脆叫“十五”。我依稀記得,小時候每年過了“破五”(正月初五)以后,大街上的副食店和國營飯館,就開始賣元宵了。雖然正月十四以前買元宵的人不會太多,但副食店還是會每天都把搖元宵的機器打開,為人們搖出什錦餡和山楂餡的大個兒、白胖的元宵。
我特別喜歡跟家里大人一起去排隊買元宵。搖元宵的機器里,江米面和清水結合后散發出的略帶潮濕的面的味道,對我來說有一種不一樣的誘惑力。元宵這個吃食,可以說是我的最愛之一——黏黏的,滑滑的,一邊兒咬第一口,一邊兒琢磨:這個會是什么餡的呢?要是咬到了我最愛吃的餡,那個高興勁兒,可別提了!吃完元宵再來點兒元宵湯一一原湯化原食嘛,吃飽了一摩挲小肚子,那叫一個美!
雖然現如今南方的湯圓也占據了北方的大面積市場,北京人過年吃元宵的也越來越少了,但我還是繼續鐘愛著從小吃到大的元宵一一它擁有江米的爽滑感,又不像湯圓那么綿軟。在我心里,元宵那種軟糯之中包裹著的一絲絲的甜蜜,才是最實在的、正月十五的味道。
這就是我對北京的春節,最為樸實、簡單,卻也最為真實的記憶。北京的春節,不可能用這么短短的一篇文章就能說清楚一一它是復雜的,寒冷中帶著火熱,辛酸外包著甜蜜。我想,我之所以會對兒時的春節如此懷念,或許是因為那個時候的天還很藍;或許是因為那個時候的路還很寬;或許是因為那個時候的空氣還很單純;更或許是因為那個時候所有的家人還都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