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
一般來說,趕時髦就不會反對奇裝異服,痛恨奇裝異服就不會趕時髦。中國人又反對奇裝異服,又愛趕時髦,原因就在于中國文化的思想內核是群體意識。
依照群體意識,每個人的尊卑、貴賤、優劣、是非、善惡、美丑,都歸群體和他人說了算。更何況,服飾這東西,原本就是穿來給人看的。如果沒人看,穿得再漂亮也沒有意思。
既然穿衣打扮,原為讓人觀看,則每個人的服飾便必須依照對象而確定,不能隨心所欲,別出心裁。完全不假修飾,固然粗野鄙俗,讓人“看不起”;過于講究修飾,又未免虛偽做作,讓人“信不過”。所以孔子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笔裁词恰氨虮颉保勘虮颍褪恰跋喟胫病?。文質彬彬,就是既文雅又樸質,既有修養又不失本色,這樣才是真正的君子。
正人君子既然必須“文質彬彬”,當然也就不能“奇裝異服”。奇就是“不正”,異就是“不常”。不正常,也就“不正經”。不正經,不是“歪”,就是“邪”。奇裝異服既然是“邪門歪道”,正人君子當然穿不得。
那么,其他人呢?更穿不得。因為其他人似乎更沒有資格搞特殊。什么是奇?什么是異?奇就是“少見”,異就是“不同”?!吧僖姟北汶y免“多怪”,“不同”則異于“凡響”。如果是老外,自然“稀罕少見”;如果是皇上,自然“與眾不同”。所以,老外和皇上的服飾雖然和咱們不一樣,卻不叫“奇裝異服”。中國的普通老百姓就不行了。要啥沒啥的,有什么資格自行其是、與眾不同?沒有。既然沒有,那你就規矩點。
實際上,奇裝異服之所以遭人物議,表面上看是因為不合“禮”,實質上則是因為不合“群”。想想看吧:大家都穿這樣的衣服,你卻偏要穿那樣的衣服,這不是存心要和大家過不去嗎?不是存心要讓大家瞧不順眼嗎?不是公然不把大伙放在眼里嗎?不是太狂妄、太自大、太目中無人、太自以為是了嗎?難道別人都不愛美,就你懂行?——厭惡、反對、痛恨奇裝異服者,大多是這種心理。
不能說這種心理毫無道理。道理也很簡單:既然服飾是對他人的尊重,那么穿著“奇裝異服”,當然也就要被視為對他人的蔑視。并且不僅僅是對某一個人的蔑視,而是對公眾、對群體的蔑視,這就理所當然地會引起“公憤”。至于穿著過時服裝,用過時的方式裝飾自己,情況則又不同。表面上看,這也是“不合群”。但這種不合群,并不是故意和大家作對,更不是看不起群眾,反倒會被群眾看不起,當然也不會引起反感、憎恨和敵意。
趕時髦的情況又要復雜一點。中國人愛趕時髦嗎?愛的。中國人承認自己愛趕時髦嗎?不承認。所謂“時髦”,即“流行于時者”。沒有一定的人數,就稱不上“流行”。所以,時髦也是一種群體行為,與奇裝異服不同。奇裝異服是“標新立異”,故意“與眾不同”;趕時髦則是“隨波逐流”,生怕“落伍掉隊”。二者之間,有著本質的差別。事實上,中國人反對奇裝異服,并非反對“時髦”,而是反對“獨異”?!蔼毊悺笔且粋€人和大家伙兒鬧別扭,所以會成為眾矢之的;“趕時髦”則是大家一窩蜂地去做同一件事,當然不會犯眾怒。
其實,趕時髦的人都有一種“合群性”。他們眼見得群體前進了,生怕跟不上,這才去趕。因此不是“不合群”,毋寧說是“合群之心太切”,過于猴急而顯得可笑,不夠穩重而被人鄙夷??梢姡s時髦即便有什么“不是”,其錯誤也不在“時髦”,而在于“趕”。因為依照群體意識,要時髦,也得大家一起時髦,你一個人匆匆忙忙地趕什么呢?
然而,時髦這玩意,不趕又是不行的。不趕,就會過時。一旦過時,再趕上去,不但討不到什么便宜,反倒更加可笑。同樣,太趕,也是不行的。因為是時髦,就不會是“老一套”,總是新鮮玩意,也就多少有些風險。如果還沒弄清它是否會流行于時,就匆匆忙忙趕了上去,結果無人響應,豈非成了奇裝異服,或奇裝異服的跟屁蟲?這就不能不預留后路。辦法則是宣布自己不趕時髦,甚或視趕時髦為可鄙。結果,趕時髦就成了一個貶義詞,專門用于那些追新逐奇趕潮流跟浪頭、手忙腳亂變來變去的人。其實,中國人哪有不趕時髦的。想當年,搞“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一夜之間,全國到處都是黃軍裝、紅袖章,那可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時髦。
超前有風險,落伍遭恥笑,因此,中國人處理時尚問題,就有兩條原則,也是兩條古訓,一條叫“變通以趨時”,一條叫“不為天下先”。
(摘自《閑話中國人》上海文藝出版社 圖/游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