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柿子

丁大成

秋 風涼意，山上能吃的野果越來越少。好 在有柿子，三月揚花，立夏坐果，秋來如磨盤一般綴滿枝頭。青柿子尚未經霜煨紅不能直接食用，俺們貪吃的胃腸豈能坐等。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人養一方果木。比如櫻桃溝、棗樹洼、栗子沖……柿子最多的地方要數柿子崗。柿子崗正好在俺們灣子后面，那里住著周先生一家，女當家的俺們喊程娘。 近水樓臺，那個風輕日暖的星期天，俺們這群大人眼中的“禍害”向目的地進發。如何避開人眼，如何避開狗耳，如何封住小人的嘴巴，最佳進軍路線，哪些柿樹容易得手，俺們已用從戰斗片里學到的軍事知識，成功地進行過一次火力偵察。

輕車熟路，俺們順利地運動到柿樹下，緊張地禍害著柿子。不曉得哪個粗心，“叭”的一聲脆響，樹枝扒斷，驚動人狗！大家面面相覷。我冷靜地下令：“撤！”大家拖著柿枝逃跑。周家的程娘和母狗都厲害，眼看追上腳后跟兒，我命令扔掉柿枝分散轉移。大家各奔東西。目標分散，人狗一時不知追哪個好，干脆站在崗上叫罵狂吠。我們躲在樹林里，看惡狗狂吠，看程娘大罵。

程娘罵到激動處，嘴臉變形，干脆把秋褲擼到大腿根，露出雪白細滑的大腿，拍一下罵一句，拍一下罵一句……把大腿拍得紅彤彤的。周先生踱過來，望著折斷的柿枝搖頭嘆息幾句，讓程娘回家。程娘得理不饒人，貪罵。不過老鼠咬茶壺蓋兒——聽詞（瓷）兒，她大罵的內容也無非是有人生沒人管的野種，他娘偷人養漢，他大烏龜王八。沒罵祖宗八代，也沒罵姑娘老妹姐。總之無傷大雅，您有勁就使勁罵吧，我們啞然，各自溜回家。

上一次，我們把青柿子裹上馬蓼埋進河溝里脫澀，說好了下星期天一起來扒，不知是誰捷足先登，把我名下的那份也偷跑了。這是黑吃黑，我只好吃悶虧。我正躲在屋里，為青柿子脫澀想招兒。誰知程娘找上門來，攔住放工的我娘說：“‘耷耳朵，指揮偷俺家柿子的，是你家二王八蛋！”俺娘姓朱，朱豬同音，豬耳朵是耷拉著的。我娘賠笑道：“‘偷吃瓜棗，見面就繞，伢兒們也是餓得沒辦法?！背棠镎f：“‘燒鍋不等熱，等熱就沒得。我要是不管，能等到青柿子變紅柿子不，俺家先生吃啥？！”

聽落頭，娘輩兒們竊竊私語，說周先生一入秋就虛火上竄，還小資產階級情調兒，每天抿二兩米吊兒酒，口臭！程娘每晚讓他吃一個柿子壓住，才許他上床。她家那多柿子，即使一晚上吃十個，一秋一冬一春也吃不完！

以周先生的家教，程娘不會跨門檻，我娘也不會讓她跨俺家門檻。我有驚無恐，繼續想招兒。辦法還沒想好，我娘打發走程娘走進屋。情急之下，俺順手把青柿子扔進潲水缸，等待“耷耳朵”耍新招兒擺治我。

我娘指指滿桶豬潲，讓我去喂老母豬。我苦著臉說端不動。為啥端不動？我說我還沒長大。俺娘說，對呀，青柿子呢……

我娘的招數一度捆住我的手腳，好幾個星期天，我安靜地躲在屋里煮字療饑?？扇岁P肚子不關，尤其歪打正著，潲水缸泡的青柿子比河溝泡的青柿子好吃百倍。

柿子崗已嚴防死守，星期天周先生被程娘安排在柿林里看書，旁邊坐著惡狗。我只好改變戰略：智取，周先生是突破口。

字怕上墻。周先生用石灰水在墻上刷的“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等標語，那字體真叫排場。還有春節他給各家各戶寫的對聯：“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春風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塵”“須知山近柴當惜，莫謂年豐米亂拋”……真是咱黃柏山的臉面。他的工作就是寫寫畫畫。黃柏山上一枝花，甘愿做他的程娘。他家地主成分，革命同志不但不批斗他，還尊稱他為先生。他是我學習的榜樣。

星期天我起個大清早去拜訪他，人家已坐在客廳里看書，勤奮??！“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我賣弄?！坝信笞赃h方來，不亦樂乎！”他驚喜又神秘地問：“你讀《論語》？”《論語》屬“四舊”，我不置可否。我說：“俺娘最怕來客，沒東西招待。不像您家有柿子！”他哈哈一笑：“請坐！”正好屋外跑進一只羊。我贊嘆：“一腔大羊！”他稀奇：“你曉得‘腔？！”“《水滸傳》第二回：‘宰了一腔大羊，殺了百十個雞鵝?！蔽业ǖ卣f。《水滸傳》做反面教材，可以公開討論……“看茶！”周先生喊。

程娘從里屋端茶出來，一見是我，罵道：“俺以為是哪個呢。你個小王八蛋，指揮偷俺家柿子。你是送肉上砧板！”我喊：“娘！”她再罵，我還喊娘，一直喊得她得意洋洋，摘來一大兜柿子送我。

周先生指指青柿子：“歡迎常來切磋?！彼詈笳f程娘：“你以為你占到便宜。莫跟有學問的人玩小心眼兒！”

我一震，心里涌起青柿子一樣苦苦澀澀的味道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