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欣妤
那時人們似乎都已沉溺于對弱者的輕視和殘忍,但現今的我回憶起那件事,認為當時的我也不是完全置身事外的。
一只活的蝦蛄被夾在了兩根筷子間。它的足是青白色的,無力地在空中劃動著。表哥夾起它的頭,緩緩地把它放在火鍋之上。
鍋中的湯剛燒沸,一個接一個地打著氣泡,鮮紅的湯打著滾。被夾在筷子上的“受害者”似乎感到了蒸騰而上的水汽,青白色的足向中間扭動著,希望卷起外殼。眾人興致勃勃地盯著它將身體卷到最大,在剛成功的一剎那,它又被筷子拉開。青色的殼在向內蠕動著,一節節之間一點點變寬,又“啪”地縮回,他們樂此不疲地沉浸于此項娛樂,并紛紛仿效。
裊裊水汽上升之時,我眼見著那只百般嘗試而不得的蝦蛄,最終無力地癱在了筷子間。表演結束了,眾人“噓”了聲便不甚在意,慫恿著將蝦蛄扔進鍋中。
但表哥似乎不滿足于此,他夾著蝦蛄壓在了沸騰的湯水上。“滋”的一聲和著小半縷不知是輕煙還是水汽的白色,從鍋中升起。蝦蛄在掙扎著,一對又一對青白色的足在抽搐著向身體中間靠近。它將身體縮成了一個半圓,來逃避滾燙的湯水。只留下了一小片的“鎧甲”浸在紅湯中。
青白色一點點從底部褪去,紅色又一點點像藤蔓一樣扭動著攀上了它的后背。紅色每進一分,青白色便褪一點,淡淡的紅色像是一片桃花瓣落在了那一片“鎧甲”上,和著青白色,美艷極了。表哥夾起它,翻了個身,看著背后那片關節上的痕跡滿意地點了點頭,殘存著一口氣的蝦蛄像是脫水了一般,有一下沒一下地蹬著腿。
一聲更響的“滋”從鍋中傳出,沸水的聲音像是穿透蝦蛄身體從那虛張的口中冒出來的。它被壓直了,平平地壓進沸騰的湯中。一瞬間,它把身體曲成了一個球,哪怕頭尾都被夾著,竟還是將身子掛在筷子上,所有的足都在無方向地抖動。觸到了沸水便“唰”地收回。不知是哪來的力量,居然壓得筷子移了位。可又一用力,蝦蛄又被壓平了。
背面的鎧甲是其身上最堅硬的地方。保護其不受傷害,但現在這鎧甲仿佛成了一塊取不下的熾熱鐵板。不僅取不下,而且避無可避。
眾人都很“仁慈”,誰都沒有將沸水直接從它身上澆下,他們為其留下了一條生路;他們只是看著它掙扎求生,一次又一次用筷子壓平,眼見著青白色從外殼褪盡。
可它居然還活著,用無力的足一點一點挪動。像是風中顫抖的枯枝。眾人大笑,看著掙扎的蝦蛄,不知是誰還感嘆道:“這就是弱小的悲劇。”接著又是一陣笑。它的足抖了幾下,終于不動了。
紅色的湯汁從它的身上流下,匯進了那一鍋的紅色中。像是它的血,一點點從足邊的空隙中出現,順著溝壑般的紋理,像是綻開的紅線一般。我怔怔地盯著它無神的眼睛,它和人不同,沒有眼白,只有頭部頂著的一對全黑的眼睛,紅湯從它的眼睛旁流下,一道血淚。
但蝦蛄是沒有血的,也是不會流淚的。
我忽而發現,其實在看著表哥用那么戲劇性的方式燙一只蝦蛄時,我并沒有阻止,也沒有在蝦蛄掙扎時舀起一勺熱湯從它身上澆下。而我卻在那個掙扎的蝦蛄身上看到了西西弗斯的影子,蝦蛄的生命在這樣一件一時興起的游戲當中慢慢消耗殆盡,我卻在這種荒誕、無義的游戲中發現了新的意義——悲劇源于弱小。我給自己找了一個好理由:認為在那時,這一奇妙的發現、古希臘式的悲劇,超越了自己旁觀的行為。
現代社會的可怕,在于一種莫名的感染力,以至于讓人陷入和沉溺其中,不能自已,違背意志,事后憶起那種殘忍卻有了哲學上的升華。我的確是陷入了那樣一個不合理的困局,但沼澤的可怕在于踏入了便無法脫身。
而今,我在父親單位的后山中看著一群人在殘忍地逗弄一只蜈蚣,當我看到那一樣的紅色從蜈蚣的殼上澆下時,我想到的竟是:“這好像一個玩具。”
我看著那一只苦苦掙扎的蜈蚣和蝦蛄在眼前重合。仿佛看見了又一個推著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
而有時,我們又何嘗不是沉于殘忍地對待弱者,卻無力自拔。一次又一次看著自己的良知從山上落下,卻沉醉在這種扭曲的幸福當中。
【評點】
作者抓住生活中一個極為普通的事情——燙蝦蛄,并且非常細膩地描寫了整個過程,從而引出自己的哲學思考,體現了作者對于細微小事的洞察力和思考力。文末作者通過對比兩次相似的事情——燙蝦蛄和逗蜈蚣,升華了文章的主題,更加深刻地說明了“我們又何嘗不是沉于殘忍地對待弱者,卻無力自拔”,能引發讀者對于社會深層次的思考以及內心的拷問。
黃 忠 朱慈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