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金釵 萬海同 胡艷蘭 鄭小偉
浙江中醫藥大學 杭州 310053
濕熱類溫病是指感受兼有濕邪的溫邪所致的一類外感熱病[1]213,發病的關鍵在于濕熱為患。濕邪重濁粘滯,熱邪炎上,熱蒸濕動,最易釀生穢濁之氣,蒙上流下,所以濕熱類溫病病情復雜,治療棘手。清代葉天士擅治熱病,尤其是對濕熱病,能博取眾長而自成一家,提出的“分消走泄”思想補益后學,影響深遠,可以視為濕熱病治療的準繩。近年流行病學調查顯示,濕熱病在人群中患病率有上升趨勢[2]。因此,研究濕熱類溫病的病因病機,探尋治療對策,對發掘中醫藥的治療作用具有實際意義。
濕熱類溫病是外感熱病的一種,和傷寒、溫熱類溫病共同構成完整的外感病體系。但是在漫長的發展過程中,濕熱類溫病一直和溫熱類溫病混稱溫病,直到清代薛生白[1]214提出“要之濕熱之病,不獨與傷寒不同,且與溫病大異”,濕熱類溫病才從溫病學中獨立出來。它包括濕溫、暑濕等,現代臨床上的登革熱、手足口病等具有濕熱屬性,可歸屬于此類范疇。
1.1 濕熱合邪,外感為主,內外相引而發 濕熱類溫病的主要致病因素是濕熱邪氣,濕熱之邪既可來源于外界自然環境,也可自體內產生,多因內外交互而發病,與地域環境、季節、氣候、機體狀體密切相關。
江南、嶺南地區地勢低緩,氣候潮濕溫熱,濕熱之邪致病較多;夏秋時節,天氣炎熱,太陰濕土主氣,氣候偏于濕熱,所謂“長夏濕熱交迫”;不獨夏秋,其他季節,運氣失常,司天在泉,濕熱偏盛,人處濕熱之中,濕熱邪氣從皮毛、口鼻而入,侵襲人體。雖然感受外界濕熱病邪是濕熱類溫病的主要原因,但其發病與脾胃也有密切的關系。胃為水谷之海,脾為濕土之臟,居于中央屬土,而中央生濕,濕為土之氣,故脾胃多濕。飲食不當、勞役失度、情志失調、慢性久病、體質差異等原因均可損傷脾胃,內生痰濕。然積濕可以生熱,痰濕久郁變生濕熱;飲食肥甘厚味、酒肉炙博亦可生濕助熱。濕熱外襲,引動內蘊之濕,內外相合而濕熱之病作。薛生白[1]214謂曰:“太陰內傷,濕飲停聚,客邪再至,內外相引,故病濕熱。”人處于自然環境中,受天地之影響,濕熱類溫病的發病是天、時、地、人共同作用的結果,也是“天人合一”觀在發病方面的具體體現。
1.2 病位廣泛,不離三焦 病位是疾病的病變場所,準確把握疾病的病位是中醫進行辨證和治療的必要條件。濕熱類溫病的發病比較復雜,可根據病因、傳變規律和辨證等方面明確其病位。
濕熱之邪傷人從皮毛或口鼻而入,從皮毛而入者侵襲的是肺衛,病位在肺衛;從口鼻而入者,內歸脾胃,病位在脾胃。濕熱邪氣在肺衛階段,病情輕淺,易于向愈。若不外解,則繼續傳變,向里入于氣分,或向下傳于中焦脾胃。此時病情較重,是治療的關鍵階段。濕是陰邪,熱邪傷陰,若濕邪不去,則熱邪不傷營血,不入營血分;如果進入于營血分,濕熱之邪已經化燥,其治療同溫熱類溫病無二。所以,從表里來傳變看,濕熱類溫病主要病在氣分。病在中焦脾胃不解,則傳膀胱或大腸,入于下焦。從上下傳變來看,濕熱類溫病始于上焦,漸次向中焦和下焦傳變,三焦傳變規律明顯。薛生白[1]221亦云:“濕熱之邪,不自表而入,故無表里可分,而未嘗無三焦可辨。”濕熱邪氣時可上蒙清竅,或下注經絡,但總以三焦為主。所以,三焦是濕熱類溫病的主要病位所在。
1.3 病機特異,邪滯三焦 濕熱類溫病的病位在三焦,然三焦屬少陽,具有東方木德,溫和之氣,喜調暢而惡壅郁。三焦又有分部和功能之別:依據臟腑分布的部位及其功能進行整合,三焦分為上焦心、肺,中焦脾、胃、肝、膽,下焦腎、膀胱、大腸、小腸。三焦在整體上以通為用,具有通行陽氣、氣化水液之功能。趙紹琴[3]認為:“……濕熱,終致三焦水道不通,為形成濕熱病之大要。”濕熱阻滯三焦,影響肺脾腎功能氣化,變生諸癥,是濕熱病的發病機制。
濕熱邪氣無論外感還是內生,均是濕熱二氣交混。然濕邪重濁粘滯而有形,熱邪主升主動而炎上,“熱得濕而熱愈熾,濕得熱而濕愈橫。濕熱兩分,其病輕而緩。濕熱兩合,其病重而速”。熱蒸濕動,氤氳矇昧,彌漫三焦,一者阻滯三焦氣機,影響肺脾腎三臟之氣化,二者蒙上流下,在上肺氣失宣肅,見惡寒少汗、身熱不揚;在中脾胃失于運化,脘痞腹脹、惡心嘔吐,在下大腸失于傳導,大便粘滯不爽,小便渾濁。可見濕熱阻滯、三焦氣化失常是濕熱病的核心病機。
清熱化濕是濕熱類溫病總的治療法則,但濕熱合邪,用藥時每每互相牽制。清代醫家葉天士效法前賢,博采眾長,著眼于分消濕熱、通陽行氣提出“分消走泄”的治療思想,切中濕熱類溫病的病機和特點,是濕熱類溫病治療的關鍵所在。
《溫熱論》:“再論氣病有不傳血分,而邪留三焦,亦如傷寒中少陽病也。彼則和解表里之半,此則分消上下之勢,隨證變法,如近時杏、樸、苓等類,或如溫膽湯之走泄。”[1]191葉氏以傷寒六經辨證為參照,立足于三焦提出“分消走泄”的治療思想。列杏、樸、苓以釋分消,舉溫膽湯以釋走泄。祛邪是溫病的第一要義。濕熱合邪,難分難解,熱從濕中起,濕不去則熱難除,濕去而熱不獨存。“濕熱濁氣,交扭混亂,前輩治中滿,必曰分消。”葉氏效法前賢,針對濕熱合邪分而消之[4]。肺主一身之氣化,杏仁苦溫,入上焦而開宣肺氣,肺氣開,使熱得外透,濕得氣化。脾為濕土,胃為燥土,脾升胃降,剛柔相濟,濕邪內伏,足太陰之氣不運,所以濕滯中焦必得溫燥以運脾土,或開溝渠以泄之。厚樸味苦性辛溫,入中焦,燥濕邪行脾氣以暢中。腎和膀胱主司氣化,腸為腑,以通為用,共同管理二便,濕熱在下焦,二便失常,用茯苓甘淡利濕,使邪從下焦而出。根據濕熱所在的不通部位,采用相應方法,使濕熱兩分,各從其所在部位而消散,實乃治療濕熱之機巧。
濕熱穢濁留滯三焦,阻礙氣機,“氣阻不爽,仍以通為法”。葉氏[1]194認為:“熱病救陰猶易,通陽最難……通陽不在溫,而在利小便”,故取溫膽湯之“走泄”,以通陽利小便,使氣行濕化,濕熱從小便而出。溫膽湯本為治療痰熱內擾之方,竹茹清熱化痰;姜、棗和胃扶正;半夏、橘皮辛溫,枳實苦降,辛開苦降,行氣開郁,燥濕化痰;茯苓甘淡滲利,導痰濕熱邪從小便而出。本方以辛溫為主,行氣機,清痰熱。張秉成[5]《成方便讀》評曰:“此方純以二陳、竹茹、枳實、生姜和胃豁痰、破氣開郁之品。內中并無溫膽之藥,而以溫膽名方者,亦以膽為甲木,常欲得春氣溫和之意耳。”葉氏活用溫膽湯通陽行氣、通利小便,意在使三焦濕熱得以氣行濕化熱散,可謂博采眾長、靈活變法之典范。
分消走泄通過通調三焦氣機,開郁行滯,使濕熱邪氣從上中下三部得以消除,蘊含了清開肺氣、芳香宣透、苦溫燥濕、辛開苦泄、清熱利濕等治法,切中濕熱肯綮,是濕熱類溫病的治療思想,也是葉天士治療濕熱病的精髓所在。
明清時期溫病盛行,也是溫病學發展的黃金時期。受葉氏影響,后世醫家治療濕熱類溫病亦多從分消走泄立法,并發揚光大,探索出許多行之有效的方劑。吳鞠通創三仁湯,以杏仁、竹葉開宣肺氣,厚樸、白蔻仁、半夏行氣燥濕以暢中,薏苡仁、滑石淡滲利濕以滲下,可謂杏、樸、苓分消上下之勢的靈活化裁。俞根初之蒿芩清膽湯,以蒿、芩、竹茹清泄膽熱,枳殼、二陳行氣化濕,碧玉、赤苓導濕熱從下而出,使少陽濕熱得以分消走泄而少陽膽經得以和解,是“溫膽湯之走泄”的進一步發揮。濕熱病不同病程階段,在病位上有偏于上、中、下之異,病性上有濕重、熱重之別。一般濕熱初起,郁遏肺衛,用三仁湯、藿樸夏苓湯宣氣化濕,或清震湯升清滲濕[6]。濕熱困阻中焦,用王氏連樸飲辛開苦泄,分消濕熱,或三石湯清利三焦濕熱,或選用加減正氣散系列宣郁祛濕。濕熱蘊毒,用甘露消毒丹清熱解毒,滲利濕邪。濕阻膀胱,用茯苓皮湯分利濕邪。濕阻腸道,用宣清導濁湯宣通氣機,清化濕濁。疾病后期,濕熱未凈,用薛氏五葉蘆根湯輕清芳化,滌除余邪。
濕熱病的用藥在三焦上具有一定的規律和特點:上焦濕熱,多用杏仁、桔梗、豆豉、藿香開宣肺氣。熱重者,用銀花、連翹、竹葉、薄荷等輕清泄熱,佐以茯苓、澤瀉、薏苡仁淡滲通膀胱,意在啟上閘,開支河,導水勢下行。中焦濕熱,用半夏、厚樸、枳實辛開苦降,行氣化濕。濕重者,用蔻仁、厚樸、大腹皮運脾;熱重者,用知母、石膏、黃芩、黃連清胃熱。下焦濕熱,阻于膀胱,用滑石、澤瀉、茯苓皮、碧玉散可導濕熱從小便而出;阻于大腸,用晚蠶砂、枳實、木香等意在清化。
分消走泄作為濕熱類溫病的治療思想,廣泛運用于流行病的治療。韓凡[7]對257例登革熱患者的中醫治療進行統計分析,發現臨床上三仁湯、藿樸夏苓湯、新加香薷飲等分消走泄方劑的使用率累計可達36.4%。SARS、人感染H7N9禽流感、人感染甲型H1N1流感、手足口病等新型傳染病的致病因素和證候多具有濕熱性質[8],臨床癥狀體酸乏力、苔膩,病程纏綿亦提示新型疫病的濕熱屬性。劉勇等[8]采用中西醫結合治療人感染H7N9禽流感重癥患者,以藿樸夏苓湯合達原飲加減化裁,6例患者均逐漸康復出院。劉林[9]運用三仁湯治療手足口病濕熱蘊阻證效如效如桴鼓;醫院采用經驗方辨證論治亦多以金銀花、連翹、藿香等清熱疏表,白豆蔻、半夏燥濕暢中,滑石、茵陳清利濕熱,取效迅速,無不良反應。臨床實踐證明,在現代醫學抗病毒和疫苗接種的被動治療環境下,中醫藥的早期參與必要而且有效,充分發揮了中醫應對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中的優勢[10]。
分消走泄不僅用于濕熱類溫病的治療,對臨床各科疾病屬于濕熱性質者,如慢性乙型肝炎、多囊卵巢綜合征、肥胖型閉經、嬰幼兒濕疹、便秘、糖尿病腎病等,進行辨證施治,靈活變法,亦能收效良好。現代研究發現,分消走泄類方劑多具有抗內毒素、調節內分泌、調節免疫、改善血液流變學等作用,廣泛應用于內科、外科、兒科、皮膚科等疾病,在傳染病及非傳染性疾病的治療中具有獨特療效[11]。
濕熱類溫病是內外環境的濕熱病邪共同作用導致的一類外感熱病,以三焦氣化失常、濕熱阻滯為主要病機。葉天士提出的“分消走泄”是其治療思想,對現代新發的流行病和內傷雜證的治療具有實際價值,古法今用,更加彰顯中醫魅力,值得深入挖掘和發揚光大。
[1]林培政,谷曉紅.溫病學[M].3版,北京:中國中醫藥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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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趙紹琴.溫病縱橫[M].北京:人民衛生出版社,2006:276.
[4]葉天士.臨證指南醫案[M].北京:中國中醫藥出版社,2011:261.
[5]張秉成.成方便讀[M].上海:科技衛生出版社,1958:117.
[6]楊汐茵,白鈺,陳永燦.范文虎活用化濕治療濕溫病經驗[J].浙江中醫藥大學學報,2017,41(12):965-966.
[7]韓凡,莫錦,覃小蘭,等.從257例病例中探討登革熱的中醫臨床辨治[J].廣州中醫藥大學學報,2014,31(6):855-859.
[8]劉勇,李繼科,葉慶,等.9例人感染H7N9禽流感重癥患者中醫證候及治療情況分析[J].中醫雜志,2017,58(23):2025-2027.
[9]劉欣欣,劉林.劉林教授運用三仁湯治療兒科疾病的經驗[J].浙江中醫藥大學學報,2016,40(8):610-612.
[10]顧植山.從手足口病談中醫藥應對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意義[J].浙江中醫藥大學學報,2008,32(3):285-286.
[11]莫晶,張吉芳,張福利,等.分消走泄法研究進展[J].中醫藥息,2012,29(5):92-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