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英紅：從女俠到影后，她活了兩世

大力

2017年11月25日，第54屆金馬獎在臺灣落幕。已近花甲之年的惠英紅憑借《血觀音》贏得了她人生中的第1座金馬影后獎杯，而在此之前，她已獲3次金像獎影后。

頒獎臺上，一身黑裙的惠英紅，直言不諱地說：“我很想拿這個獎。”因為，在她充滿坎坷的人生中，電影是唯一能點亮她生命的東西。于她而言，電影是深刻的安慰，是心靈的救贖。她渴望自己最在意的事情上得到充分的認可。

就像她曾說的那樣，她的一生，是別人的兩生。她本出身高貴，卻被迫跟隨時代飄零：3歲開始討飯，12歲進夜總會當舞女，22歲當影后，33歲無人問津，40歲自殺未遂，44歲重新振作拍電影……

流放在底層的辛酸公主

惠英紅本該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嬌貴公主，她的父親是滿清正黃旗后裔。即便后來朝代更替，時局更改，惠家家底也依然殷實。

1949年，惠英紅的父親帶著一家老小來到香港，然后用好幾箱金條置下了太子道一大半物業(yè)。但隨后父親沉迷賭博，家里的財產(chǎn)一條街一條街地輸。等到老五惠英紅出世時，惠家已搬到了不避風雨的木屋里。

每當有臺風時，木屋就會倒塌，一家人便只能露宿街頭，翻垃圾箱里的剩菜剩飯吃。父親邊吃邊哭，羞愧又傷感。家里有8個孩子，父母根本養(yǎng)不起。3歲的惠英紅眼睜睜看著哥哥姐姐被送去當“戲子”，而她也要跟著母親上街乞討。

再大一點，惠英紅就在街上兜售口香糖、撲克牌、紀念品。叫賣途中，看到電影海報上衣著光鮮的電影明星，惠英紅總是忍不住羨慕，覺得他們是“天上的星星”。12歲時，因生活所迫，惠英紅和姐姐一起，進了夜總會做舞女。

即使在最底層，惠英紅也努力比別人做得更好。她長得不錯，又肯吃苦，不到9個月就當了領舞，并帶隊去了美國、丹麥表演。兩年后，好運降臨了—她被大導演張徹看中，進了邵氏電影公司，正式踏入演藝圈。

當時的惠英紅，月薪只有500元，但什么戲都得演。她聰明又能吃苦，很快演藝事業(yè)就上了一個檔次—17歲時，她去跑龍?zhí)祝瑧蚶锏呐鹘菂s因忍受不了打戲的辛苦，不聲不響地就走了，長相不錯的她被拉去救場，沒想到就此走上了“打女”之路。

那時，劇組對打戲的保護措施極少，在肚皮上墊個劇本就被打上幾十拳的情況并不少見。有一次拍戲，惠英紅被男演員一腳踹飛，口鼻都流了血。但她立馬爬起來，告訴導演“我沒事”，要求再接著拍。

還有一次，惠英紅需要從16樓一躍而下，而身上只有一小根鋼絲做牽引，地面更沒有任何保護。劇組本來為惠英紅找了一位男替身，但對方爬上樓一看便立刻辭演。惠英紅爬到16樓后，沒往底下看一眼，直接對武術指導說：“你什么都不用管，一腳把我踹下去就行了。”落地之后，她背部擦傷，血流不止。一檢查威亞，發(fā)現(xiàn)接口處已經(jīng)斷裂，差一點就出了事故。

這種不要命的吃苦精神，讓惠英紅被很多導演青睞。她不僅從群眾演員里脫穎而出一躍成為女打星，還在22歲時憑借武打片《長輩》力壓群芳，奪得最佳女主角桂冠，成為迄今為止唯一靠打戲拿獎的金像獎影后。

向死而生的落魄影后

很快，惠英紅就給家里買了房，改善了一家人的生計。然而，日子變好后沒多久，惠英紅的事業(yè)卻受到了沖擊。上個世紀80年代初，香港電影市場的大環(huán)境發(fā)生了巨變，文藝片開始崛起，成為觀眾的“新寵”。

張曼玉、鐘楚紅等一眾文藝女神開始崛起。在她們演繹著風花雪月時，惠英紅還在靠受傷生存。看到她常常帶著一身淤青回家，母親難過地躲在房間里偷偷哭。

有一次，她的腿都摔骨折了，但搭好的景第二天要拆，必須按原計劃拍完。“有多疼？上身一動，下面的腿就會搖，像一把刀插進來。”但過氣比身體上的痛來得更可怕，“不論你多努力，你的片酬、地位總是比演文藝片的低，怎樣爬都沒有用。我知道我要轉(zhuǎn)型，可是轉(zhuǎn)不了。”

香港的武戲日漸式微，為了改變“打女”形象，1988年，28歲的惠英紅去法國拍了一套全裸寫真，希望更多人看到她女人的一面。但她換來的是非議，以及男友的離開。轉(zhuǎn)型失敗后，曾創(chuàng)下800萬元票房神話的她，居然漸漸無片可接。即使有人再找她拍戲，都是讓她演配角，可她不愿意。

1997年，37歲的惠英紅整整一年都沒有接到戲。發(fā)現(xiàn)自己被淘汰后，惠英紅變得十分抑郁，“我咽不下這口氣，從來都是人家找我，我不愿意主動去敲門求機會。”之后的好幾年，她都閉門不出，以淚洗面，形容枯槁，“所有東西都沒了，很痛苦。恨自己，恨他們，為什么不找我拍戲了。”

情緒最崩潰時，她吞下了安眠藥，企圖自殺。醒來之后，看到母親哭變形的臉和妹妹紅腫的眼睛，她想了很久，“我是個非常強的人，為什么會走到這一步？”那時，家里的境況早已不是當年，有房有車，又不缺吃不缺穿，兄弟姐妹也都能掙錢了，她問自己為什么要自殺呢？

她決定振作起來，隨后去了香港中文大學報讀短期課程，從英語到風水，她都去學習，還考到了治療情緒病的牌照，當了9個月的情緒病醫(yī)師。

2002年，沉寂了5年后，42歲的惠英紅決定重新出來拍戲。歷經(jīng)生死后，她變得豁達又從容。“沒關系了，配角也好，被拒絕也好，通通都沒關系。”她到處“敲門”，尋求機會—她給電影圈的朋友打電話，“我就問，你要嗎？不要也無所謂。”

曾經(jīng)拒絕飾演配角的她，成了TVB的最強綠葉，《巾幗梟雄》《宮心計》《公主嫁到》一部接一部，她就這樣把自己熬成了老戲骨。她學會了安慰自己，一輩子還長，演女一號還是有機會的。“我每天都必須這樣鼓勵自己，不然像我這樣要強的人會瘋掉的。”

2009年，這個機會終于來了。《心魔》中那個對兒子有極強占有欲、精神異常的母親，成為了惠英紅落魄近30年來再一次飾演的女主角。“就好像為我量身打造的，我的情緒起伏也很大，怎么會演不好？”即便如此篤定，惠英紅也緊張異常，拍完戲她發(fā)現(xiàn)自己瘦了10斤。

2010年，50歲的惠英紅成功憑借這個角色翻身，在兩岸三地的電影獎中拿下了7個大獎。時隔28年，重回榮耀巔峰，惠英紅還未上臺就已哭成淚人，“我風光過十幾年，不知道為什么會跌落谷底，為什么會把自己逼進死胡同，但我還好很幸運有很好的家人。”

一代“打女”終于榮耀謝幕

從《心魔》之后，惠英紅的演藝事業(yè)，再次變得順暢起來。《傾世皇妃》《唐宮燕》《我阿媽系黑玫瑰》《結(jié)婚那件事》等，從2010年到現(xiàn)在惠英紅參演了許多優(yōu)秀的作品，并拿了很多獎項，諸如華鼎獎最佳女配角提名，第1屆金箏獎最佳女配角，第33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配角獎……

盡管年齡大了，她仍然沒有拒絕打戲。2015年，她一口氣接拍了7部電影，其中有一部便是動作片。當時拍戲時，她的膝蓋、脖子都受了傷。連經(jīng)紀人都覺得，像她這種地位和年紀的演員，如此頻繁接戲，“實在太夸張”。

2017年9月，她又以57歲高齡拍攝了動作片《Mrs. K》。豈料該戲?qū)е滤f傷復發(fā)，造成左邊膝蓋永久殘廢，拍完最后一幕她就被抬進了醫(yī)院。隨后她無奈宣布《Mrs. K》是她人生最后一部動作片，“我真是無信心再拍動作片，這么多年傷得太多。很舍不得，但必須見好就收。”

她甚至打算在2017年退休，卻在這一年收獲滿滿：憑借《幸運是我》拿到了第36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主角；憑借《血觀音》獲得第54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在想要離開時，卻獲得如此完美的人生謝禮，惠英紅非常激動：“這是我想要的。在輝煌的時候離開，不要在落寞的時候被逼走。我性格太強了，不能面對失敗。”

然而，在事業(yè)輝煌的背后，令她遺憾的是，2016年年底，最愛她的母親去世了。她說，小時候家里窮，吃飯時母親總是讓孩子先吃，還經(jīng)常摸著肚子安慰孩子們說：“我今天胃不好。”

惠英紅接拍《幸運是我》時很有感觸，就是因為她在片中飾演的角色，一位患有阿爾茨海默癥的老人，讓她融入了自己對母親的感情，“我母親曾患這個病十幾年，我卻不知道。50多歲時，她變得對我非常依賴，一件小事會煩擾我?guī)资椤Ｎ也唤猓土R她，但沒幾分鐘，她又來跟我講話。”

直到母親70歲摔傷入院，被確診患有阿爾茨海默癥，惠英紅才后悔沒有多給母親耐心。當她憑借《幸運是我》拿到金像獎最佳女主角時，她說：“這個戲所有的表演，我都參考了與母親幾十年的相處。我拍這個戲就是為了追憶她，跟她道個歉。我想讓她知道，我沒給她丟臉。”

如今，惠英紅與家人住在一起，仍然保持單身。在經(jīng)歷了香港電影40年風雨后，惠英紅說，想在60歲后換一種活法，過一種安靜恬淡的生活—畫畫，公益捐贈、拍賣和辦畫展。

被歲月洗禮后的她確實添了許多溫柔嫻靜，她專注于畫畫、給寵物狗織毛衣。溫柔的神態(tài)讓人看不見絲毫她當年與命運拼命廝殺的影子。

這漫漫人生，惠英紅總是竭盡全力為自己抗爭。在人生的洪流中，既享受過被洶涌的浪潮推向高處，也曾被極速回落的潮水卷入過瀕死的深淵。無論如何，她總是無懼無畏，一往無前。最終，這一代“打女”，終于榮耀謝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