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瑞宗
1964年,我到國家對外文委工作,方知大名鼎鼎的周而復是對外文委的一位領導。
在我學生時代,周而復的大作《上海的早晨》已名噪文壇。當時,作為一個學生,能抱著兩大本《上海的早晨》來看,已顯得格外時髦。沒有想到今天竟然能與這位文學巨匠在一個單位工作,我當時是又驚又喜,真想馬上一睹這位自稱“江東周氏”的風采。
一
“文革”初期,《上海的早晨》就被認定為“大毒草”,周而復不打自倒,早早地停了工作靠邊站。當然,我們單位比周更早靠邊站的還有夏衍、林林等人。
夏衍既是“四條漢子”之一,“文革”前夕就被江青等人打倒,又撤了他文化部副部長的職務,調到我們單位的一個文化研究所當研究員。
林林只是個司局級干部,“文革”剛剛開始的1966年夏天,他在亞非作家緊急會議上發表演講時說:“有人說印度的猴有尾巴,中國的猴沒有尾巴。我想,中國猴為什么沒有尾巴呢?大概被大革命燒掉了;有人說,中國是好斗的公雞。我說,我們不僅有好斗的公雞,還有好斗的母雞呢!”此言一出,造反派說他在污蔑中國的大革命,攻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旗手江青同志”,會一完馬上被揪回單位進行批斗。問他:“好斗的母雞指的是誰?”他哪敢說得清楚。
隨著文化大革命迅速展開,國家機關內部形成兩派觀點不同的造反派。他們都把斗爭的矛頭指向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簡稱“走資派”),像夏衍、周而復、林林這樣的“黑幫”文化人,反而放到了一邊。
直到1968年2月的一天,江青、張春橋等在接見天津市干部群眾代表時,提到周而復的長篇小說《上海的早晨》是株大毒草,應予批判。這一公開定性,使得對外文委的造反派立即通知周而復:“從今天起就不許回家了。”周而復當即被關進了“牛棚”。第二天就抄了周而復的家,并用卡車拉回周而復所有的手稿。
那么多成包成包的手稿,造反派誰有工夫去審查里面的“毒草”在哪里,所以,對周胡斗瞎批了兩次就放下不管了。
1969年夏,對外文委被撤銷,全機關一千多號人,包括“牛棚”里的牛鬼蛇神,全部下放到河南“五七干校”去勞動。
剛到“五七干校”即1969年7月11日,《人民日報》發表了題為“為劉少奇復辟資本主義鳴鑼開道的大毒草,一評《上海的早晨》”的署名批判文章。此后,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人民日報》先后發表五整版系列批判《上海的早晨》的大塊文章。全國各種報刊爭相轉載和批判。一時間,周而復成了中國頭號“走資派”劉少奇的吹鼓手,成了“四人幫”親手操刀批判的對象(據說批判文章是“四人幫”在上海的干將徐景賢組織實施的),周而復也就成了全國上下一齊喊打的“黑幫”。
“五七干校”的造反派除了對周組織批判之外,格外給周而復找了個所謂讓他脫胎換骨的改造之法,即讓他與單位的頭號“走資派”——黨組書記、時為中共八大候補中央委員的李昌搭伴,配給一輛拉糞車,每天到干校各個茅坑掏大糞往田里送。
一輛架子車上,固定著一個碩大橢圓形的大木桶。周而復手持一把長柄掏糞勺,從糞坑里一勺一勺地往大木桶里倒。一到夏天,在糞勺的攪動下,灰白色的長尾巴蛆四處滾動,嗡嗡作響的大頭綠蠅漫天起舞。這些小蟲在惡臭的天地間活動著,誰見誰都一身雞皮疙瘩。
李昌戴著像抹布般的口罩,周而復什么都不戴。他們倆許是久入鮑魚之肆而不識其臭,亦或他們都經歷過槍林彈雨的戰爭洗禮,不把這小小蛆蠅當回事。其實,造反派的惡招傷害的不是人的忍耐力,而是人格和尊嚴。
一身傲氣的周而復,怕是未曾想到會有這般磨難。
周而復如此日復一日地與那輛大糞車相伴,直到1972年“五七干校”解散,才返回北京。
1976年粉碎“四人幫”之后,“文革”中被打倒的“走資派”和一些文化人,先后得以平反和解放,重新走上工作崗位。
二
1978年的一天,周而復突然出現在對外友好協會會長王炳南的辦公室,我去送文件正好碰上。周而復很詫異:“喲!你在這里工作啊?”
“怎么,你們認識?”王問道。
“當然認識,而復同志(過去對外文委的人都這樣稱呼他)是我的老領導。”我回答說。
事后我才知道,他在文化部與幾位副部長不和,想來友協工作。
1983年3月周而復調到對外友協擔任副會長,主管對外文化交流工作。此時,我已調到文化交流部,周而復成了我的頂頭上司。
1984年12月,我有幸陪同周而復去日本參加一家民間組織的年會。同行的還有我們文化交流部主任洪蘭和一名中日友協的女翻譯小張。洪是我國首任駐日大使陳楚的夫人,張翻譯年輕漂亮,日語很好。
在東京參加了日方慶祝年會之后,作為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會代表團還有一系列的拜訪活動和旅行日程。
一天我們去拜訪一家音樂學會的負責人。周而復坐在人家的大沙發上翹起二郎腿,一只大皮鞋底對著人家主人不時地晃動,局面實在不雅。洪蘭向他示意,周沒有感覺,洪蘭只好寫張紙條遞過去,周仍然沒有把腿放下來。
事后,洪蘭批評他。周說:“你們怎么這樣沒有見過世面。”
說到周而復的“派”,可以說時時刻刻體現在他的一言一行中。
比如,我們到外地旅行,在羽田機場進站時,周而復拒絕日方安檢人員檢洪蘭的手提包,說女士的手提包不許搜查,喝令“把你們的頭兒叫來”。
一個小個子的科長向周解釋“這是安檢,不是搜查”。
雙方一直在爭執,等到出站口派人來催促趕快登機,日方科長才無奈地放行。
再有,我們每次去餐廳吃飯,或是按約定時間外出參觀,我們和接待方主人總要在餐廳或賓館大堂等候周團長姍姍來遲。洪蘭私下批評他:“不能老是讓主人等你一個人!”
周正色道:“你們懂不懂,主人等客人那是禮之所在。哪有讓客人等主人的道理!”
周還小聲對洪蘭說:“讓主人等越久,越是能體現客人的身份。”
洪蘭聽他這樣說只能搖搖頭。
三
1984年底訪日時,周而復就想到日本“靖國神社”去看看,說是為撰寫長篇小說《南京的陷落》找點資料。因為使館不同意,加上洪蘭的勸阻,亦或懾于洪蘭的愛人陳楚時為中央外事工作領導小組的負責人等,周未能如愿。
1985年10月,應日本新制作座會社的邀請,周而復率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會代表團前往日本參加該會社成立三十五周年。就是在此次訪日期間,周因不聽使館的勸阻,擅闖“靖國神社”拍了好多照片,惹下了大禍。
當時,正值中日兩國關于“靖國神社”問題關系緊張。周而復此時硬往槍口上撞,真是膽大包天。
結果,我駐日大使館當即向國內發報;幾乎同時,日本新制作座會社的真山美保又告了周而復一狀。一時間,周而復灰頭土臉,焦頭爛額。
事情很快報到中央。1986年2月,經中紀委討論,報經黨中央批準,決定開除周而復的黨籍,撤銷周而復的包括對外友協副會長在內的一切行政職務。并將中央的決定安排在1986年3月4日的《人民日報》頭版頭條公布,還配發了《人民日報》評論員文章,說周而復“嚴重違反外事紀律喪失國格人格”。
對外友協的領導當天召開大會,希望全體工作人員以周為戒,號召大家學習中央精神,還當場宣布罷免隨團主管人員老李的副處長職務,說他沒有把住關,沒有盡到監督和阻攔的責任。
周而復被罷官,也許是“文革”結束后,一些受到沖擊的老干部再次“沉淪”的第一人。人們普遍認為,已過古稀之年的周而復再也而復不起來了。
但過不多久,周仍以全國政協委員的身份出席政協會議,且文章照樣發表,書照樣出版。除《上海的早晨》三、四部1979年出版外,他的長篇小說《長城萬里圖》全六卷和大量的報告文學及散文集都是1987年之后出版發行的。
2000年春的一天,我從國家圖書館看書出來,正好碰上周而復。他向我打招呼:“老許,有車嗎?搭我的車?”我向他問好。他說他來參加一個座談會。
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周而復。
2004年1月8日,周而復病逝,享年90歲。
(責任編輯:巫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