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玨的《冷戰與中國文學現代性:1949前后重新想象中國的方法》(Modernity with a Cold War Face:Reimagining the Nation in Chinese Literature across the 1949 Divide)討論的問題對《現代語言季刊》的讀者們來說,并不陌生,即民族文學史。1949年這一將中國文學劃分為“現代”和“當代”的分水嶺,依然頻繁出現在中國文學史的討論當中,但近些年來,中美學者逐漸不滿于對這一年份的盲目尊崇。在此前的研究中,1949年依照歷史與地域界限,勘定大致相對應的文學領域,也將中國大陸與港臺、海外華人群體分離開來。王曉玨在本書一開始就指出,這種時間劃分的困境在于其默許了冷戰的二元對立意識,如共產主義與民主、人文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的對立等等,而這些對立意識也相應地映射到對大陸、臺灣和香港的文學版圖的書寫當中。
我們應該如何超越這種二元對立的邏輯?一種方法是尋找散文、回憶錄或非官方文學史等“小的”或不太正式的文類中包含的跨歷史和跨本土的連接。已故香港詩人梁秉鈞(2010)正是這樣做的。他在一次關于1949年后中國文學會議上玩笑似的提出1957年(反右運動)這一時代劃分點,獨出心裁,頗有意義。梁秉鈞傳遞的信息很簡單:如果考慮所有漢語語言文學史,而非僅僅是大陸的文學史,那么包括1957和1949在內的大部分時間點都是意義非凡的,可同時又是平凡的。梁秉鈞的文章列舉了很多1957年在香港發生的“平凡”文學事件:對于文學史上的“大”事件——如某現代主義“小雜志”的出版,和常被作為文化注腳來看待的“小”事件——如新加坡電影制片廠流行音樂電影的發行,梁秉鈞進行了并置,繼而提問:究竟什么才是文學史的恰當范圍②?他的文章借助了散文形式的自由和激發性,而《冷戰與中國文學現代性》則無疑運用了一種更為艱難的研究方法,來挑戰和豐富民族文學史的傳統框架。通過對已被充分研究的五位重要作家的討論,該書梳理和考察了中國文學史中一些關鍵概念的思想基礎。本書整體而言完成得相當成功,與引言和結論相比,各個細讀章節尤其具有獨創性,展示了五位作家——沈從文、丁玲、吳濁流、馮至和張愛玲——如何面對和處理冷戰時代的文化對峙和思想限制。
王曉玨在導論部分提出了現代性和民族主義這對概念,來取代冷戰時期主導的二元對立話語框架。實際上,在此之前,已有一些研究從現代性和民族主義的角度,重新審視中國歷史的早期時刻,如史書美的《現代的誘惑》、唐小兵的《中國現代:英雄與平凡》和李歐梵的《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與這些作品不同的是,王的著作不僅關注中國歷史的較晚時期,還強調了現代性和民族主義的本土經歷,因而打破了“中國現代性”這個常見的單一性話語,將其復雜化。鑒于上文提到,早期研究對中國現代性的處理并沒有局限于特定地點(李歐梵對上海的研究可能是個例外,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強烈意識到了其作為現代中國實驗室的示范地位)。而本土身份或主體性這一問題對王曉玨來說至關重要,因為在她研究的五位作家中,吳濁流和張愛玲兩位就將自身置于“中國”或“中國性”的邊緣地帶。
從王曉玨對這兩位作家的討論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并不認同對本土身份不顧史實的解讀,也不愿在大陸與港臺之間劃定僵硬的界限。于她而言,本土身份始終構建于交互影響和感染的語境之中,這是一個“沒有明確界限”的空間③。通過強調港臺地區文化的復雜性或多元性,王曉玨也指出,如果把中國現代性僅僅看作影響所有講漢語社會的單一經歷,同樣是不夠的。這一洞見引人思考:若以復數形式思考由多種“現代性”組成、并在不同地方具有復雜競爭和動態交流的“中國現代性”,是否更有意義?
王曉玨以單數和復數形式交替定義中國“現代性”。該書第五十三頁將研究的五位作家稱為“中國現代性的動態結構的切入點”,表明作者意識到現代經驗本土變化的多重性。整本書中,作者都在挑戰對民族文學史的任何單一維度的敘述,認為歷史應當是多元的、復雜的、多層次的,應當承載激烈的矛盾、詭異的堅持,或個別作家曖昧的妥協。和埃里希·奧爾巴赫(Erich Auerbach)和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Said)一樣,王曉玨以語言學者的身份進行人文主義實踐,對“文本和文本所處的社會現實進行‘反律法或對抗式的分析”④。
這五章也可被看作奧爾巴赫稱為的起點(Ansatzpunkte),即具有“離心放射潛力”的分離點⑤。因此,王曉玨在書中將五位作家視作碎片,這同蘇珊·巴克·莫斯(Susan Buck-Morss)在《夢幻和災難:東西方烏托邦的逝去》中的做法一樣。巴克·莫斯認為,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集團之間具有共性,因為兩者的大眾文化均起源于工業革命和現代性⑥。而王曉玨卻拒絕對現代性的本土(即中國)經歷進行宏觀層面的書寫,相反,通過揭示民族決非單一抽象的范疇,強調中國現代性的復雜性,王曉玨設計的“碎片式”閱讀創造了一種有意識地“去冷戰化”的研究策略。
第一章深入剖析“中國現代文學”分別在大陸、港臺地區的制度化過程,對文學民族主義話語進行一反常規的解讀,關注“文化霸權和政治約制”⑦的交集。本章一個含蓄而絕妙的論點是,宣言和政治演講等一些準文學樣式可被看作“不可能”的文類,因為它們自身的工具性導致其作為文學文類的最終“死亡”⑧。這就產生了一個空間,需用幸免于“政治約制”和“文化霸權”的事物來填充,接下來五個章節所討論的作品正是這些幸存事物的代表。第二章通過閱讀沈從文相對不被熟知的作品,包括散文、詩歌和對傳統中國服飾的研究等,展現沈從文對文化遺物和碎片的執著,如何超越了民族國家的抽象概念,形成一種重要的唯物主義歷史觀。第三章考察丁玲對女性主義和革命話語的重要貢獻,解放婦女和解放無產階級大眾在主流革命話語中時有沖突,而丁玲的作品則同時關注這兩個運動的實現。第四章通過解讀吳濁流的長短篇小說,探索吳在“傳統與現代、日本殖民主義和中國民族主義”⑨之間游移不定的立場,回顧臺灣的現代經歷與艱難的本土認同。第五章介紹與沈從文相似但又有所不同的詩人兼學者馮至。與沈從文不同,對于個人與集體、藝術與政治的矛盾,馮至的處理方式看似更為成功。作者認為,馮至的這種能力淵源于他對德國文學和哲學的理解。第六章探討香港獨特的地緣政治位置如何影響了張愛玲詩學的模棱兩可和妥協性。
《冷戰與中國文學現代性》并非僅通過提倡擴大版圖或輕易劃定中心與邊緣的界限來對當代漢語文學進行重新思考或修改。該書揭示的是現代性和殖民主義作為不斷變化的潛在動力,影響并改變了中國文學的版圖,并憑借該視角對后冷戰時代漢語世界的文化政治提供了適時干預。
【注釋】
①原文發表于《現代語言季刊》第76卷第4期(2015年12月)。
②Leung,Ping-kwan.“Yijiuwuqi Nian,Xianggang”(“Hong Kong in 1957”). InYijiusijiu Yihou(After 1949),edited by Wang Der-wei,Chen Sihe,and XuZidong,198-210. Hong Kong: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
③④⑦⑧⑨Xiaojue Wang,Modernity with a Cold War Face:Reimagining the Nation in ChineseLiterature across the 1949 Divide. p.178、302、31、47、178,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2013.
⑤Auerbach,Erich.“Philology and Weltliteratur,”translated by Maire Said andEdward Said. Centennial Review 13,no. 1:1-17.
⑥Buck-Morss,Susan. Dreamworld and Catastrophe:The Passing of Mass Utopia in East and West. Cambridge,MA:MIT Press,2000.
(沈雙,美國賓州州立大學比較文學與亞洲研究系副教授;王曉偉,蘇州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