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虎
費西金對機會“平等化”的批判及其機會多元主義
張虎
(山東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山東濟南,250002)
費西金認為通常意義上的機會平等把“平等化”作為思考機會分配和建構的最佳范式,但是機會平等化面臨四個問題——家庭問題、功績問題、起跑門問題和個性問題,因此只能是一個無法實現的理想。他提出了重建機會平等工程的方案——機會多元主義,強調構建多元的機會結構,打開創造和獲取機會的“瓶頸”,以使人們有更多“追求人的興盛”的路徑。費西金指出了平等主義正義理論通常忽視的問題——機會平等的理想應該為所有人提供什么樣的機會和機會的組合,但這并不意味著能夠超越分配正義來理解該理想。
機會平等;費西金;機會多元主義;反瓶頸原則;運氣平等主義
德克薩斯大學法學院教授約瑟夫·費西金在其《瓶頸:新的機會平等理論》一書中認為,通常意義的機會平等存在很多難以克服的問題,“只能是一個無法實現的理想”[1](35)。他主張應該“重新構建機會,使人們在人生的各個階段都能有更多的機會通過不同的途徑來追求人的興盛(human flourishing)”[1](2)。費西金對機會平等工程的重建體現在其“機會多元主義”的主張之中,尤其是其中的“反瓶頸原則”。
費西金認為通常意義上的機會平等理論把平等化“作為思考機會分配和建構問題的最佳范式”[1](15),但是“機會平等化不僅在某些情況下無法實現,或者不值得期許,而且還忽略了很多其他的東西:它沒有觸及社會應當如何建構機會這一議題中許多規范性層面的問題”[1](15)。要了解費西金對機會平等化的批判,首先要了解他對機會平等之特殊價值的強調。
機會平等通常與提高效率和獎勵應得連在一 起[2](96?99)。提高效率和獎勵應得的另一面是對不平等結果的容忍,這是其顯得更偏保守主義的原因所在。但是費西金認為機會平等的理念非但不保守,反而很激進。一方面,機會平等也是一種自由的體現。獲得一個機會常常意味著開啟一扇人生的大門,增加一條生活的路徑和一種自我實現的可能性。“我們之所以能夠看到在宏觀的時間段上人們對機會平等的興趣越來越濃厚……是因為我們對人的可能性的理解越來越深入。”[1](66)機會越多,人成就自己的空間也就越廣闊,反之就越狹促。社會和歷史的發展為所有人創造和開放了越來越多的機會,也就為所有人帶來了越來越多的自由。比如政治等級制的覆滅給大多數人帶來了政治和經濟生活中的很多機會,也就解除了他們身上的很多枷鎖;職場中種族和性別歧視的消除也為少數族群和婦女開放了很多的人生路徑。與費西金一樣,羅爾斯也曾指出機會平等使更多人體驗到“熱情機敏地履行某些社會義務而產生的自我實現感”,而這是“一種重要形式的人類善”[3](66)。
另一方面,“機會在塑造我們身份時發揮了作 用”[1](4)。社會中存在什么樣的機會結構,人們也就相應地發展出什么樣的偏好、志向和能力。如果社會的機會結構簡單呆板,推崇的價值嚴格單一,那么其成員的偏好、志向和能力也就同質穩定;如果社會的機會結構比較復雜,但是存在沃爾澤所說的一種價值(比如金錢)對其他價值的“支配”,那么其成員就不得不壓抑自己的多元偏好而優先追求這種支配性的價值;如果社會的機會結構要求很多殘酷的零和博弈,那么其成員就會將精力投放到這種競爭上,利用能夠利用的一切來保證勝出。費西金認為這些機會結構對人身份的形塑產生了負面影響,因此主張構建多元的機會結構,突破阻礙人們獲取豐富機會的“瓶頸”,以創造更多“追求人的興盛”的路徑。
爭議最少的機會平等原則是“職位向人才開放”(careers open to talents)。該原則要求社會生活各個領域的機會應該面向所有人,公平競爭,唯才是舉,而不管他們在政治法律上的等級地位和他們的種族、民族、性別、性取向、信仰,等等。該原則在反對等級制和各種各樣的社會歧視方面取得了偉大的勝利,為大多數人打開了曾經專屬于一部分人的生活路徑。
但是,伯納德·威廉姆斯以“武士社會”為例指出這是非常弱的一種機會平等要求:一小部分擁有武士頭銜的人在某個社會享有很多特權,該頭銜原來只屬于最健壯的富人子弟;這時追求社會公正的改革得以貫徹,對武士頭銜的競爭開始不論貧富向所有人開放,但是選拔的結果出人意料,被選的大部分武士仍然來自富裕階層,原因是富人在獲取充足的營養和昂貴有效的體質訓練方面比窮人有更大的優勢,而這直接左右了競爭的結果[4](99?100)。職位向人才開放的本質通過這個例子顯露出來——它只是在形式上把參與“競賽”的資格給予所有人,而沒有在實質上保證他們都站在相同的起跑線上,一些因素仍不公平地影響著人們對機會的獲取。正因如此,職位向人才開放的原則也被稱做“形式的機會平等”。
使賽場更公平(leveling playing field)是羅爾斯的“公平的機會平等原則”和運氣平等主義的理論指向。公平的機會平等原則規定:“假定有一種自然稟賦的分布,那些處在才干和能力的同一水平上、有著使用它們的同樣愿望的人,應當有同樣的成功前景,而不管他們在社會體系中的最初地位是什么。”[3](56)這即是要求階級和家庭這樣的社會因素不能不公正地影響人們對機會的獲取。機會平等不僅意味著在所有人中選拔最有能力的人,而且意味著為所有人提供培育和發展這種能力的平等機會,以使天資卓越又勤奮努力的人不致因為糟糕的家境而不能實現好的人生前景。為達到這樣的目的,社會尤其要重視教育的作用。羅爾斯就指出,無論公立還是私立的學校體系“都應當設計得有助于拆除所級之間的藩篇”[3](57)。
公平的機會平等原則把參賽者的家境條件看作道德上偶然和任意的因素,著力消除其對比賽結果的影響。運氣平等主義是對這種邏輯的進一步推演,其把人們自身不能選擇和決定的天賦狀況也看作不應該影響比賽結果的變量。運氣平等主義主張“沒有人應該僅僅由于一些其本人沒有選擇招致的偶然事件而比別人擁有更少的有用資源和機會”[5](1)。這種偶然事件既包括一個人出生時所處的階級和家庭地位,又包括他的自然稟賦,這些都不是個人能夠自主選擇的“環境”或“原生運氣”(brute luck)。運氣平等主義指出比賽結果應該反映參賽者自己能夠負責的“選擇”變量(包括努力程度),而不是他被動楔入的環境變量,如此才算建構了公平的賽場,也就是給所有人提供了平等的機會。那么怎樣才能使選擇或努力程度相同、但天資迥異的人具有相似的成功前景呢?運氣平等主義者首先想到的是用醫療手段來糾正某些人的基因劣勢,但這面臨技術和道德上的很多問題,于是他們提出了對自然稟賦較差者的資源補償策略[6](61?118)。
費西金認為上述的機會平等觀是無法實現的理想,理由如下。
首先是家庭問題。父母傳遞的不僅是經濟方面的優勢劣勢,他們還從言談舉止、氣質做派、應對困難和承受壓力的能力等方面影響了子女,比如幼兒在睡前能否聽到父母講的故事將極大地影響他們的未來表現。而抵消這里的差異常常意味著對父母的育兒行為進行不恰當的監控和干涉,甚至要將此替換為集體撫養,但“父母有選擇生育并且以特定方式育兒的自由和自主權”[7](76),這種權利不能因為對機會平等的追求而被犧牲。羅爾斯也指出,公平的機會平等“只能不完全地實現,至少在某種家庭形式存在的情況下是這樣”[3](57)。
其次是功績問題。羅爾斯要篩除社會環境因素對人的“功績”(merit,亦即特征或行為)的差別化影響,只根據人的稟賦和努力程度來分配機會;運氣平等主義者想進一步篩除自然因素(如基因)的差別化影響,只根據人的選擇(包括努力程度)來分配機會。在他們的立場中都存在費西金所說的“孤立主義”(isolationist)的假定,即將環境、基因、主體的選擇等看作“單獨、孤立的因果作用”[1](139)。費西金引用了很多生物哲學的觀點質疑了這種區分。他指出:“對遺傳和環境正確的理解應該是,它們遠不是兩種對最終結果做出各自獨立貢獻的獨特的因果作用力,我們甚至不應該認為它們是各自單獨存在的。”[1](140)①另外,人們的選擇也很難從環境中抽離出來,例如“使我們努力培養我們的能力的優越個性……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幸運的家庭和早期生活的環境”[3](79)。而根據德沃金的觀點,這種選擇又與稟賦這樣的原生運氣相互作用,使我們根本沒有辦法辨識出后者對人的影響[6](89)。
再次是起跑門問題。“起跑門”(starting gate)是很多機會平等理論設置的一個節點:起跑門之前人的發展機會要盡量平等化,策略是減輕階級、家庭因素甚至自然資質的隨機分布對人的差別化影響;起跑門之后則按照形式的機會平等原則公平競爭、選賢任能。現實中的起跑門常常表現為某些考試,費西金以“大考”(big test)社會為例指出了這里存在的問題:這種大考允許所有人在某個年齡段參加,通過了就能接受高等教育并在未來獲得好的就業前景,通不過則只能從事報酬微薄的工作。費西金認為即使人們在大考之前的發展機會真正平等化了,并且大考組織得公平公正,這樣的起跑門還是令人不安。因為被大考篩掉的人就沒有多少別的有價值的生活路徑供其選擇,也就失去了很多發展自身或者實現人的興盛的機會。并且這種起跑門中的優勢劣勢會在以后不斷放大,有機會的人會越來越有機會,沒機會的人會越來越沒機會。把一個人的整個人生前景完全“投注”到某個人生階段的選擇和表現,以致失敗者很難有改變自身命運的余地,這絕不是公平和合理的做法。
最后是個性問題。這是更深層次的批判,也提示了機會多元主義的解決路徑。前面指出機會結構對塑造人的個性有重要作用,但很多機會平等理論似乎并沒有關注人的個性發展問題,而只關注確定社會體制下的機會分配問題。在武士社會中,即使實現了公平的機會平等甚至運氣平等主義的原則,社會也不過是這樣的:“只有一件事值得去做,一種人值得成為,一個生活形態值得打造,沒有任何個性可言”[1](111);在大考社會中,雖然通過考試可能就有很多有價值的生活路徑供選擇,但這樣的機會結構也對人的個性發展產生了不良影響,“父母會竭盡全力讓子女集中精力準備考試,而子女也只能圍繞這條光明的、路標清晰的唯一路徑來形成自己的志向,并由此塑造他們的抱負以及他們對成功的定義”[1](111)。“好社會最為包容,最為可能地容許培養和施展有價值的能力”[7](101),這種社會需要靈活多元的機會結構做支撐。但通常的機會平等理論往往在某種確定的機會結構背景下談論分配問題,從而不經意間做了它的“衛道士”。沙爾就揭露了美國社會中這種主張的保守性:“沒有政策方案比機會平等的方案在加強主導的體制、價值和美國社會秩序的目標上設計得更好,因為它為所有人提供了在這種秩序中尋找一個位置的公平和平等的機會……這里我們有了美國激進派甚至在自以為打破現存體制之時卻又傾向于維護它的另一例證。”[8](138)
上述四個問題使費西金認為機會平等化既不可能實現,又不值得期許。他接下來主張用機會多元主義來代替機會平等化,構建“多元模式”的社會,“使人們在人生的各個階段都能有更多的機會通過不同的途徑來追求人的興盛”[1](2)。
1. 價值和目標的多元化
區別于武士社會那種單一模式的社會,多元模式的社會存在很多理想生活的理念,以及對于事物價值的不同認知。這些理念不可通約,不存在誰對誰錯,也不能被放到某個所謂普適的量表上加以評判,它們共同塑造了社會中多層次和多樣式的機會結構。而這樣的機會結構能容納更多的自由空間,也能塑造人們更豐富的個性。同時,價值和目標的多元化也能緩解不平等的影響。羅爾斯就認為,如果一個社會存在許多具有不同價值取向的群體,那么人們生活前景的差別的可見度將會降低,人群中的妒忌感也會降 低[3](424?425)。
2. 非競爭性以及價值或目標的拆分
機會平等化假定“理想的工作、社會角色或教育機會”是“極為稀缺的”,而“人人都處在與他人激烈的零和競爭中”[1](114)。但是“生活不是賽跑”②,把機會結構設置成這樣的比賽也是有問題的,因為這會刺激富裕家庭對其后代的優勢傳遞,也會使上面提到的起跑門和個性問題變得更嚴重。相反,機會多元主義引導人們珍視“與位置無關”(價值不取決于占有者數量的多寡)和非競爭性的事物(如友誼、健康、幸福的家庭等),這些在競爭激烈的社會中反而經常被漠視和犧牲。當然,人類社會中的資源匱乏很難消弭,對一些物品和角色的競爭也不可避免。但費西金認為我們可以減輕這種競爭的規模,比如鼓勵人們珍視一定層次的教育而非超過其他人的教育,擁有一定品質的房子而非比別人的更大更豪華的房子等。同時,機會多元主義也防止價值或目標的“打包”現象——一種價值的實現取決于另一種價值的實現,比如金錢可以換來愛情,購買權力,權力反過來也能帶來更多的金錢等。劃清社會中不同價值的規范領域,有助于緩解零和競爭的規模和程度,維護社會的多元化。
3. 反瓶頸原則
費西金將反瓶頸原則表述為:“應該在盡可能多的情況下,創造通向受人珍視的角色和物品的多元路徑,而沒有人們必須通過才能得到這些角色和物品的瓶頸。”[1](218)反瓶頸原則是費西金理論中最重要的部分,后面將單獨對其進行論述。
4. 權威來源的多元化
該原則觸及誰來控制機會結構這個基本的層面。一個社會如果對什么東西重要或者怎樣才有資格獲得某個機會這樣的問題只能服從少數幾個權威機構或個人的意見,那么它就一定會傾向于單一化。機會多元主義著力實現相反的情形——存在很多這樣的機構或個人,他們的價值標準不一,對機會結構如何安排的意見也有分歧,甚至社會中的每個人都能積極進行“生活中的嘗試”,也就是有創造機會的機會。以信貸為例,如果只存在少數幾個大的借貸機構,那么它們出借資金的評估標準就會比較單一,不符合這種標準的群體就面臨著投資創業的瓶頸。但是如果存在很多這種機構,借貸的評估標準也就會相對多元,之前沒機會的人群就有可能達到某些借貸機構的標準而有了投資創業的機會。
費西金從瓶頸的種類、嚴重程度和如何處理瓶頸三個方面闡述了他的反瓶頸原則。
首先,他做了資格瓶頸、發展瓶頸和工具性物品瓶頸的區分。資格瓶頸是人們為獲得某個機會而必須滿足的資格要求。這種資格要求可能是正當的,如具備某個職位所需的能力素質,這常常體現在某種學歷、學位或資格證書上,因此申請者必須具備這樣的證書;這種資格要求也可能是隨意的,如某些公司在招聘時偏愛某種膚色、某種性別或性取向、甚至有某種宗教信仰的申請者,這些歧視違背了形式的機會平等;這種資格要求也可能介于正當和隨意之間,如不錄用有不良信用歷史、形象氣質差、長期失業的申請者等。1971年美國“格里格斯訴杜克電力公司”案就與一種隨意設置的資格瓶頸有關。杜克電力公司要求應聘者必須提供高中學歷證明,并通過一種智力測試。而這樣的要求與能否完成該公司的工作并無必然聯系。同時,因為有高中學歷的黑人在整個勞動力人口中所占的比例很小,這樣的資格規定也就對就業市場的種族構成產生了差別化影響,法院最后裁定這樣的資格瓶頸非法。
其次,資格瓶頸與人們是否具備某種能力素質有關,而發展瓶頸與人們是否具備培育這種能力素質的機會有關。因為階級狀況、所處地域等的關系,一些群體的發展機會很少,面臨著阻礙他們追求興盛人生的發展瓶頸。“一個人必須(通常)是在非貧困的環境下成長才能夠追求大部分路徑”[1](234),所以階級本身就是一種發展瓶頸,而階級差距會通過家庭的優勢傳遞作用而反映到兒童的全方位成長過程中。如貧困家庭的兒童沒有富裕家庭的兒童所能接觸到的豐富的語言交流機會,他們的語言能力也就發展得相對較差。地域同樣會影響人的發展機會,不同地域中人們的受教育水平、就業機會甚至犯罪率等也會不同,這種作用尤其通過機會信息的散播而發揮出來:一個人在不同的地域中會接觸不同的群體,也就會從不同的模范表率那里了解不同的人生以及實現它們的路徑,最終也就會將這些信息內化成不同的人生追求。“孟母三遷”的故事很好地體現了這一點。而現實中貧困地域的機會信息相對閉塞,生活在那里的人們也就面臨著嚴重的發展瓶頸。
最后,如果某種物品稀缺(至少對于某些群體是這樣),但它對于打開人的諸多生活路徑是必需的,那么這種物品就會構成工具性物品瓶頸。金錢在當代社會是最典型的工具性物品瓶頸。它對人們的機會選擇造成深刻的影響,并促使人們優先去做那種能夠帶來更多金錢回報的事情,而不是自己真心喜歡做的事情。同時,金錢還直接阻礙了人們對機會的獲取,大學學費就是明顯的例子。費西金引用2005年美國的一組數據指出,8年級數學分數位列后25%但家庭條件好的學生完成本科學業的概率要高于位于前25%但家庭條件差的學生,這其中高昂的大學學費扮演了非常不好的角色[1](308)。
可以看出,這三種瓶頸在當今社會的機會結構中普遍存在。如何評估它們的影響以確定優先緩解的對象呢?費西金指出,除了要看它們的隨意性和受影響人群的數量,還要看它們的嚴重程度,即有多普遍(它們堵塞了人們多大范圍的生活路徑)和有多嚴格這兩個因素的乘積。如果只有很少的工作崗位要求有高中學歷,那么這種資格瓶頸的普遍性就不高,而沒有這種學歷的勞動力人口獲得就業機會的難度也不大;如果大部分雇主堅決拒絕有犯罪記錄的應聘者,那么這種資格瓶頸的嚴格度就很高,有犯罪記錄的人群就只有很少的就業機會。大考就是一種嚴格程度很高的瓶頸,它既很普遍,阻礙了很多人的生活路徑的創造和追求,又很嚴格,通不過大考的人將在以后面臨很少的生活路徑。
那么如何處理瓶頸呢?費西金提供了兩種方案:一是使更多人更容易地通過該瓶頸,二是創造更多不需通過該瓶頸,即繞過它也能獲得機會的路徑。以招聘為例,如果社會中的絕大多數崗位都要求能用英語交流,那么不懂英語的人將面臨很大的就業障礙。為了幫助他們通過瓶頸,一是可以開展培訓來提高他們的英語水平,使他們符合崗位要求;二是創造更多不需使用英語的工作職位。大學文憑是當下就業市場中很嚴重的資格瓶頸,也可以采用這兩種方法來應對,比如科學和適當地擴大高等教育的招錄規模,加大助學金的投放力度等能讓更多的人通過這個瓶頸。但“有時幫助人們通過瓶頸時,可能會使瓶頸本身更為嚴重”[1](365),這里通過瓶頸的方法最終會讓雇主更加偏好有大學文憑的人。因此繞過瓶頸的方法——減輕大學文憑這只“攔路虎”對追求興盛人生的負面影響,創造更多不以其為必備條件的生活路徑——就顯得尤為重要。例如德國有完備的學徒工體系,能為那些上不了大學的人群提供從事技術類職業的機會,美國也有很多社區大學,同樣能起這樣的作用。再比如地域有時構成一種嚴重的發展瓶頸,不同居住地(“機會之地”或“貧困之地”)的人們通過正式或非正式的途徑接觸不同的人際網絡,從而了解不同的機會信息,并最終形成不同的人生志向。使人們通過這種瓶頸,也就是緩解不同人群因階級、職業等因素而被隔離的程度,增加他們相互融合的機會以加深他們對不同人生路徑的認知水平。使人們繞過這種瓶頸,也就是利用除地域聯系之外的其他一些途徑來傳播機會信息,比如加強學校的教育引導,讓更多學生能通過這種更正式的方法了解多種多樣的職業行當以及追求它們所需要的能力儲備。
費西金在這本書中從四個方面批判了機會平等化的主張,這種主張的最精致表現是運氣平等主義。伊麗莎白·安德森、賽繆爾·謝弗勒、喬納森·沃爾夫等人也曾對此進行過批判。他們指出,糾結于環境與選擇間的區分,并試圖抵消前者對人之命運擺布的運氣平等主義沒有“對所有公民表達平等尊敬和關 懷”[9](289),因此偏離了平等理念的本意。平等主義正義的準確目的“不是使每個人得其所應得,而是實現人人關系平等的社會”[9](289)。通過比較可以看出,費西金的批判路向與這些主張“關系平等”或“社會平等”的學者的路向有差異。他是從人的興盛的角度探討運氣平等主義的消極意義的,他所指出的起跑門問題和個性問題可以充分體現這一點。這種至善論(perfectionism)的視角可以深化學界對于運氣平等主義的理論反思。
費西金宣稱用機會多元主義來建構機會平等的工程。但粗略看來,機會多元主義的主題與通常的機會平等理論并無很大不同。后者著力于應對就業、教育等領域中的社會歧視,以及階級、家庭等因素對人們人生前景的差別化影響。這大致分別相當于費西金所說的資格瓶頸和發展瓶頸,也是其著墨最多的地方,并且他突破這些瓶頸的許多策略也并不新鮮,因此機會多元主義給人一種“新瓶裝舊酒”的感覺。但是,費西金的理論確實能對主流的平等主義正義理論有所啟示,正如有學者在書評中所說,機會多元主義指出了這些理論通常忽視的問題——機會平等的理想應該為所有人提供什么樣的機會和機會的組合[10](284)。費西金在全書的“結論”部分就指出:“我們的規范性目標不應該只關注資源分配,以使人們能夠追求自己可能已經形成的目標;相反,我們的目標應當是讓人們有機會了解并且接觸到更多更豐富的可以追求的路徑,使得每一個人都能夠以一種更加自主的方式,從豐富的一組選擇中對我們在人生中真正想要做哪些事情做出自己的決定。”[1](383)
費西金提及的“狐貍與鸛”的寓言很好地表明了這一點:狐貍請鸛喝湯,但是湯盤很淺,鸛的喙太長而喝不到;鸛請狐貍時又用了很深的長瓶,狐貍也沒法夠到瓶里的食物。這里問題的關鍵就不是怎樣分配食物,而是選擇用什么器皿來盛飯,以分別給狐貍和鸛提供合理的進食機會。機會多元主義將著眼點從人們占有機會的相對多寡轉移到機會結構的特征和性質上來,強調機會結構的多元化,也就是為更多人提供更多追求自我實現的機會。從這種視角出發,費西金注意到機會結構中“嚴重但相對正當的瓶頸”,這種瓶頸有其正當的存在理由,因而很多機會平等理論家看不到它們對機會結構的負面影響。但費西金認為如果它們極大地限制了特定人群的機會,那么就應該采取措施突破這樣的瓶頸。當下流行的某些考試就是這樣,雖然可以從設計科學、組織高效、結果公平等方面來對其進行辯護,但如果它們限制了很多人的生活路徑,那么就有理由讓這些人更容易地通過或繞過這種并非隨意設置的機會瓶頸。
與費西金一樣,布坎南等人也曾指出,大部分正義理論主要關注利益和負擔的公平分配,而把社會合作框架的基本特征看作確定的,但是選擇什么樣的合作框架對于正義理論來說更為重要[11](293)。布坎南等人將這比喻為給5到50歲的人選擇撲克游戲,假定打規則復雜的橋牌(contract bridge),那么年齡很小的人就很難高效地參與其中,打規則簡單的“摸魚”(go fish)③,那么任何人都有能力參加。這里撲克游戲的選擇決定了參與者在游戲中的機會,以及對這些機會的使用程度,因此它比公平地制定某個游戲的獎懲規則更為基本。布坎南等人由此提醒人們重視社會合作框架的“包容的道德”(morality of inclusion),這與費西金對機會多元的強調有相似之處。
費西金看出了當代平等主義正義理論的一些問題,但是他沒有注意到他在對這些理論的批判之路上走得太急了。他認為在分配正義領域中關注機會平等,“不是為什么要珍視機會平等這一問題的唯一答案,甚至不是最好的答案”[1](64),因此主張“超越分配正義”來看待這個理念。但是費西金對機會平等工程的重建,亦即對構建多元模式的機會結構的強調,是否真的能從根本上消解現實中機會占有的不平等呢?這是非常令人疑惑的。而費西金本人有時也承認這一點,他在全書的最后一章指出應該用機會多元的策略——提供更多不可交易的服務或物品等來應對當下愈演愈烈的階級分化現象,但隨后又說這種措施的效力是有限的,“任何一個關注機會平等的人都應該同時關注限制收入和財富的不平等”[1](304),這又重新回到了分配正義的話題。
塑造多元的機會結構,為更多人提供更多的生活路徑固然比機會的分配更為基本,但它的實現程度受社會發展條件的制約,因此不能脫離歷史情境而抽象地談論該問題。費西金的理論就有這種失誤的嫌疑,他說給一個有數學天分的原始人提供施展這種天分的機會,也就是把她從遠古美索不達米亞帶到“能夠發展自己獨特數學才智的當代社會和教育體制中”非常重要[1](192)。但十分明顯,我們做不到這一點,我們同樣也不能為人們提供超歷史的機會或生活路徑。費西金認為通常的機會平等理論無情地引導人們關注機會占有的相對多寡,關注對于稀缺機會的零和博弈,因此他要用機會多元的路徑來取代機會平等化分配的路徑。但是資源與機會的匱乏是人類面臨的永恒主題,某個社會的機會結構也具有一定程度的歷史必然性,這決定了解決機會不平等的問題首先應該從分配入手,試圖用其他的手段繞開或消解這樣的問題只會演變成“對不平等的合理化”[12](177)。
皮特·威斯頓在一篇分析機會平等的著名文章中指出對該概念要做具體化理解:“機會”“是一種形式的關系——主體X,關于障礙Z,對于目標Y的關系。它是就X而言,實現Y(如果他如此選擇)而沒有Z的阻礙的可能性”[13](842),而“平等”“并沒有告訴我們任何東西”[13](845)。比如,中國人享有就業中不受性別歧視的機會平等,這里的XYZ分別是中國人、實現就業和雇主的性別歧視;美國人享有利用槍支自殺的機會平等,這里的XYZ就變成了美國人、自殺和缺乏槍支。可以看出機會平等的理念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壞的,它“既不是一種狀態,也不是一種理 想——既不是難以實現的,也不是內在可欲的”[13](837)。所以不能把機會平等看作正義理論的全部,機會多元主義同樣如此,正如約翰·貝克所說,機會多元主義追求的理想“只能作為激進的平等主義計劃的一部分而被提出。假裝不這樣做的代價是把機會多元主義變成與它對立的意識形態的遮羞布”[12](178)。
① 很多正義理論區分了自然的和社會的不平等,這與它們對遺傳和環境的假定性區分緊密相關,有學者對此做了批判性分析,參見Levens T. What are ‘Natural Inequalities’?
②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生活不是賽跑”的提法來自平等主義的批判者羅伯特·諾奇克,參見諾奇克. 無政府、國家和烏托邦. 姚大志, 譯. 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08: 283。
③ “摸魚”的規則很簡單,一方通過向另一方要牌或抓牌以湊齊更多4張相同的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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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shkin’s critique at opportunity “equalization” and his opportunity pluralism
ZHANG Hu
(Institute of Philosophy, Shandong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 Ji’nan 250002, China)
Fishkin thinks many theories of equality of opportunity usually treat “equalization” as the best paradigm when thinking about distribution and construction of opportunities. But opportunity equalization is faced with four problems-the problem of family, the problem of merit, the problem of starting-gate, and the problem of individuality, so it is an unattainable ideal. He proposes a plan of reconstructing the project of equal opportunities- Opportunity Pluralism, which emphasizes establishing diverse opportunity frameworks, broadens the “bottlenecks” of creating and acquiring opportunities in order to make people have more ways of “pursuing human flourishing”. Fishkin points to the problem often neglected by the theories of egalitarianism justice, that is, what kind of opportunities, and in what combination, should be made available to people. But it does not mean that we can interpret it beyond distributive justice.
equality of opportunity; Fishkin; Opportunity Pluralism; anti-bottleneck principle; luck egalitarianism
[編輯: 胡興華]
2017?11?24;
2018?05?13
山東省社會科學規劃青年項目“女性主義哲學視野下家庭-工作沖突的產生、實質及解決路徑”(18DZXJ01);山東社會科學院博士基金項目“當代政治哲學話語中平等理念的多元維度解析”
張虎(1987—),男,山東平陰人,哲學博士,山東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當代西方道德和政治哲學,聯系郵箱:jasonchang1987@qq.com
10.11817/j.issn. 1672-3104. 2018.04.004
B82
A
1672-3104(2018)04?002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