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曉敏
王忠誠被稱為“萬顱之魂”,是世界上做神經外科手術唯一超過萬例的人,也是全球僅有的幾位成功實施腦動脈瘤手術超過1000例的神經外科專家之一。他是中國神經外科的開創者之一,也是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的獲得者,是唯一獲得世界神經外科聯合會“最高榮譽獎章”的中國人。
在87年的生命征途中,王忠誠拾過大糞、扛過麻袋,由于家庭貧困不得不中斷學業做了小學老師。最后,是匯文中學校長的一封長信改變了王忠誠的生命軌跡,讓他順利考入北京大學醫學院。從抗美援朝前線回來,王忠誠開始醉心于神經外科事業,這一做就是半個多世紀。
從醫60多年,他只想當個好醫生。
出生于山東省煙臺市福山鎮門樓溝村的王忠誠,差點就成了一名小學教師。事情還得從1940年說起,那年王忠誠從煙臺一中畢業。這是一所由軍隊、政府、商家和社會團體共同創辦的學校,目的是“為國家培養棟梁人才”。這所學校的校址就在北洋海軍學堂附近,學校將教育的重點放在“教學生如何做人”上。在這樣一個學習環境中成長起來的王忠誠,希望找到更寬廣的天地發展自己,于是他考學到了北平。
1940年夏天,王忠誠告別雙親、離開故鄉,登上了去天津的小火輪。然后,在天津火車站換乘蒸汽火車,到了北平前門箭樓東邊的正陽門火車站。在學校傳達室,他跟老大爺打聽起了匯文中學的情況。當聽說匯文是一所貴族學校,學生多是官宦富家子弟時,他開始后悔當初的選擇。于是又打聽有沒有別的學校,老大爺告訴他,在匯文中學同一條胡同的東頭,還有一所慕貞中學,是一所教會學校,但是只招收女生。轉學的念頭,就此打消了。
始建于1871年的匯文中學也是一所教會學校,擊落61架敵機的王牌飛行員彭仁忭烈士,新四軍第四師師長兼淮北軍區司令員的彭雪楓、梁思成、賈蘭坡等都是從這里走出來的。學校的第一任校長是高鳳山博士,他提倡“增進身體健康、涵養審美情感、培養職業技能、預備升學基礎、練習善用閑暇、學做良好公民、養成高尚品格”的“全人教育”理念。
高一、高二時,王忠誠按部就班在這里讀書。高三的時候,王忠誠突然收到父親托人從煙臺寄來的信,說家里已經揭不開鍋,要他趕緊回家。他被迫向學校提出退學申請。回到煙臺,在熟悉的街道上,他見到了父親擺的地攤,弟弟妹妹正在幫助父親兜售日用品。王忠誠的淚水,瞬間奪眶而出。
緊接著,他開始在道恕小學代課,每月的薪水僅夠全家6口人吃飯。王忠誠白天忙完教學,夜里就躲進一間柴房,點亮一盞油燈復習功課。他希望重回匯文學習。為了省錢,無論離開學校時間多晚,他都不在學校吃飯,而是回家吃高粱面摻榆樹皮做的窩窩頭。
在回到煙臺的兩三個月時間里,王忠誠看見父親每天早出晚歸,母親日夜操勞,便不想再提回匯文讀書的事。王忠誠在家排行老六,他的兩個弟弟初中沒有畢業,就隨學校外遷到了臺灣,一個妹妹就跟在他屁股后面形影不離。十四五歲的王忠誠,已經在父親的米店里扛麻袋、裝卸車輛。看著這個家,他決定就在煙臺當一名小學教師,把養家糊口的重擔,從父親肩上接過來。
但是,就在王忠誠準備留下來的時候,收到了校長高鳳山的來信。這份以匯文中學校長的名義寫的信,實際上是一份免費復學通知書。這樣,王忠誠又回到了學校,繼續高三課程的學習。復學成為王忠誠人生路上的一個重大轉折點。一年后的高考,他選擇了懸壺濟世的職業,順利考入了原國立北京醫科大學。
進入這所“中國自己辦的醫學高等院校”,一切對王忠誠都是新奇的。湯爾和在國立北京醫科大學舉行的第一屆開學典禮上的致辭:“實在是希望諸位負起促進文明,用學術來和列強競爭的責任”,讓王忠誠以新的眼光來觀察周圍的一切。為患者、為國家,成為王忠誠做人做事的首要出發點。
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當時,王忠誠剛剛從北京大學醫學院畢業進入天津總醫院普通外科,他積極報名參加了抗美援朝醫療隊。但是,當走進吉林省兆南縣城郊志愿軍野戰醫院的那一刻,王忠誠傻眼了。從前線運送到東北的傷員中,有很大一部分是頭部有外傷的戰士。由于醫療條件跟不上,大部分傷員的頭部外傷轉運到后方的時候,就已經出現了慢性并發癥,有的甚至出現了傷口化膿的現象。

第一次站到腦外傷傷員的面前,王忠誠不知道該怎么辦。他將聽診器放到傷員胸前,聽到了心臟微弱的跳動。王忠誠知道,必須立即展開搶救。但是,到了手術臺前,王忠誠才發現戰士的腦外傷已經造成腦疝,回天乏術。在野戰醫院病房,一名神志昏迷的青年戰士,突然間高呼“沖啊”,然后就在床上不停地掙扎。王忠誠趕到病床前,所做的只能是給這位青年戰士注射嗎啡或服用安眠藥。在王忠誠所在的吉林省兆南縣城郊志愿軍野戰醫院,對“前線接送回來的重度腦外傷、腦出血和腦損傷傷員,幾乎束手無策,傷員沒有一例得到搶救”。當時的王忠誠,還是畢業不久缺乏臨床經驗的大學生,對于神經外科的認識,還局限于醫科大學教科書上薄薄兩頁紙的內容和課堂上老師不到10課時的講解。
當時在整個中國的現實也類似:1950年以前,中國會做神經外科手術的臨床醫生很少,即使像上海中山醫院院長兼外科主任沈克非這樣的大夫,在面對大腦中的一個腫瘤時,也是沒什么辦法。從德國學成歸國的裘法祖是一位外科大師,其著作《腦部外科手術學》對推動中國神經外科學的發展做出了突出貢獻。但是,裘法祖最終選擇了別的專業,沒有在神經外科方面繼續開展研究。
面對精神病患者的時候,醫生只能在患者的前額部位,用手搖鉆先鉆一個孔,然后將手術刀伸入孔內,把前額葉的神經纖維切斷。前額葉神經纖維切斷以后,人就變成了傻子,但精神病患者從此就安靜下來了。就是這樣的手術,也只有西安醫學院的張同和與天津總醫院的萬福恩能做。
而在世界上,1879年第一例開顱手術就已經在英國獲得成功。神經外科在美國、加拿大、英國、法國、德國和荷蘭等地獲得了飛速發展,一些相應的醫療機構也建起了獨立的神經外科并做到科研與臨床并重。而這時,中國的神經外科,基本上還是一片荒漠。
1952年,從朝鮮戰爭野戰醫院回到后方,王忠誠立即向已改名的天津醫科大學附屬總院遞交申請,要求進入腦系科,從事神經外科的專業工作。
20世紀40年代末,中國還沒有一所醫學高等院校招收神經外科專業的研究生,也沒有專門的神經外科門診。新中國成立以前,國內會做神經外科手術的臨床醫生只有關頌韜、趙以成、沈克非、張查理、裘法祖、張同和等幾個人。這個時候,大部分神經外科疾病患者在私人診所就診,他們一次診斷和治療的費用,差不多是一個五口之家半年的飯費。
由李鴻章倡導建立起來的中國第一所完整的私立西醫醫院在天津開始接診的日期,與世界上最早的兩例神經外科手術的日期,大致僅差一兩年。但是,中國出現神經外科的時間,與許多西方國家相比,卻要晚半個世紀左右。1951年,衛生部派人到蘇聯學習神經外科;1952年,以神經外科專家趙以成為首在天津市總醫院成立腦系科。就是在1952年,王忠誠加入腦系科,來到趙以成身邊工作。
在這里,王忠誠參與的第一例神經外科手術,是協助趙以成做垂體瘤切除手術。一臺手術下來,王忠誠的感覺是“太神秘了,什么也沒看著”。之后沒隔多久,他在急診室值班時遇到了一位神經外科疾病患者。一番仔細檢查后,王忠誠判斷患者的腦膜處長了一個腫瘤。由于病情嚴重,時間已經不容王忠誠通知別的大夫。硬著頭皮,王忠誠一個人完成了腦膜瘤切除術。最終,患者生還了。這也成為進入神經外科以來,王忠誠單獨完成的首例手術。
1953年,天津市總醫院創辦全國神經外科醫生進修班。1955年,北京醫學院附屬醫院神經外科與全國神經外科醫生進修班,同時遷入北京同仁醫院。1959年,全國神經外科醫生進修班從同仁醫院遷入北京宣武醫院,1980年又遷入北京天壇醫院。全國神經外科進修班成為中國神經外科專業的“黃埔軍校”。從進修班出來的醫生,回到各自的工作崗位以后,幾乎全部成為各省市自治區醫院、國家重點行業醫院、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神經外科創始人及學術帶頭人。
全國神經外科進修班的時間跨度長達41年。王忠誠在這個崗位上堅守了41年,保證了進修班能夠按照趙以成的學術思想持續不斷地運作——在手術時,趙以成操作精細、技巧嫻熟,以防在此過程中,對患者的神經功能造成傷害;在講課中,趙以成一再要求學員,“必須牢牢記住,以后在手術中,一定要認真考慮手術的后果,千萬不能給患者增添生活的不便”。從1952年加入腦系科在趙以成身邊工作算起,到1974年9月趙以成不幸逝世,王忠誠在趙以成教授身邊,連續學習和工作了22年,也在一張白紙上建立了中國自己的神經外科事業。
“穿上白大褂,成為神經外科的大夫,懸壺濟世”,這是王忠誠最初的想法。可是,在神經外科待久了,他就感覺到神經外科的醫生不是這么回事。從患者的痛苦反應中,王忠誠感受到的是作為手術大夫的苦痛。
“腦室空氣造影”,是神經外科患者確診病變位置必需的一步。它要求患者面對椅子的靠背坐下,雙手扶住座椅的靠背,接受醫生對他進行的腰椎穿刺。即由醫生將檢查室內的空氣,從紗布細小的空格中穿過去,制造過濾空氣。然后,將過濾空氣用針管注入患者的蛛網膜下腔,并在注入的同時,緩緩地往外抽出針栓。在抽出針栓的過程中,由于空氣的比重比腦脊液輕,空氣會沿著脊椎管向上走,而腦脊液會順著針管向外流。空氣自然地進入人腦后,就可以拍片了。在X線機前,人腦是白色的,空氣是黑色的,從黑白對比的顯影中,醫生可以觀察出腦室是否變形、移位,從而確定病變位置。
空氣具有受熱膨脹的物理特性,注入患者蛛網膜下腔20mL空氣,會受熱膨脹,體積迅速增大一倍以上,超過40mL,在組織結果嚴密的人腦中,空氣的侵擾會使患者出現惡心、嘔吐、頭痛等癥狀。反應強烈的甚至會難受到用頭猛烈地撞擊墻壁。而且,它只能查出腦腫瘤、顱內出血等問題,對于比較復雜隱蔽的病變無法判斷。
怎么辦?王忠誠開始自己研究,他晚上讀《神經解剖學講義》,白天邀集青年醫生護士朋友,一人一輛自行車,到郊外尋找無主尸骨,然后將找到的尸骨放在自行車后座載回醫院。回來后,先用一口大鍋,將尸骨煮沸消毒,然后晾干,再進行漂白,最后用鐵絲把骨架串起來制作成標本。
有了標本,王忠誠開始對照顱骨標本研讀《神經解剖學講義》,他能做到的是合上講義,在顱骨標本上,把大腦的構造、血管和每條神經的名稱、位置和走向,說得一清二楚。然后,與同事一起到解剖室解剖尸體。20世紀50年代,人們還不能普遍接受解剖這個概念,他的尸體解剖只能在十分隱蔽的條件下進行。二十來平方米的低矮平房,用有色的舊布料,將解剖室的門窗遮得嚴嚴實實。屋外,是30℃的高溫,王忠誠卻要在這樣的解剖室內呆五六個小時。最初,兩三個小時就到室外透會兒氣,慢慢地,他精力高度集中就連續七八個小時不出門了。
10年時間,“腦血管造影術,進行頸部動脈血管穿刺,將顯影劑從頸部動脈注入顱內血管,代顱內血管充盈以后,顯影劑就會布滿顱內動脈血管,然后進入毛細血管,最后進入靜脈血管。這時,顱內病變的部位,形態與周邊的關系,就會立體地呈現出來。如果患者顱內長有腫瘤,正面和側面都會顯現出來。”
1963年,王忠誠完成了《腦血管造影術》初稿。幾經修改完善,這部學術著作于1965年出版。
脊髓內腫瘤、顯微外科新技術、腦干……在他行醫60多年的人生歷程中,自覺面對尚未攻克的神經外科疾病難題,是王忠誠始終不變的人生軌跡。
一邊是巨大動脈瘤造成腦功能障礙,隨時可能破裂大出血導致死亡的趙栓柱;一邊是帶著傾家蕩產湊來的醫藥費,凌晨敲開房門跪下求情的老父親。如果一定要為了挽救這個瀕臨死亡的患者,繼續進行手術,一旦手術失敗,患者死在手術臺上,將影響主刀大夫的聲譽。
手術臺邊,王忠誠抬頭看了一眼主刀大夫和護士,壓低聲音說,“開顱”。剛掀開趙栓柱的顱骨,顱內的鮮血馬上噴射而出,手術臺上頓時一片鮮紅。這是王忠誠沒有預料到的,他預料到了顱內會出血,但是沒料到會出這么多血。
按照常規止血,已經不可能見效。王忠誠腦子里閃過這個念頭,將手指伸進了患者的顱內。他想用手指止血,而神秘的出血點根本看不見。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他的額頭上滲出一滴一滴的汗珠,終于他發現了隱藏的出血點,迅速用手指堵住,接下來,他手指輕輕地深入顱內,將腦瘤一點一點地從腦組織上剝離下來。最后確認,這是一個直徑9厘米的動脈瘤,在1985年已經是全世界最大的一個。
只要患者有一點點生還的希望,王忠誠就會盡最大的努力。更難得的是,幾十年來,他每一次手術都是從零開始,從來不因為自己是著名的神經外科專家,而忽略手術前期的基礎工作。對每一個患者拍的片子、入顱切口、腫瘤位置、切除方式、術后護理,事先都要認真研究透徹,然后他才會上手術臺。
如果手術單上寫8:30開始手術,王忠誠在8點就會出現在現場。他進手術室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病歷,問一遍患者的姓名,然后看片子。根據片子完成定位后,他就去刷手。8:30前,他就做好上手術臺的一切準備。8:30一到,王忠誠的手術刀會分秒不差地做到“刀碰皮”。以后,8:30“刀碰皮”,成為天壇醫院神經外科醫生人人遵守的一條黃金律。王忠誠的一言一行,已經自覺地形成了人人遵守的規章制度。
1986年3月31日,中國醫學會神經外科分會選舉產生學會常委會組成成員,王忠誠當選主任委員。他當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結束各地神經外科病例五花八門的混亂狀況,在全國統一神經外科病歷。第二件事,結束各地自作主張、自立疾病診斷標準的混亂狀況,在全國統一神經外科系統各種疾病的診斷標準。第三件事,結束各地各行其是、自定疾病判斷標準的混亂狀況,統一神經外科系統各種疾病的療效判斷標準。
后來,神經外科界流行起了“腦組織移植”,即將患者的大腦打一個洞,再將胎兒的腦組織吸出幾毫克,注射進入患者的大腦。但是,國際醫學界對于這種方法的實際效果還不能肯定,對于胎兒的腦組織移植到患者的大腦后,患者是否可以存活,也沒有做出準確的判斷。王忠誠專門派羅世祺到美國學習實驗研究,當時,美國的研究工作也是剛剛起步,對開展腦組織移植實驗的研究態度十分嚴謹,要求每一個步驟都建立在嚴格的科學基礎上。在1990年的“全國腦移植研討會”上,王忠誠提議“將腦移植方法嚴格限制在基礎實驗研究范圍內,將實驗研究的重點,限定在恒河猴身上進行。現階段的主要任務,是觀察實驗結果,嚴格防止蔓延”。而就是這個項目,王忠誠和他的科研小組持續不斷地進行了長達10年的跟蹤,并在第10年拿出了具有充分說服力的《實驗研究結論報告》,該報告認為,“腦移植遠期療效并不理想”。
一直到20世紀40年代末,中國還沒有一所醫學高等院校招收過神經外科專業的研究生。醫學高等院校提供不出神經外科專門人才,全國的醫療機構就不可能開設神經外科門診。
作為一名神經外科的大夫,王忠誠越來越感覺到神經外科是一個系統工程。就一臺手術而言,它都需要一個團隊的共同努力。如果面對的是學科發展,僅有一個團隊還不夠,它需要建設起一支研究與臨床兩手抓兩手硬的隊伍,才有可能在滿足神經外科疾病患者需要的同時,不斷揭開大腦中的一個個謎。
培養人才,王忠誠從管理全國神經外科進修班就已經開始。1979年,國家批準在北京天壇醫院設立神經外科碩士點,王忠誠開始招收研究生。為神經外科事業建立人才梯隊,成為王忠誠的新目標。他的第一個碩士生是李世綽。提起當時的報名申請,身在甘肅的李世綽并沒有抱很大希望,他覺得自己有很多不利因素,“一是考前與王教授并不相識,二是有些考生與王教授在同一個單位工作,三是他的考試成績并不拔尖。而且,名額只有一個,報名的人員卻不少”。結果,王忠誠偏偏錄取了他,接到錄取通知書后,他就四面八方打聽原因。最后,他得到的答案是,王教授招收研究生,是在為國家選拔培養人才。
吳中學是王忠誠招收的第一個博士研究生。1985年,腦血管病血管內治療是一種不用手術治療的新方法,但是“全世界只有法國和蘇聯等少數國家的研究機構對神經外科介入治療有零星的報道。而且,所有的報告病例都是個案”。王忠誠希望吳中學能突破這個難題。但是,在研究的過程中吳中學發現,“腦血管病血管治療研究,一個巨大的挑戰是材料問題。因為在全世界范圍內,只有法國和美國各有一家公司,在研制生產介入治療所需的栓塞材料。而且,這兩家外國公司生產的栓塞材料都不銷往中國。因為中國沒有醫生開展介入治療,國內沒有栓塞材料銷售市場。”王忠誠就從所長專項經費中,特批了6000美元外匯來進口國外栓塞材料——微型導管樣品。師生約好一周見一次面,討論和解決問題。就這樣堅持到最后,他們設計出了7種栓塞材料,成本從一根導管2000~4000美元的進口價格,降到了15~40美元(按照1987年的匯率計算),為介入治療在全國范圍普及鋪平了道路。吳中學在王忠誠的帶領下,培養出了一支神經外科科研團隊。
隨著專業分工越來越細,王忠誠第二批博士研究生的培養方向轉向了臨床。王忠誠分析認為,每一個方面都應有一個人負責,否則在戰略布局上就不能成為贏家。在方法步驟上,他采取鞏固已有的專業,建立新的專業,齊頭并進,向前發展,把學科逐步帶到國內外前沿。人才培養為此必須做到,研究與臨床兩手抓、兩手硬。在醫院臨床方面,按照一個專業一個病區,劃分為12個病區。在研究所方面,開設5個基礎研究室、8個臨床研究室、9個博士站、15個碩士點、3個博士后流動站,將神經外科臨床與研究的各個方面全面覆蓋。王忠誠的第一個博士后是張亞卓,他帶出了一個組,把神經內科內鏡做起來了,制造商甚至將他設計并在臨床上廣泛應用的內鏡命名為“亞卓鏡”。
目前,全國近7000名神經外科人才中,2000多名大夫是通過王忠誠的計劃培養出來的。
王忠誠的一生,并不是一帆風順的。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王忠誠被剝奪了行醫的權利,戴上“臭老九”的帽子,下放進行勞動改造。反動學術權威是王忠誠的罪名,挨批斗、打掃衛生、刷廁所則是他每天的“工作”。在顛倒黑白的日子里,王忠誠仍然以一個醫生的天職堅守著。在他眼里,“患者無貧富和貴賤之分,只要他是患者,這個人就是自己的親人”。
有一次,一個工人患聽神經瘤入院治療。進行手術的時候,由于主刀醫生的失誤,造成了出血不止,患者的生命危在旦夕。然而,那名醫生竟然冒出了一句罵人的話,甩手就走了。聽到這種情況,王忠誠十分氣憤。在一個真正的醫生心里,患者的生命高于一切。于是,王忠誠走上前去,用那雙已經被剝奪了拿手術刀權利的手繼續手術。患者最終脫險!
還有一位患者,由于是全國總工會被打倒的干部,當時主持科里工作的“無產階級革命派”就把他攆出了醫院。王忠誠看到這種情況,心里很焦急。他十分清楚,在這種情況下,患者刀口化膿感染繼續蔓延,就等于是“判了死刑”。但是,當時的王忠誠已經被剝奪了主持工作的權利。怎么辦?王忠誠想了個法子,他偷偷地查看到患者病歷上的地址,找到患者的家。然后,利用每天下班休息的時間,騎自行車到患者家里給患者換藥。這個患者的家離王忠誠住的地方有20多里地,騎車得1個多小時的時間,一趟下來汗流浹背,背上的衣服全濕透了。但是,不管刮風下雨,王忠誠一天也沒中斷過。就這樣,堅持了兩個多月,患者的刀口愈合了。
作為一名潛心研究專業的知識分子,王忠誠看到,論文沒人寫,學術會議沒人開,疑難重癥手術沒人做,新業務不開展……剛剛起步的中國神經外科再次處于停滯狀態。然而,禍不單行。就在王忠誠內心深處最為痛苦、最為苦悶的時候,他最敬愛的老師,中國神經外科事業的開創人趙以成教授因得不到及時治療而不幸逝世。霎時,那些與恩師朝夕相處的時光一下子全都浮現在了王忠誠的眼前,無聲的眼淚在這個堅強的人臉上止不住地流下來。
一直到1972年,王忠誠才恢復正常工作。回想往事,他覺得“我們的榮譽與威信是黨和人民給的,我們沒有理由不努力工作”,他還覺得對不起妻子韓一方,也對不起3個孩子。1950年秋天結婚,夫妻本來在一家醫院工作,卻因為王忠誠參加全國神經外科醫師進修班到了北京而兩地生活。大女兒出生時,朝鮮戰爭爆發,王忠誠在前線;二女兒出生時,王忠誠在北京;兒子出生時,王忠誠又從同仁醫院搬到了市郊的宣武醫院。一個周末,妻子忙完一天的工作,已經是深夜十點。她懷里抱著兒子,肩上挎一個包,從天津回北京,看望兩個女兒。在北京站下了火車,她換乘兩次公共汽車,來到北京宣武醫院職工宿舍,用鑰匙打開房門,兩個女兒卻不在家。她不敢在家里多耽擱一分鐘,就鎖上房門,抱著兒子滿世界找人,找遍了整個宿舍區、醫院,卻在途經一個沙坑時,看見兩個女兒坐在沙堆上,小手小臉全是泥土,姐妹二人緊緊地摟在一起,哭得像淚人。
白細胞下降、肺炎、前列腺炎、腰椎間盤突出……王忠誠一次次生病住院,都是妻子悉心照料。而王忠誠也常懷感恩,當了院士依然一有時間就洗衣服、擦地板、搞衛生,家里總是充滿溫馨。
年過八旬,王忠誠依然按時上下班,參與各種疑難雜癥的診斷。他說:“人的中樞神經系統太復雜,我們目前所知道的仍是微乎其微。”
從1952年進入神經外科專業到出版《腦血管造影》學術專著,王忠誠用了13年。3年后,《神經外科學》第一卷《顱腦分冊》與讀者見面。同年,“重型顱腦外傷搶救治療”和“大腦中動脈扎結同時進行顳淺動脈——大腦中動脈吻合術”兩項研究完成,并獲得“全國科學大會獎”。《神經外科學》第二卷《顱內腫瘤分冊》和《神經外科學》第三卷《脊髓疾病分冊》分別于1979年和1983年出版發行。1982年,中國神經外科規模最大的北京天壇醫院建成,它與北京市神經外科研究所一道,實現科研與臨床結合,成為全世界最著名的三大神經外科中心之一。1985年,“腦動脈瘤的纖維外科手術”研究成果獲得“國家科技進步獎二等獎”。
1988年11月25日,美國神經外科學會理事會給王忠誠郵寄來一份“通知書”,告訴王忠誠被授予“名譽會員”。“美國神經外科學會名譽會員,是我們這一組織的一種特殊的獎勵,只授予極少數在教育、臨床及科研方面對神經外科學做出突出貢獻的人士……您近年來做的重要貢獻是得到部分委員建議的一個重要因素。對您的提名得到了全體理事的贊同,并得到了美國神經外科學會全體會員的一致通過。”
第一次出國,王忠誠不到40歲。作為保健大夫,他于1964年隨周恩來率領的中共中央代表團前往蘇聯。又于1974年國家點名抽調他前往阿爾及利亞,為阿爾及利亞總統布邁丁治病。布邁丁得了一種怪病,全身多處出血,當地醫生認為他是患上了地中海地區少見的巨球蛋白血癥,先是送其前往蘇聯莫斯科治療,結果病情越來越重。回國后,改請美國、英國、法國等國的專家為他治療。美國專門從國內運了一臺CT到阿爾及爾,為他診斷檢查,發現他存在顱內出血。當時是否要為布邁丁總統作顱內血腫清除術,是會診討論的中心議題。以王忠誠為首的中國專家團會診患者后明確表態:“總統的身體狀況,已不適合做手術”。但會診中還有一些不同意見,而就在當天晚上,布邁丁就因為呼吸道大出血而逝世。這一無情的結果以無言的事實證明中國專家的診斷意見是正確的。
行醫60多年來,作為中國神經外科事業的奠基人之一,創建中國規模最大的神經外科臨床機構,創刊影響全國的《中華神經外科》雜志,舉辦有利于與世界接軌的中華醫學會神經外科分會,王忠誠都辦成了。1994年,王忠誠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2009年,他站在了北京人民大會堂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頒獎臺上。
[1] 王喆. 王忠誠 [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