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大學藝術學院院長、教授

百年來,中國畫在由傳統向現代形態的轉換過程中,有兩種轉換模式常常被人們視為最有效的:一是“西體中用”,即以西畫理念和語言來改造中國畫,使中國畫被賦予了一種有外來特質的形態;一是“中西融合”,即力求立足中國傳統立場,適度地吸納外來因素,使之具有中國意趣與現代意味。這兩種途徑貌似差異巨大,實則都是把西方繪畫作為參照系,或者說都是對西方繪畫沖擊的一種反應模式。當然,面對中國畫被“折中”,也有人試圖以堅守中國畫的筆墨范式與圖式來捍衛其純粹性,其結果往往是滑落到固守傳統、墨守成規的尷尬境地。
中國畫能否在自身的根基上獲得再生或者說新的突圍的可能,也就是說不以西方藝術為參照尺度,實現傳統的現代轉換,使中國畫既具有中國民族的美學精神、時空意識,又有別于傳統的藝術圖式,而彰顯出鮮明的時代性與可能被廣泛接受的普適性?其實,在中國現代美術史上,藝術成就最高、最具藝術史價值的并非“拿來派”,也非“折中派”,而是那些與西方繪畫拉開距離的藝術家,如黃賓虹、齊白石、張大千、傅抱石、潘天壽等。他們以中國式方式,承揚了中國藝術最富生命力的精神傳統,又構建了全新的富有時代感的藝術圖式,在中國現代畫史上實現了新的超越。
藝術的民族性或者說本土特質,重要的并不是圖式和語匯,而是不同于異質文明的精神品格與氣質。半個多世紀前,客居異國的張書旂在經歷了長久的藝術創新探究后,曾深有感觸地說:中國畫無論怎樣創新,都應姓“中”。中國畫姓“中”,重要的是中國的精神品格與氣質風貌的呈現,并非外在的語言形式,也就是說并非單單是藝術樣式和筆墨翻新。藝術傳統總是被一些人視為一種外在的形骸,即所謂的章法布局、物像造型法則、行筆用墨技巧以及怡情遣性的意趣。而具有建構性的藝術家往往蹚過傳統河流之波,直接沉潛于精神文脈中,實現了傳統精神資源的創造性、現代性轉換。他們向傳統的回歸,并非回歸到文人的筆墨范式,而是走向博大深厚的藝術精神世界,體悟、重塑中國畫的超越品格。這種超越品格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三重境界上。
一是超越“物我”二元結構模式,構建“無我”之境。“以神遇而不以目視”,用心靈去把握天地萬物是中國人一種重要的審美態度和觀照方式。2000多年前,莊子把哲學的語言,本體論的認識(一種宇宙認識)寓于寓言之中,勾畫出了中國人把握世界的方式,即“神遇”。何謂“神遇”?向秀理解為“暗于理會,謂之神遇”,即主客體的合二為一,將主體精神“物化”,將客體人化,以達到物我同一、物我兩忘的境地。在這里,中國的審美態度其實更側重的是藝術家對天地自然的心靈體悟,精神相擁。如陸機所言,“其始也,即收視反聽,耽思傍訊,心鶩八極,神游萬仞”(《文賦》) 。“心鶩八極,神游萬仞”,實則是以物代我,主客體轉換,把全部主觀精神傾注于客體中,達到完全“物化”,達到忘我境界。在王國維看來,“忘我”或“無我”之境是中國藝術的最高境界。客體并非超越主體的物理世界,而是精神化了的筆墨形式。“無我”并非主體的消失,而是我的“物化”形態。藝術家在藝術活動中,采用“對物通神”和“神靜八荒”的感悟方式,用心用靈魂去體悟天地自然的運化、靈性,從而在對自然的觀照中獲取心靈的虛靜、自由與超越。那些優秀畫作中的視覺形象不再是純粹的自然客體,也非一種純然的自我意念的視覺呈現,而是其心靈與自然相遇而生發出的人與自然渾然天成的精神空間。其畫面的空間構成,并非視覺經驗的或物理意義上的二元次或立體的,而是一片心靈的世界、精神的空間,是物化的自我,更是人化的自然。創作的主體隱藏在靜謐的天地間,而這天地又是超越精神的最真切的視覺呈現。在物象的構成上,消解了與自然物體的對應關系,但又未走向純粹的自我情感的宣泄,在亦真亦幻的景象中,營造出一種靜穆、幽遠、詩意的“無我”之境。
二是超越有限形質,構建邈遠靜謐之境。中國傳統藝術并不追求視覺的真實,更不局限于一時一景的描摹。“大象無形,大音希聲”的審美體悟把中國人超越形骸,直達生命本體的精神訴求表達得淋漓盡致。許多優秀的藝術家以這種審美體悟為起點,不拘泥于一時一地具體物象的描繪,也不糾纏于技術層面的筆墨形式,畫作中有物象而已非自然之物象,有筆墨,但筆墨已不見雕琢之跡。世俗之象、客觀之境、筆墨之痕已在意象天地里消隱,悠遠、沉厚、靜穆的境界在單純性、整一性、渾然性的畫面中得以呈現。天荒地老、時空悠悠,洪荒彌蒙的境界涵渾在無形無跡,而又無所不在的虛空之間。把人的精神引向遠離世俗塵埃的自然山水中,去感受“虛靜恬淡,寂寞無為”的人生境界。藝術境界的邈遠與虛靜,折射出創作主體心靈和精神狀態的超脫。要超脫必須做到“心齋”“坐忘”,也就是“虛懷若谷,寧靜致遠”。鐘白華先生認為“靜穆的觀照和飛躍的生命是構成藝術的兩元”。中國畫的上乘之作往往在沉靜中漫溢出自然之運化、天地之生機,以和諧靜穆之象、渾然沉厚之勢,彰顯出“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也”的中國傳統生命美學精神的靈性。
三是超越物理時空,構建宏大永恒之境。那些充滿魅力的中國畫,時常以一種象征的手法來表達超越時空的精神意象,自然的淺表面目,即一時一地之可視景象被象征性的符號取代,日常的視覺經驗在意象世界里已被消解。以空間構成的虛擬化、時間構成的非瞬間化、物象構成的超邏輯化、形式構成的簡略化,增強藝術形象的多義性、不明確性,使視覺和心靈超越物理時空,在瞬間中表現永恒,在有限中體悟無限,在朦朧中感受蘊藉著的不可企及的深度和平靜的充實。讓觀眾在對作品的觀照中體悟“觀古今于須臾,扶四海于一瞬”的時空意識。猶如范寬的山水畫那種宏大、神秘、靜寂的洪荒般的永恒悠遠的意境,讓人不得不生發出“一朝風月,萬古長風”的時空感慨。緣于有限的生命對無限時空的感慨,力求在有限的筆墨、咫尺的畫幅中,對亙古天地中不息生命的敬畏與贊美,這或許是中國畫藝術創作最根本也是最永恒的動力。
中國畫的超越品格和追求的境界是中國傳統人文精神的自然流溢,是中國藝術血脈的自然跳動。因而雕琢之跡、故作之痕消解于筆墨的流轉中。今天,中國畫的發展重要的是要承揚傳統,延綿文脈,又要超越表層的筆墨圖式,校正傳統流轉過程中被偏離的軌跡和被疏離與遮蔽了的精神。中國傳統繪畫的超越品格與境界對于當代中國畫創作的啟迪意義與價值,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一是對“超我”精神的喚醒。中國傳統的哲學和美學觀追求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在藝術創作中和藝術的價值目標上看重的“物我兩忘”的境界。人與自然的關系是互為物化的關系,自然之境在藝術家的世界里已成為人化的自然,成為創作主體精神和心靈的視覺呈現,而藝術家的心靈與精神向往的是與天地共生、共存、互動的境地,即莊子所謂的“入山林觀天地,以天合天”境界。近百年來,不少畫人或采用“西體中用”或“中西融合”的方式,力求在圖式、語言、技法、境界方面有所拓展,而較為忽略從中國傳統美學精神和藝術的時空意識承揚有生命力,又符合現代人精神需求或者說現代人文精神需求的精髓,從而難以使中國畫的內在超越品性得以承揚。人與自然的互存、互動,彼此的相容與和諧,正是當下人類社會面臨的公共性問題,物我同一、天人合一,這應該是中國藝術追求的永恒的、最高境界。從這個角度上講,“天人合一”體現了一種最根本的人文精神,也啟發著我們對應有的一種審美態度和藝術境界的確認與追求。
二是對詩性精神的重塑。中國現代藝術發展始終承擔著陶冶國民素質、拯救民族危亡、發展民族國家的社會工具功能。社會價值擔當也已然成為中國畫的基本創作理路。
如果說,中國畫因社會擔當失卻了人文價值有其歷史合理性,甚至還值得尊崇的話,那么在當下大眾文化的強勢話語背景下,畫家們,包括不少前衛藝術家暗地里將藝術理想消解于純粹的藝術技巧(或手藝)的追求,以獲得大眾市場的認可。概言之,尋求經濟的回報成為畫家創作的現實動力,藝術成為一種資本自覺的產物。中國畫在這個社會轉型時代應該繼續關注現實、承受應有的社會擔當,也應該重構筆墨背后的人文傳統、古典氣質及超越精神,進而確立中國文化的價值方位,守護自身藝術形態的獨特性、藝術精神的獨立性。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畫應責無旁貸地維護與塑造自己的尊嚴。事實上,藝術傳統獨有的超然與超越精神,正是消費主義時代人們構筑精神家園、尋找心靈歸宿的動力。而超越精神的洋溢,正是人文關懷的一種體現。與其說中國畫家用筆墨為自然山水傳神,不如說是以詩性的語言構建著理想中的“詩意棲居”的家園。這個“家園”在物欲橫流的消費時代已變得依稀難覓,或已不復存在,它卻可能在藝術家的胸中和筆墨中被重新構筑起來。
三是對繪畫本體精神的回歸。中國傳統繪畫作為自我心性的抒寫,故有其彰顯藝術內在精神的獨特價值。但是,“心性”之過分強調,往往忽略外在的視覺性。視覺形式的創新性與張力被弱化,這是元代以降繪畫史毋庸置疑的事實。在海德格爾看來,藝術只是一種表征或話語方式,它介于現實與非現實之間,或可見與不可見之間。所以,在這里話語或表征本身就是藝術的本體,真理及美、形式都在話語中顯現。藝術創作的過程是使精神視覺化、形式精神化的過程。無論是對于傳統中國畫,還是對于前衛的先鋒水墨而言,重要的是重構話語表征范式,通過不斷的實驗、試錯,努力實現在基本語言層面上的進深和新變。在此基礎上將文化精神意涵解放出來,充分體現藝術的特有價值。囿于程式化的筆墨語言,精神的獨特性與豐富性難以“解蔽”,忽略形式的視覺張力與創新性,繪畫的本體性無疑將被弱化,精神性也難以被表征。現代以來,那些經典的國畫作品,不但在精神層面上力求“傳統的創造性轉化”,也在視覺形式上追求“傳統的轉化性創造”。脫離精神性的藝術語言是不存在的,沒有視覺效果,繪畫的精神性也無所依存。繪畫圖式的整一性、視覺形象的象征性、筆墨關系的渾然性使得經典的畫作成為一種有意味的形式,一種是似曾相見,而又獨特新異的藝術圖式。因襲程式與筆墨的陋習總是會被富有個性的現代感的視覺創造所滌蕩,悠綿的文化之脈在富有張力的圖式中搏動。關注繪畫本體性問題,追求作品視覺形式的獨創性與完美性,應該是當代中國畫,包括整個當代藝術不能不思考的一個問題。

[清]黃慎 紅芍藥 67.6cm×50.4cm 紙本設色 江蘇省美術館藏
傳統藝術資源重要的不是外在形式、語言或者符號,而是獨特的思維方式、一種與文脈相連的心性和內在品質與精神。現代以來,那些具有影響力的藝術家的創作,使我們堅信,中國繪畫,立足于自身的文化傳統是可實現現代性轉換的。藝術的文化身份不應因“全球化”語境而被模糊、被消解,相反,應該進一步得以確認和強化。文化自覺不是一種固執的堅守,而是建立在文化自信基礎上的反思、承揚、拓展與創構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