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中醫藥大學(南京,210029)
梅一嵐 指 導 葛惠男1△
葛惠男教授師承蘇州吳門醫派脾胃病專家黃一峰,從事脾胃病的臨床及科研工作近40年,對脾胃病的診療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尤其對慢性泄瀉的證治有獨特的見解。筆者跟師隨診,受益頗深,現將葛師治療慢性久泄經驗總結如下,以饗同道。
泄瀉是以排便次數增多,糞質稀溏或完谷不化,甚至瀉出如水樣為主癥的病證[1]。慢性泄瀉是指病程較長,病勢較緩,遷延難愈或反復發作的一類泄瀉。病機雖有脾胃虛弱、腎陽虛衰、肝氣乘脾之分,然久泄多寒熱夾雜,虛實兼見。葛師臨床觀察慢性泄瀉以脾虛肝旺型最常見。本病多因飲食不節,情志不暢,或寒溫失宜等,致脾虛失運,肝木犯脾,日久腸胃寒熱失調,氣血運行不暢,乃成痼疾。證見腹脹而痛(左側少腹多見),腹痛即瀉,瀉后痛減或不減,便多黏液,腸鳴矢氣,病程多長達數月甚至數年,稍有情志刺激或飲食生冷油膩則發作或加劇,舌苔薄白或膩,脈弦緩等。此類泄瀉常見于現代醫學的腸易激綜合征、慢性結腸炎、潰瘍性結腸炎等。
《景岳全書》[2]言:“凡遇怒氣便作泄瀉者,必先以怒時夾食,致傷脾胃,故但有所犯,即隨觸而發,此肝脾二臟之病也。蓋以木克土,脾氣受傷而然。”又言:“若飲食失節,起居不時,以致脾胃受傷,則水反為濕,谷反為滯,精華之氣不能輸化,乃致合污下降而瀉痢作矣。”葛師亦言脾虛肝旺為慢性泄瀉首要病機。脾主運化,脾虛不運,飲食水谷不能化為精微氣血濡養周身,反化為痰濕食滯下迫腸道而成泄瀉。脾臟屬土,肝臟屬木,木可疏土,肝臟本可助脾胃運化。若脾虛不耐肝克或肝氣橫逆犯脾,脾虛肝旺,泄瀉亦作。故明代醫家吳昆言:“瀉責之脾,痛責之肝,肝責之實,脾責之虛,故令痛瀉。”然臨證之要,當主次分明。肝旺為主,則腹痛腹脹較劇,大便量少,泄后痛不減,或伴胸脅脹悶,胃脹噯氣,舌苔薄白,脈弦細,痛泄多因情志刺激誘發;脾虛為主,或脾虛夾滯,則見腹痛較輕,大便量多臭如敗卵,瀉后痛減,或見乏力,納差,苔膩,脈弦緩,泄瀉每因飲食生冷油膩而作。肝旺則重在伐肝斂肝,可用白芍、烏梅、酸石榴皮之類;脾虛或夾滯,則重在健脾運脾,消食利濕,蒼白術、苡仁、神曲、麥芽之屬。
脾為陰臟,胃為陽腑。《素問·太陰陽明論》言“陽道實,陰道虛”。脾為太陰濕土,得陽始運。脾虛日久,可氣損及陽,致脾陽不足,甚者脾病及腎,腎陽亦虛,命門火衰,畏寒肢冷,五更泄瀉。臨證可加肉桂、制附子、補骨脂、菟絲子等溫補腎陽之品。葛師言此為寒化之型。大腸與胃同屬陽明,其氣同化。仲景言“陽明之為病,胃家實也”。患者既病而飲食不節,或自覺久病體虛,自行增加營養,脾虛不運,痰濕食滯內生,日久郁而化熱,濕熱內蘊,泄瀉更甚,虛實夾雜,纏綿難愈。臨證可加用黃連、敗醬草之類清腸導滯。葛師言此為熱化之型。然臨證多寒熱兼見,故葛師每取法仲景烏梅丸治久利之法,寒熱并用,辛開苦降。
初病在氣,久病及血。泄瀉日久,多致氣血不和,絡脈不暢。正如《臨證指南醫案》言“數年痛必入絡,治在血中之氣 ”,“絡中血瘀……用緩逐其瘀一法”[3]。葛師亦言脾虛肝旺型泄瀉初期,加用辛香行氣之品,每見佳效。泄瀉日久則乏效,加用地鱉蟲、干地龍、制乳香等活血通絡之品,可明顯提高療效。
葛師認為慢性痛泄多屬脾虛肝旺,寒熱失調,氣血不和,故用健脾止瀉方健脾瀉肝、平調寒熱、疏通氣血,每收佳效。基本方:炙升麻10g,防風炭10g,炒白芍10~15g,炒白術(炒蒼術)10~15g,白茯苓15~20g,炒白扁豆10~15g,炒薏仁15~30g,川黃連3~5g,炮干姜3~5g,煨木香6~10g,地鱉蟲10g,干地龍20g,炙甘草6g,水煎服,日1劑。加減:胃脹納差,身重苔膩,去白術,加蒼術10g,藿香10g,佩蘭10g,燥濕化濕;口臭苔膩,大便黏膩臭如敗卵,輕用炮姜,加用黃芩10g,敗醬草30g,清腸導滯;腹脹較劇,加砂仁5g,厚樸10g,大腹皮10g,行氣除脹;腹痛較劇,加金鈴子散(川楝子10g,延胡索20g),失笑散(生蒲黃10g,五靈脂10g),徐長卿20g,活血止痛;納差,噯氣,飲食不化,加神曲10g,炒麥芽10g,炙雞金10g,消食和胃;久瀉大腸不固,加烏梅10g,石榴皮15g,訶子10g,澀腸止瀉;乏力神疲氣短,加黃芪15g,太子參10g,黨參10g,補氣健脾;畏寒肢冷,去黃連,加上肉桂3g,制附子6g,菟絲子10g,補骨脂10g,溫腎助陽。
健脾止泄方是在痛瀉要方基礎上化裁而成的。痛瀉要方首見于《丹溪心法·卷二》,言:“治痛泄:炒白術三兩,炒芍藥二兩,炒陳皮兩半,防風一兩。久瀉者加炒升麻六錢。上銼,分八貼,水煎或丸服。”[4]葛師取方中白術配白芍補脾瀉肝,共為君藥。炒白術甘苦溫,益氣健脾,燥濕利水,為“脾臟補氣健脾第一要藥”。炒白芍苦酸微寒,養血斂陰,柔肝止痛,平抑肝陽,《醫學啟源》[5]言“其用有六:安脾經一也,治腹痛二也,收胃氣三也,止瀉痢四也……瀉肝,補脾胃,酒浸引經,止中部腹痛”。李時珍更明言“白芍藥益脾,能于土中瀉木”。然白芍味苦性微寒,治泄瀉需用炒者,且用量不宜過大。正如《傷寒論·太陰病脈證并治》[6]言:“太陰為病,脈弱,其人續自便利,設當行大黃、芍藥者宜減之,以其人胃氣弱,易動故也。”方中白茯苓、白扁豆、炒米仁健脾化濕,誠因《醫宗必讀》言“無濕不成泄”,臨證見大便稀溏,黏液較多者,葛師言此為濕盛,臨證當重用此三味。防風辛味散肝,正如《素問·臟氣法時論》曰“肝欲散,急食辛以散之”,故防風可助白芍調肝,且風勝濕,防風祛風,又可助脾勝濕止瀉,防風炒炭,更可加強澀腸止瀉之功。此四味俱為臣藥。升麻辛甘微寒,入脾胃大腸經,《醫學啟源》曰“若補其脾胃,非此為引不能補”,故升麻可引諸補藥歸脾胃經,且蜜炙后辛散作用減弱,升陽作用持久而緩和,可升舉陽氣,于慢性泄瀉尤宜,故朱丹溪亦言“久瀉者加炒升麻六錢”。黃連配炮姜,辛開苦降,平調寒熱。柯琴言“久利則虛,調其寒熱,酸以收之,下利自止”。地鱉蟲咸寒,入心肝脾經,《長沙藥解》言“善化瘀血”,《朱良春用藥經驗集》言其破而不峻,能行能和,虛人亦可用之。地龍咸寒,長于通絡止痛,兩藥相伍,可活血通絡,葛師治慢性久病每多用之。木香辛苦溫,可行氣止痛,健脾消食,葛師臨證每去陳皮而用煨木香。因陳皮偏入肺脾經,而木香偏入脾胃大腸經,且煨用行氣力緩而實腸止瀉,用于泄瀉腹痛尤宜。上六味皆為佐藥。炙甘草既可補脾,又可調和諸藥,為使。
宋某,女,28歲,2016年6月7日初診。主訴: 腹痛腹瀉反復發作2年余。患者2年前因食用海鮮后出現腹痛腹瀉,當時診斷為急性腸炎,經治療后好轉。后腹痛腹瀉反復發作,多有飲食生冷油膩等誘因。平素大便不成形。2015年2月查結腸鏡未見明顯異常。3天前患者因貪食水果又見左側少腹隱痛,痛則欲便,便后痛減,大便稀溏,一日3~4次,黏液稍多,大便不暢,便后肛門有不盡感,小便色黃,左側少腹稍有壓痛。食欲尚可,無口干口苦,無胃痛胃脹,無惡心嘔吐,稍乏力,夜寐尚可。舌淡紅,苔薄白根膩,脈弦細。中醫診斷:慢性泄瀉;西醫診斷:腸易激綜合征。治法:健脾瀉肝,滲濕止瀉。健脾止泄方化裁:炒升麻10g,防風炭10g,炒白芍10g,炒白術15g,白扁豆15g,炒薏苡仁30g,茯苓15,煨木香10g,黃連3g,炮姜炭5g,肉桂5g,地鱉蟲10g,地龍20g,敗醬草30g,炙甘草6g,7帖,水煎服,日1劑。醫囑:慎食生冷油膩食物。
二診:6月14日。腹痛明顯減輕,次數減少,大便仍溏,一日2~3次,黏液減少,便后不盡感消失。上方繼服,14劑。
三診:6月28日。患者大便稍成形,每日1~2次,無不盡感,乏力改善,二診方去敗醬草繼服,14劑。
四診:7月10日。患者臨床癥狀消失,大便成形,每日1次。囑患者繼服參苓白術散鞏固療效。1年后隨訪,患者平素大便尚可,泄瀉腹痛未再作。
按:患者腹痛泄瀉,瀉后痛減,飲食生冷則作,辨為脾虛肝旺證,脾虛為主,兼腸胃寒熱失調,氣血不和,故選用健脾止泄方化裁。患者飲食生冷則發,故加肉桂配炮姜溫脾腎之陽;大便黏液較多,葛師每用敗醬草消瘀排膿;病程較久,反復發作,用地鱉蟲、地龍活血通絡止痛。三診大便好轉,黏液消失,去敗醬草。患者慢性久病,故臨床癥狀消失后仍須繼服丸藥鞏固療效,以防復發。
葛師治療慢性泄瀉強調辨證入微,主次分明。既要看到脾虛肝旺的病機,又要明辨腸胃寒熱、氣血及病機的兼夾轉化,如此方可提高療效。葛師言慢性泄瀉病程較長或反復發作,囑患者樹立信心、堅持長期服藥亦十分必要。患者服湯劑改善臨床癥狀后可用丸藥繼服以鞏固療效,且須囑患者飲食有節,不宜過食生冷油膩等。
[1] 周仲瑛.中醫內科學[M].北京:中國中醫藥出版社,2007:234.
[2] 張景岳.景岳全書[M]. 北京: 人民衛生出版社,2009: 543.
[3] 葉天士.臨證指南醫案[M]. 山西: 山西科學技術出版社,2006: 318.
[4] 朱丹溪.丹溪心法[M].北京: 中醫古籍出版社,1999: 31.
[5] 張元素.醫學啟源[M].北京: 中國中醫藥出版社,2007: 108.
[6] 張仲景.傷寒論[M].北京: 人民衛生出版社,2005: 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