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季進:“后冷戰時代”(Post-Cold War era)是學界對于自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社會主義陣營瓦解、兩極格局破冰以來新型的國際關系和世界秩序的權宜表述,然而在近三十年后的今天,當我們歷經了“全球化浪潮”、“互聯網時代”、“歷史的終結”(The end of history)乃至“后人類”(Posthuman)等種種理論的洗禮之后,卻依然沒能達成足夠的共識與和解,以擺脫仍需借助“冷戰”字眼來定義當下的處境。當然,即便是對于“后冷戰時代”的表述本身,學者們也是疑慮重重,陳光興在《去帝國:亞洲作為方法》(2006)中便直言,“所謂的后冷戰時期尚未到來”,因為種種現象表明,“其實我們過去活在半個不完整的世界,冷戰結束的宣告,并不能輕易抹去鎖在這半個世界中所積累之文化政治效應的歷史銘刻”。據陳光興所言,啟發其上述思考的歷史時刻,是2000年朝韓第一次首腦會晤及其促成的南北家屬團聚,盡管視覺信息的呈現明顯由兩韓國家機器主控,但高度的情緒流動,早已甩開國家象征權力的限制,切入了社會集體的情感結構與空間。巧合的是,就在今年(2018)我們又迎來了朝鮮半島的“歷史性時刻”,有關“第一次”首腦會晤,聯合聲明,家屬團聚,南北合作的新聞報道再次紛至沓來,與近二十年前的“第一次”形成饒有意味的對話。不僅如此,我們在這些年的國際政治尤其是大國關系中也明顯感受到與日俱增的齟齬和張力,“冷戰思維”甚至“反智傳統”(Anti-Intellectualism)等陳舊詞匯越來越頻繁地出現于外交辭令和學術批判之中,這不僅證明了陳光興所謂冷戰“結構性效應”的陰魂不散,也支持了其對于“去冷戰”(de-Cold War)的迫切吁求。
如果我們認同上述觀察,那是否意味著以“冷戰”或“去冷戰”為語境來重新檢視中國現當代文學變得頗有必要?不僅因為這一階段的文學實踐與交流本身備受“冷戰”氛圍的壁障與阻斷,更因為我們在日后的回溯與追問中對于這一氛圍的回避,以及對于其中基于意識形態的二元對立(Binary Opposition)結構的不察。有感于此,本期專欄向大家隆重推薦近年來該領域中最為重要的力作,美國羅格斯大學(Rutgers University)王曉玨教授的《冷戰與中國文學現代性:1949前后重新想象中國的方法》(Modernity with a Cold War Face:Reimagining the Nation in Chinese Literature across the 1949 Divide,2013)。我們有幸邀請到王曉玨教授就此話題展開討論,同時配發了美國賓州州立大學(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沈雙教授的評論性文章,希望能夠幫助我們了解該書的學術理路,拓展我們的學術視野。
《去冷戰批評與中國文學現代性》主要取自原著的結語部分,由王曉玨教授親自增補審訂,可謂最直觀的“夫子自道”。論文的前半部分梳理了原書的問題意識與理論關懷。“冷戰與中國文學現代性”議題的浮現,首先是起于“9·11”后美國主流媒體報道中二元對立修辭的復蘇以及美國學界對于“文化冷戰”研究的升溫,經由桑德斯《文化冷戰:中央情報局和文藝世界》(The Cultural Cold War:The CIA and the World of Arts and Letters),尼古拉斯·卡爾《冷戰與美國新聞署》(The Cold War and the United States Information Agency)和安德魯·魯賓《權威的檔案》(Archives of Authority)等著述,“冷戰”之于文化建構和知識生產層面的影響得到確認。繼而,有感于1949年中國歷史所產生的冷戰意義上的分裂對峙,不僅啟發了“歧義紛呈的民族國家、政治文化想象”,也挑戰了“中國文學、新文學、現代文學、國族文學”等傳統批評范疇的限度,其“在政治、文化、語言層面上”所生成的諸多“新的邊界、中心、路徑、網絡與交叉點”,為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學中的自我定位設置了難題。雖然“在整個二十世紀的歷史中,沒有哪個時段的現代中國文學比冷戰時期承擔了更為深重的政治責任”,但如若我們不僅僅在“國族文學”內部討論這些問題,就會發現“文學,與其說是再現著政治現實或是國族歷史,不如說是代表和體現了我們稱之為冷戰的那些詭譎的經驗:個人的、國族的、國際的”,因而“去冷戰”的檢討也不能囿于國族的自我中心,而應“跨越文體、性別、學科、語言和意識形態的界限”,發現多元的“去冷戰”策略與實踐,將“斷裂”化作轉機。論文的后半部分探討了建設“一種有效的去冷戰批評的實踐話語”的可能,其路徑是通過分析冷戰末期三次失效的溝通案例。一是1981年丁玲赴美參加愛荷華大學的國際寫作計劃(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其大大出乎西方身份預設的私人反應,顯示了其對于“資本主義人道主義”和“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等自我標榜的普世理論中二元性的警覺。二是1980年沈從文在哥倫比亞大學舉辦講座,其歷史文物研究的用心所在,類似于奧爾巴赫所謂“人類的自我表達的實現”的“內在歷史”,故而其文化實踐雖然對政治緘口不言,實際上卻是“對中國文明之危機的深切的回應”。三是陳映真1982年赴愛荷華大學,與幾名東歐作家圍繞美國電影產生爭執,在雙方以不同語言共唱《國際歌》取得和解的記憶中,陳看到了新型國際主義形式的可能。顯然在這三個案例中,失效并不意味著失敗,相反它代表看似鐵板一塊的二元對立話語中的罅隙,以及與之競爭的努力。沈雙教授的評論,原載于著名的學術刊物《現代語言季刊》(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論文從“民族文學史”的角度出發,指出王著針對學界將1949年作為大寫的斷代分界時所預設的“冷戰的二元對立意識,如共產主義與民主、人文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的對立等等”,提出以現代性和民族主義為考察對象的研究策略。通過對沈從文、丁玲、吳濁流、馮至和張愛玲等五位作家處理冷戰時期文化對峙和思想限制的實踐,來論證彼時對于“中國現代性”的多元想象,以及中國主體性的復數形式。沈雙教授認為,王曉玨通過將五位作家視作具有“離心放射潛力”的分離點,設計出一種“破碎性”的閱讀方式,實現其有意識的“去冷戰”策略,并對后冷戰時代漢語世界的文化政治提供了適時的干預。這樣的研究與評論,打開了一個全新的學術視域,對于我們的當代文學研究來說,顯然蘊蓄著巨大的刺激性力量,有待我們的回應與對話。
(季進,蘇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