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柏清
小時候住在外婆家,印象最深的就是三季蟲鳴。
那是冀北平原的小山村,北山南水,外婆住在村西南一隅,獨門獨院。青磚瓦房,木格子的窗欞,四扇玻璃亮堂堂,天熱的時候,外婆用一根竹棍把上半扇窗子支起,風爽快地吹進來,趕出濁氣,房間里一下變得清涼。院子北角有一棵大槐樹,一棵棗樹,槐樹白玉串一樣的花朵剛謝,棗樹淺黃的細米便綻放了,所以外婆家的院子整個春季都是香噴噴的,地上都用木墩夯過,掃得干干凈凈。外公的竹木小椅擺在槐樹下,旁邊是青石板的方桌,擺著外公的紫泥壺,有時也是外婆放了點干菜的小簸箕。兩邊把手外婆縫了塊白布,磨成親切的淺黃。外公不喝茶的時候,外婆坐在樹蔭下做針線,或者摘干菜。她月白的衫子潔凈可親,嶙峋慈愛的手不閑著。
此時樹上的蟬叫得歡。
半人高的山石墻,墻邊種著一些倭瓜豆角,隨便地攀爬。木柵欄門上有招搖的喇叭花,紫色的,淺粉的,早晨還濕漉漉著清新,過了中午喇叭就萎了,如果起得早,看見喇叭還未開,只擰著螺旋形的小尖角,紋路里微露著紫色或淺粉,一旋又一旋,一個又一個,比鄰向上。我小時候好奇,很希望看看喇叭到底是怎么張開的,可是一次也沒見到,喇叭花仿佛是看著你,特意躲開你,只一個喝口水,或者一低頭打盹的功夫,她開了,我只當她過于羞澀,內心并不責備。有一次,外婆看見我呆呆地坐在露水里,問我在做什么,我說在等喇叭花開,外婆笑了,她輕輕說了句,“哎,癡心的傻孩子?!闭Z氣里并沒有阻止或嘲笑,仿佛帶著一絲憐愛似的。
我小時候喜歡靜,也或者在外婆家我根本沒有玩伴,一切是陌生的,而我也似乎并不急于出去熱鬧鬧地玩些孩子們常玩的游戲,踢毽子,捉迷藏。太姥爺做過私塾,因此家里也有一些影印本和線裝書之類,打發幻想神游之外的時光。
常??粗鴷?,就聽見蟲鳴,也許一只,然后幾只,慢慢就變成此起彼伏的協奏曲。聲起聲落間有無限遐想。哪一個在檐前,哪一個在階下,哪一個在小菜園,或者隱在馬蓮草的葉子下,或者委身大棗樹的枯洞里。它們帶著各種的心緒,各種的味道,長吁短嘆,似唱詠嘆調。常常是那樣的夏日正午,我有時放下書本,趴在窗臺上,側起耳朵,靜靜諦聽。又仿佛時有時無,風吹的槐樹和棗樹的葉子嘩啦啦地拍掌,像細碎的鑼鼓或海浪彼此嬉戲撞擊。許多人覺得雨天沒有蟲鳴,其實也有,我只是不知是什么蟲子,他們高一聲低一聲,斷斷續續地叫,不是在窗外,而是在房子的某個角落,叫聲也濕漉漉的泛著潮氣。我問姥爺是什么蟲在叫,姥爺說蛐蛐,正說夢話。我始終不大信,因為我沒在房間里見過蛐蛐,但這隱身客一叫,我就知道了,它在?;蛘邔嵲陂e的時候,我還會在它有一搭沒一搭的叫聲里,推測一下它的情緒。
春天、秋天蟲子的叫,和夏天都不一樣,夏天它們動不動就開音樂會,熱烈高亢,此起彼伏,夜深了,它們還在月光下意猶未盡,我想或者是蟲子中的詩人,或者旅行者,因為羈旅或詩興大發。但漸漸我也睡去,大多是在蟲鳴里,有時也有青蛙的聒噪。但是春天和秋天不同,秋天很少有合唱,調子帶著哀戚,我想也許是同伴的葬禮,或者蟲界的宋玉在悲秋。但蟲鳴漸稀,到葉落黃天,初霜已降,黃草上覆了白帽子,蟲鳴基本銷聲匿跡,冬天常常感覺,是潔白寂靜的,因為蟲鳴覆在雪下,仿佛如雪一般熟睡了。而春天,蟲鳴也通常獨唱,但帶著欣喜,熱情滿懷。草起,葉子也一天天變密,蟲鳴便有獨奏,也有合唱。
夏季,是蟲子們最歡愉的季節。他們就著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就著稻花香里說豐年,給蛙聲一片湊趣,長一聲,短一聲,一長一短又一聲的像發送摩斯電碼。姥姥說,世間萬物都有自己的聲音,就連植物都有,半夜玉米地里的咔嚓聲,就是玉米在拔節。我說,螢火蟲就不會叫。姥姥把抓到的螢火蟲放到蔥葉里,她讓我摸蔥葉,一動一動的,姥姥說,那是螢火蟲在大喊大叫地求救,只是聲音小而已,我聽了,想到綠色牢籠里狂躁大喊的螢火蟲,便趕緊把它們放了出來,看著小小的螢火隱沒在草影中,便生出很多遐想。
正在讀著一本宋詞的時候,常常就想起“燈下草蟲鳴”這句,燈下草蟲鳴,詩人在想些什么呢?是否三杯兩盞淡酒?是否日晚倦梳頭?也或者醉里挑燈看劍,或者鐵馬冰河入夢來,我覺得那時光,也許都曾經伴有燈下草蟲鳴。可是我讀著原句子,王維說“獨坐悲雙鬢,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白發終難變,黃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唯有學無生。”
那時不能解,只是想,一個人老了,坐在空屋子里,窗外淫雨連綿,窗內燈影晦暗,白發叢生,卻聽見蟲鳴,還有果子落地的聲音。我就想他是住在山里的,這樣的天氣和夜晚,孤燈獨對聽蟲鳴,一定寂寞的不得了。
昔年成為過去,我回到父母身邊,回到城市里,這些場景埋在記憶的云朵堆。有一天讀書,讀到這句“燈下草蟲鳴”,突然就憶起、懷念起蟲鳴,懷念起那記憶深處冀北院落,仿佛還聞得見槐樹和棗花的香,還聽得見或高或低的蟲鳴。靜謐落于心,柔軟而寧靜?!盁粝虏菹x鳴”,那是任窗外紅塵萬丈,喧囂幾許,斯坐陋室,獨照我心。而這樣的境界,多在鄉間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