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震云
北京大學是新文化運動的中心,是五四運動的策源地,德先生和賽先生的開創地。這里涌現了嚴復、蔡元培、李大釗、陳獨秀、胡適等人,蔡先生提出的辦學方針是思想自由、兼容并包。這些人雖然所處的時代不同,高矮胖瘦不同,但是有一點是相同的,他們是民族的先驅者。
什么叫先驅者呢?當幾萬萬同胞還生活在當下的時候,他們在思考這個民族的未來,為了自己的理想,甚至貢獻了寶貴的生命。黑暗中沒有火炬,我只有燃燒自己,我以我血薦軒轅。
這就牽扯到知識分子存在的必要性。為什么人類需要知識分子?一個民族的知識分子除了要考慮這個民族的過去、當下,最重要的是考慮未來。每一個知識分子的眼睛都像探照燈一樣,更多的知識分子像更多的探照燈一樣,要照亮這個民族的未來。
大家畢業以后是從一所大學到另外一所大學,從一本書到另外一本書。我覺得大家最需要知道的就是,這個民族最缺什么。我們的馬路頭一年修,第二年就挖開看一看;我們的大橋,很多壽命不會超過30年;一下雨,我們的城市就淹了。缺什么?缺遠見。
大家開始在另外一個大學起步的時候,有兩句話你千萬不要相信。一句是“世界上是不可以投機的”,千萬別信,世界是可以投機的;另外一句話,“世界上是沒有近路可走的”,這句話不成立,世界上是有近路可走的。投機分子走近路,因此成功的人很多。但他們得到的利益只屬于他們自己。希望你們牢記:要做“笨人”。這個民族不缺聰明人,最缺的就是“笨人”。
我有兩個特別好的人生導師。
一個是我的外祖母。我外祖母是一個普通的中國農村婦女,她不識字,個子只有一米五六。她在方圓幾十里都是個明星。我們黃河邊三里路長的麥田里,她割麥子是速度最快的,當她從這頭割到那頭的時候,一米七八的大漢也比不過她。
當她晚年的時候,我跟她有一次爐邊談話。我問她為什么割得比別人快,她說:“我割得不比任何人快,只是我只要扎下腰,就從來不直腰,因為你想直一次腰的時候,你就會想直十次,我無非是在別人直腰的時候割得比別人更快一點。”
還有一個是我的舅舅。他是一個木匠,臉上有一些麻子,所以大家都叫他劉麻子。劉麻子做的箱子在周圍40里賣得最好,所以漸漸地我們周邊就沒有木匠了,就剩劉麻子一個人了。所有的木匠說劉麻子這個人毒,所有的顧客都說他做的箱子特別好。
他晚年的時候,我問他:“你的同行說你毒,你的顧客說你好,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說:“別人說你毒、說你好,并不能使你成為一個好木匠,唯一使我能成為好木匠的是,別人打一個箱子花三天時間,我花六天時間,我比他做得更好。”
接著他又說:“只花六天時間還不是一個好的木匠,我是打心眼里喜歡做木匠,我特別喜歡聞做木匠活刨出來的刨子花的味道。但只是喜歡做木匠活,也當不好木匠,有時候我看到一棵樹,如果它是松木、柏木或楠木,我會想:這要是給哪家出嫁的姑娘打個箱子該多好;如果它是一棵楊樹,我想只能打個小板凳。”
我覺得劉麻子雖然不是北大哲學系的,但是他達到了哲學系畢業生的水平。
所以最后我送在座的師妹和師弟兩句話:“一句是做人要做劉麻子”,另一句是“舉起你們手里的探照燈,照亮我外祖母沒工夫直腰的麥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