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侄文稿》中的無頭案（上）—無頭案一：“殷”“殷光彥印”印記

◇ 穆棣

無頭案，顧名思義，多指閱世久遠但貌若線索闕如，或擱置已久而乏人問津的疑案、積案之類。古書畫鑒定中往往頗多無頭案，其與鑒界巨擘啟功、傅申等先生所坦言的“總有一些問題是永久的‘懸案’”“屬于古書畫中永遠無解的一類”，其含意大致相當。此類懸疑在晉唐名帖中可謂司空見慣，舉例言之，孫過庭《書譜》、顏真卿《祭侄文稿》二帖則不失為典型。《書譜》前、后隔水與本帖騎縫，以及本帖，此三個部位的眾多古印記（宣和御璽及少量后世習見者不計），皆因重裱、裁割而致殘，絕大多數(shù)毫無印文殘存，所余僅左、右印欄，一如山重水復，云遮霧掩，將何以辨識其真面？！無怪乎先前學者概以為無考而已。《祭侄文稿》前、后隔水上古印記近百，緋紅奪目，蔚為大觀，卻又似另一番格局：印記雖多但鈐蓋清晰，且印文既屬明白而無爭議，則理應(yīng)與無頭案無關(guān)。然而其難度卻不在《書譜》之下。無怪乎“臺北故宮”團隊半個多世紀以來乃一仍其舊，坦承“……明代收藏印章頗多，唯其收藏之先后，無可稽考耳”云云。檢索其余權(quán)威著錄，如徐邦達《古書畫過眼要錄》等，亦復如是〔1〕……

其實，就具體問題是否無考，乃是因人而異的。“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正是此種情形。蓋甲所論定之永遠無解者，在乙則未必作如是觀。要害全在于是否把握解決問題的不二法門，以及是否有能力做出自然的、合乎邏輯的解釋。經(jīng)筆者考斠，《書譜》中足以發(fā)覆還其本真者，至少有騎鈐于首行上的北宋王鞏家“三槐德記”朱文小方殘印，以及帖文末行“垂拱三年寫記”中“寫記”二字上的孫過庭“虔禮書印”朱文大方印。二印的揭秘，對于《書譜》何以為過庭真跡，灼然成為不可或缺的關(guān)鍵憑證〔2〕。

《祭侄文稿》其實亦大抵仿佛。其前后隔水及后紙上“殷”“殷光彥印”“應(yīng)麐”“俠如”“張寅”“徐氏”“小清祕真藏印”等貌若孤立無援，各自為政，但其與他印不乏千絲萬縷之關(guān)聯(lián)，因而絕非鐵板一塊而無從下手。學者倘對昔日主要藏家、賞鑒之家，亦即印主的生卒、門閥、籍里、生平之跡、交游范圍等細加甄別梳理，繼加排比，則其相互關(guān)系，以及“收藏之先后”自然一一彰顯。因而，盡管從表象看，帖中明人題識概為闕如，而顯得毫無頭緒，但其相關(guān)史料卻無不隱埋于各式著錄（包括刻帖實物）之中。倘能按圖索驥，持之以恒地尋索蹤跡而不憚煩，則“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又豈虛言也哉？！

且先考“殷”“殷光彥印”二印記。

“殷”字，朱文小方印一，在后隔水上端偏右；“殷光彥印”朱文小方印一，在前隔水中部偏左處（圖1-1、1-2）。該二印為收藏家殷光彥鑒藏印記。與之對應(yīng)的則是殷宗傅、殷光彥父子的收藏史實，其時段為萬歷十年至二十六年（1582—1598）。

殷氏父子之考得，與相關(guān)人、物如《祭侄文稿》二文本—故宮本、聶豹本，詹景鳳、孫鑛、楊明時、吳廷、殷正茂祖孫三人、聶豹、文徵明等人窺涉至多。其中殷宗傅為殷正茂次子，光彥則宗傅之次子。

揭秘此一問題大致分三步驟：首由詹、孫探其端倪，而后匯綜楊、吳，以認定其基本事實，終以“司徒公”為突破口鉤沉探微。

鑒于明代鑒家如詹景鳳、孫鑛、楊明時、王世貞、董其昌、李日華、張丑、汪砢玉等每論及《祭侄文稿》，概以其二文本并稱（另一為《停云館》本，見下文），且無不為其優(yōu)孟難辨而備感困惑莫解。故酌加簡述，聊作鋪墊。

一、《祭侄文稿》二文本簡述

此帖在元明間有酷肖逼似的二文本傳世，即故宮本、聶豹本（停云館帖本）〔3〕。故宮本為真跡本，曾經(jīng)宣和御府收藏，自五代宋初迄今傳承有序；聶本系元以前舊摹，乃輾轉(zhuǎn)以宋拓為底本而復制（但絕非徐邦達先生所認定之“偽跡”），故“筆法”迥異，豈但“功用不侔”，更是“神情懸隔”，昭然如云泥矣（圖2-1～6）。除真跡、拓摹之本質(zhì)區(qū)分外，其余內(nèi)證亦截然相異：故宮本有宣和殘跡，元鮮于樞、張晏、周密等題識，以及元明以往的印記殊夥；聶氏本僅有元陳深（1296）、陳繹曾（1323），以及衡山先生（1525）三跋，而概無其他舊跡（圖3-1～3）。衡山一生未見故宮本，嘉靖四年（1525），嘗應(yīng)聶豹之請鑒定其所藏之墨本，繼而摹入《停云館帖》中（簡稱《停云館》本）。衡山之鑒定一度為明人奉若圭臬而沿襲之。

上引聶豹（1487—1563），字文蔚，號雙江，吉安永豐人。正德十二年（1517）進士，授知華亭屢遷平陽知府，拜右僉都御史，累官太子太保。卒謚貞襄，《明史》有傳〔4〕。

二、詹景鳳、孫鑛的文字著錄

詹景鳳（1528—1602），字東圖，安徽休寧人。隆慶元年（1567）舉人，歷官江西南豐、麻城教諭，南京翰林院孔目，遷吏部司務(wù)，終廣西平樂府通判。評者以為其工書畫，富收藏，精鑒賞，著《畫苑補益》《書苑補益》《東圖玄覽編》等傳世。生平之跡詳見李維楨《大泌山房集》中《通判平樂府事詹公墓志銘》〔5〕。

孫鑛（1542—1613），余姚人，字文融，號月峰，父祖皆顯宦。萬歷會元，為文選郎中，累進兵部侍郎加右都御史，遷南兵部尚書。著有《書畫跋跋》《孫月峰文集》等。“跋跋”者，孫氏跋王世貞之書畫題跋也。《四庫提要》稱其“不以書畫傳，然所論則時有精理，與世貞長短正合。合二家之論并存之，亦賞鑒家所當取證者矣”，是為的評〔6〕。

詹景鳳《詹東圖玄覽編》卷一云〔7〕：

顏魯公《祭侄季明文稿》墨跡在聶尚書雙江家。今刻入《停云館》者是已。文徵仲跋極口贊嘆。予在豫章時，張伯任為新建令。一日談中偶及，伯任云其孫持此卷在此求易，索價至百金外，今持還矣。予屬伯任物色，復持至，而予還旴水，遂不獲見。蓋辛巳（1581）年之季冬。明年（1582）春初，余以外艱（按，父喪曰“外艱”）歸，而殷二公子則為予言，其客楊生。夫既為稿，則必無兩本，然予皆未之見。第聶氏曾經(jīng)文太史鑒定，殷所云或舊人雙鉤廓填者。及予再仕江西袁州，壤與吉安接，乃知聶本亦廓填者耳。

明孫鑛《停云館帖》十跋，第三卷（原注，“王氏跋一”）〔8〕：

顏魯公《祭侄季明文稿》，昔人謂與《座位帖》同法，信然。然此幅更覺嬈態(tài)。王家馭稱為妙極。據(jù)徵仲跋“聶文蔚出示”，則是江右聶貞襄司馬。乃都元敬《寓意偏》又稱“海鹽張黃門靜之藏”〔9〕。此帖豈由張轉(zhuǎn)入聶耶？抑別有摹本耶？余壬午（萬歷十年，1582）冬至考功，有賈人持墨本來索二十千，細玩亦是臨本，而筆意飛動，宛然壁坼屋漏，跡內(nèi)涂抹處一如草稿樣，略無強作痕。石本末尾“饗”字筆稍縱，幾不似本字。而渠本居然是“饗”字形；及與石本對，又略無少異，可見草書使轉(zhuǎn)之妙。中間率意處神采奕奕，難以盡述。猶記“穀”字、“城”字、“遘殘震悼”等字俱是一筆揮成，而畫畫安置得所。蒼勁中含媚絕勢。末兩行亦無此茍簡意。余絕愛之，疑即徵仲所臨。其裝潢甚草草，但一幅紙耳。無二陳跋，有三元人跋，俱不佳。詰之，云“陳跋割入他卷”。余許之十千，尚欲增，未定，因留之案上數(shù)日。時大計事冗，渠來索金，適倉卒無以應(yīng)之，姑還之。及大事畢，問之，則已屬殷金吾矣。金吾，司徒公長嗣也，即與二十千。余深悔不早與價，至今切切。

細繹二則，不難考知：

1. 詹、孫彼此所記為同一年。詹記為辛巳（1581）歲之“明年（壬午，1582）春初”，孫記為壬午（1582）之冬。

圖1-1 顏真卿《祭侄文稿》中的“殷氏光彥”朱文方印

圖1-2 “殷”字朱文小方印

2. 詹因父喪而回故閭，邂逅殷二公子述其家門客“楊生”藏有《祭侄》真跡事。既稱“公子”，則灼然世家子也。詹隸籍休寧，公子當系其地或鄰近郡縣人。聯(lián)系孫記《祭侄》后歸殷金吾，而二人皆殷姓，則可能系一家人。此處“金吾”，指司隸校尉〔10〕，掌糾察京師治安，督捕盜賊，負責宮廷以外，京城以內(nèi)的警衛(wèi)，掌管中央武庫之京官。又以其為“司徒公長嗣”，而時段（1582）大致可明，籍里亦在約略范圍之內(nèi)，諒必不難鉤稽也。孫在吏部考功司，灼然置身于京師無疑。至于楊生既供役于殷家府第，故亦在燕邸。則大抵可斷孫記“賈人”與殷家門客楊生為同一人。情況確否，猶俟進而質(zhì)證。

3. 孫從賈人親睹乃故宮本墨跡，以“無二陳跋，有三元人跋”明白可辨，其非《停云》本已不待言。又嘗以二本并幾比勘其筆跡之是非異同，而顯知非同一文本。只是不當誤為衡山之臨本（衡山書跡在當時頗為經(jīng)見）。至于末字“饗”，刻本“幾不似本字”（實則字頭、字底俱誤），而墨本正確，“居然是‘饗’字”；類似之例尚有“穀”字、“城”字、“遘殘震悼”字，墨本俱為“一筆揮成”（言下之意，聶本非是）。二本“筆法”似是而非，豈可同日而語？而孫氏猶不能決斷，則其或與《四庫提要》評弇州雖“不以書畫傳，然所論則時有精理”相類，是所謂“書學雖非當家，而議論翩翩”“拙于揮毫而精于別古者”也。

鑒上可知兩人所記有三同：同為《祭侄文稿》二文本，同在萬歷十年（1582），同與殷姓者相關(guān)。孫見賈人所持本確系故宮本，后歸殷金吾，乃其去向。兩說既出于異地、異時之詹、孫二人手，而乃不謀而合。如是，則絕非偶然之巧合，而是記述親身經(jīng)歷，信屬同一事無疑。

三、楊明時、吳廷之題識

進而考稽吳廷《余清齋法帖》〔11〕，則真相逐漸為之大白。“楊生”者，次第事殷、吳二家之門客楊明時也；殷二公子者，殷金吾（司隸）次子也。

圖2-1 《祭侄文稿》二文本比觀，上彩色為故宮本，下黑白為《停云館帖》本

圖2-2 左“茲”右“還”。彩色為故宮本，黑白為《停云館帖》本

圖2-3 “尚饗”。左一故宮本，左二《停云》本，左三《余清》本，左四《祭伯父文》

圖2-4 左“庶”右“祭”。彩色為故宮本，黑白為《停云館帖》本

圖2-5 左“卜樂”右“幽”。彩色為故宮本，黑白為《停云館帖》本

圖2-6 左“近”右“河”。彩色為故宮本，黑白為《停云館帖》本

《余清齋法帖》卷四顏魯公《祭侄稿》后次第有楊明時、吳廷題二記〔12〕，至為明鑒。

吳廷（約1555—1626后），字用卿，號江村，齋號“余清齋”，歙縣溪南人。晚明古書畫收藏家暨古董儒商。嘗遴選所藏法書名帖勒石成《余清齋法帖》，以抉擇精審，兼摹勒入神而與《真賞》《停云》等鼎足，并為明代著名法帖。楊明時，生卒不詳，年稍長于廷，歙之上路人，擅詩、書、畫、篆刻、鑒賞，為吳廷昆仲聘入京師余清齋中。吳氏《余清齋法帖》的勾勒刊刻大部出其手（詳考見下文）〔13〕。

楊題云：“余幼好顏書。歲庚午（隆慶四年，1570）始獲此卷，乃知顏行為最。曩好真書，非其神品也。此卷又為《祭侄文稿》草，顛沛之中，不暇用意，而胸中所蘊，此焉具露。故偏側(cè)之勢，益近自然。余甚愛之，時時展玩。于時余客殷司隸所，司隸以予愛亦愛之，用古畫數(shù)軸易去，竟藏余笥中，不釋觀攬，何謂楚弓。后司隸物化，授其次公。公以上京乏資，復售于吳用卿（吳廷字用卿）氏。余時客用卿所，又時時得以相對，信神物于人有緣，往來易主，廿年間不離吾左右。吾所得亦多矣，亦奇矣，故書。己亥（1599）六月望日楊明時。”下鈐“明時”連珠小印一，“不棄”橢圓形印一。吳廷題識緊挨其左側(cè)，云（圖4）：

《祭侄》帖信佳矣。前賢今哲，具能道之，余復何言哉。夫時當雪晴雨霽，天朗氣清，修竹名花之下，明窗凈幾之間，佳客在座，俗子不來，好香一爐，清茶數(shù)盞，展閱一過，臨寫數(shù)行，豈復有人間俗事耶？斯吾平生至樂，不知誰之子，可以語此。萬歷戊戌（1598）同友人楊不棄、伯兄景伯鑒賞因題，吳廷。

左側(cè)自上而下刻用卿三印，末隸書十六字邊款曰“萬歷丙申（1596）秋八月初吉余清齋模勒上石”。

筆者按，茲以《祭侄》二文本，兼以詹、孫、楊、吳四題綜合匯考，俾資互證，諸疑乃可一一冰釋。

故宮本，即《余清齋》刻本所據(jù)之墨跡底本，有元人張、鮮于等題識，其非《停云》本甚明。楊明時得此帖在1570年。后易于殷司隸（金吾）—“司徒公長嗣”（實次子，見下文）。“殷二公子”為司隸次子。詹、孫記中“楊生”“賈人”實為一人，即楊明時也。唯楊自云“廿年間不離吾左右”，以及司隸物化，《祭侄》為殷二公子收歸諸事，不難推知司隸當卒于萬歷十七年（1589）。又據(jù)吳題于戊戌（1598），則殷二公子轉(zhuǎn)售此帖至遲不晚于此時。又，此前之八年間，故宮本向在殷二公子之秘籍。

圖3-1 《停云》本中元代陳深題跋

圖3-2 《停云》本中元代陳繹曾題跋

圖3-3 《停云》本中明代文徵明題跋

經(jīng)考斠，“司徒公”為殷正茂（1513—1592），字養(yǎng)實，號石汀、歙人。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進士，由行人選兵部給事中。隆慶間累擢右僉都御史，累功加兵部尚書，隆慶、萬歷間歷戶、刑二部尚書，致仕。卒年八十。《明史》有傳。以其曾任戶部尚書，故有“司徒公”（舊指丞相，或戶部尚書）之稱〔14〕。

殷正茂次子殷宗傅（1540—1589），字求仲，號肖筑。以父蔭授錦衣千戶，累升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萬歷十七年（1589）卒，年五十。孫鑛稱之為“殷金吾”，楊明時稱之為司隸，名異而實同耳。

其鑿鑿有據(jù)，與故宮本最為契合者，當數(shù)司隸次子曰殷光彥者。故宮本前后隔水上有其收藏印各一，至為堅證。此即詹記中之“殷二公子”，亦揚題中之“次公”（司隸次子）。

殷宗傅詳見汪道昆《太函集》卷四十三、卷八十三所撰二文，以及《歙縣志》等，又見張一桂撰《殷君墓志銘》。《歙縣志》稱其“以父正茂蔭世襲錦衣衛(wèi)正千戶，歷官本衛(wèi)指揮僉事”。

《太函集》卷四十三“《明故廣威將軍輕都尉錦衣指揮僉事殷次公狀》”〔15〕：

……高皇帝法，文臣非軍功不侯，或世食邑隸羽林郎猶公子也。郡中任子以什數(shù)，顯者唯殷次君。次君生八年，尚書公（殷正茂）及余始通籍〔案，即殷、汪于嘉靖二十六年俱登進士第事〕……會尚書公平古田，進百粵督府……上修督府功蔭授世襲錦衣正千戶……進秩指揮僉事南鎮(zhèn)撫司僉書，五年考上，上賜誥進階廣威將軍輕車都尉……歲戊已（案，此誤，當作己丑，1589）次君病脾。十一月病復發(fā)……端坐而終……蓋行年五十，庶幾不夭乎哉！……次君子息六，長任子光立……次任子光彥，室于程，為鴻臚汝寀孫女……

同書卷八十三《祭殷次公文》略云〔16〕：

……郡中都卿相者若而人，任子若而人。后先代起，要以賜世爵執(zhí)金吾者未之前聞。天子修百粵上功督府乃被異數(shù)……嗟乎！司隸之貴，不為不尊；五十之年，不為不壽……有子六人，長幼異齒……

《歙縣志》“殷宗傅”名下以雙行小字注曰：“以父正茂蔭世襲錦衣衛(wèi)正千戶，歷官本衛(wèi)指揮僉事”〔17〕。

張一桂《明故宣威將軍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求仲殷君墓志銘》云〔18〕：

殷君求仲之解金吾歸也，念二尊人春秋高，卜筑邑西。崇臺曲池，極登覽之致，扁（匾）曰西枝，將奉二尊人居，以虞說其意，乃落亡幾何，而君病漬弗諱矣。嗚呼！長筭屈于短日，遠跡頓于促路。余頌雍門子之吟，不知泣下沾襟云。君卒，司徒公慟甚，則移書來問銘……按狀，君名宗傅，別號肖筑，求仲其字也。殷以國為姓，代有聞人，遠祖恂自丹陽避亂徙歙……徙今上里，為上里望族。然多潛德弗耀，至司徒公始以儒碩起為國重臣，世所稱石汀先生也。司徒公貴累資德大夫戶部尚書……子二，其季為君……

……會司徒公有再造兩粵功，天子嘉之，蔭之錦衣世千戶，異數(shù)也。公以君應(yīng)詔……錦衣，故貴倨，又諸任子類有所承籍，第鮮衣怒馬馳長安道中……多呼盧射雉擊、毬蹋鞠之好，不事事。君獨勤于其官，著敏干聲。退食輕裘緩帶，楗門坐一室，左右圖書。即客至，卮酒相對，雅歌投壺而已。一切世俗紈綺，態(tài)漠如也。尋以大婚執(zhí)事勞，進指揮僉事。賜金幣有加。已用才望，推僉南鎮(zhèn)撫司……

……值司徒公偶罹霜露，君強起侍湯藥，衣不解帶者累日夜。公病良已，而君積瘁。前疾大作，遂不起。時己丑（1589）十二月十九日也，距生于嘉靖庚子（1540），年五十。子男六，光立娶黃氏，光彥娶程氏，光奇……

茲以汪張二記互勘，可知殷宗傅概略。

殷光彥事跡除略見于其祖、父傳記外，復散見于《玄覽編》《歙縣志》，及楊明時諸跋記。《歙縣志》稱“殷光彥字元楷，萬歷三十五年（1607）福建泉州通判。值安平新設(shè)鎮(zhèn)，移駐焉。庶務(wù)草創(chuàng)，光彥至，未數(shù)月，百務(wù)俱舉”〔19〕。當是頗著政聲者。又，“殷光彥”名下，以雙行小字注曰：“以祖正茂蔭南京刑部郎中。”（此條與其父世襲事并列，詳見上文。）

殷光彥雅好法書名繪，除自藏外，或多傳承其父、祖之故物。與詹景鳳、楊明時、吳廷等頻相交往。除襲藏《祭侄文稿》真跡外，另有名品若干，均殊可觀，賴詹景鳳著錄在案可稽。如宋人冊頁十八頁，“無不完好精佳”（引號中皆詹氏原文，下同），中有馬遠數(shù)頁，東圖嘗細觀，譽為“奇寶”。本是朱都督（希孝）物，原明內(nèi)府珍品，所謂折價充武臣俸者（此條亦為《美術(shù)叢書》第三冊所摘錄）；宋人摹唐《明皇葉法善火龍烹茶圖》（“中有貴妃，妃乃穿麂靴，腳似未甚纏者……”）、米芾一卷四帖（“皆真，內(nèi)二帖尤佳”，惜未云帖名）；山谷《藺相如（廉頗）傳》一卷（“紙瑩白如新，是山谷見長沙《自敘》后書，稿草入妙，沉雄不減行體”）〔20〕……

又，董其昌《容臺集》嘗記“《唐溫庭筠書湖陰曲》”一條，略云〔21〕：

《湖陰曲》溫飛卿書，似平原書而遒媚有態(tài)。米元章從此入門。昔年殷司馬（案，即正茂）孫持至長安，留于案上兩月。溫庭筠字頗漫，疑是王黃華（案，指元王庭筠）書。黃華亦名庭筠，字跡近米家父子故耳。……

上條似與殷光彥相關(guān)，附記于此。又，董其昌《墨禪軒說寄吳周生（吳楨）》記及當年于長安官邸收藏家所見有“殷司空之《西昇經(jīng)》，褚登善（褚遂良）書”，或乃殷正茂其人〔22〕。是條亦與殷氏相關(guān)，聊并記之。

圖4 吳廷《余清齋法帖》卷中楊明時、吳廷題識。左吳廷，右楊明時

小結(jié)

故宮本《祭侄文稿》前、后隔水上有鑒藏家殷光彥印記凡二，此殷宗傅、殷光彥父子傳付之證，其時段在于萬歷壬午（1582）至萬歷丙申（1596）。

注釋：

〔1〕參見臺北“故宮博物院”《祭侄文稿》單行本（包括《故宮歷代法書全集》所載）。自1964年《故宮法書》（第五輯）初版、1973年再版、1982年三版、1985年四版，至1988年《故宮法書全集》，以至2011年《故宮法書新編》等“傳略·解說·釋文”一欄。又，其于另一文本—《停云館帖》本與故宮本之相互關(guān)系如何不置一辭，僅云帖后有元陳深陳繹曾二跋而已。徐邦達《古書畫過眼要錄·晉隋唐五代宋書法》于諸印僅照錄一過，于印主身份及其次第之考辨不著一詞。見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1987年6月版，第78頁。

〔2〕參見《〈書譜〉釋疑》，穆棣《晉唐名帖考辨》，江蘇人民出版社2016年6月版。

〔3〕（明）文徵明《停云館帖》本以聶豹所藏墨本摹勒上石，見文氏自跋。略云“……聶君文蔚出以見示，俾為鑒定。后有陳深、陳繹曾二跋……嘉靖四年（1525）……文徵明書于金臺寓廬”。明拓《停云館法帖》上冊，北京出版社1997年3月版，第213—223頁。

〔4〕聶豹，見《二十五史·明史》卷二百二，列傳九十，第567頁。

〔5〕（明）詹景鳳《通判平樂府事詹公墓志銘》。見四庫存目叢書集部152冊，《大泌山房集》，卷八十三，第461—464頁。

〔6〕孫鑛小傳見《明人傳記資料》，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446頁。又，孫氏《書畫跋跋》首《四庫提要》，第15—16頁，版本同〔8〕。

〔7〕《詹東圖玄覽編》，《中國書畫全集》（四）輯入，上海書畫出版社1992年10月版，第13頁。

〔8〕（明）孫鑛《書畫跋跋》卷二上“《文氏〈停云館帖〉》十卷”條，第三卷，四庫全書第816冊，第53—54頁。其“王氏跋一”之全文為“陳深、陳繹曾、文徵明三跋，博雅俱稱，是真跡，尤可寶也”。同書，卷二下，“顏魯公《祭侄文稿》”條，第81頁。

〔9〕（明）都穆《寓意編》所記“海鹽張黃門靜之”實乃海鹽張寧（1426—1497），字靖之，號方洲，景泰五年（1454）進士，歷官都給事中、汀州知府，著《方洲集》傳世。張氏乃故宮本在明代早期的重要收藏家之一。見穆棣《〈祭侄文〉中的積案破解舉例》，《榮寶齋》2016年第六期。

〔10〕在詹景鳳《詹東圖玄覽編》中，“司隸”“金吾”“宮保”，每每同指一人。如記劉宮保子大（詹氏至友）者凡十數(shù)處，往往以“金吾”“司隸”“宮保”混稱，細辨乃劉子大一人而已（出處恕不周遮）。又，張一桂稱殷宗傅“金吾”（見下文），而楊明時則尊稱“司隸”。又如，汪砢玉《珊瑚網(wǎng)》卷四十三《宋元名家畫冊》條“……趙大年對幅，得之劉金吾僖（劉司隸承僖）”，亦同。劉氏喜收藏，與吳廷頗多往還。故知（殷）司隸、（殷）金吾云云，實同一人也。《珊珊網(wǎng)》，上海古籍出版社四庫藝叢本，1991年8月版，第809頁。

〔11〕《叢帖目》載吳廷《余清齋法帖》正帖十六卷為六冊，續(xù)帖八卷為兩冊。臺北華正書局1984年版。帖皆石刻，原石今尚存歙縣之新安碑園，而《叢帖目》誤以為木刻，茲改正之。此帖有安徽省美術(shù)出版社10月版。

〔12〕楊、吳題識分別刊《余清齋法帖》，安徽省美術(shù)出版社1992年10月版，第114—115頁。

〔13〕楊明時，字不棄，號未孩子，嘉靖萬歷間人。先后客殷、吳兩家。精摹勒，吳氏《余清齋法帖》之書丹上石主要出其手。觀其自署多處概作“揚”，而印記分明篆作“楊”，如“楊明時印”等（不棄精篆刻，其印記皆出其手）。乖互如是，至不可思議。茲以萬歷《歙縣志》及其印記等皆書作“楊”，姑從之。其印記從“楊”之例，分別見《余清齋法帖》第30、42、52、81頁等處，版本同〔9〕。

〔14〕殷正茂傳，《二十五史·明史》卷二百二十二，列傳百十，第627頁。

〔15〕四庫存目叢書，汪道昆《太函集》，第117冊，卷四十二，第526—528頁。

〔16〕同〔15〕，《太函集》第118冊，卷八十三，第247—248頁。

〔17〕同〔19〕，第828頁。

〔18〕張一桂《漱藝堂存稿》文卷之十五，第12至第16頁。臺灣中央圖書館藏劉氏嘉業(yè)堂本。

〔19〕殷光彥，分別見《歙縣志》卷六“人物志·宦跡”，第926頁，以及卷五，第828頁。《地方志·華中》第246冊，民國二十六（1937）年鉛印本，成文出版社出版。

〔20〕殷光彥藏物分別見東圖《玄覽編》卷一，第7頁中二條，以及卷四，第43頁。版本同前。

〔21〕轉(zhuǎn)錄自《佩文齋書畫譜·祕殿珠林》（四），上海古籍出版社四庫藝叢本，第244頁。

〔22〕轉(zhuǎn)錄自《叢帖目》（一），臺灣華正書局1984年2月版，第321—322頁。

（作者為無錫書畫院一級美術(shù)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