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張
這是一九三○年亞東版《胡適文選》的最新版本,可稱為朱自清導讀本,由中國文史出版社推出。與以往版本不同的是,書中收入了朱自清寫于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初的兩萬字長文《〈胡適文選〉指導大概》,還有葉圣陶一九五○年寫的《〈讀書指導〉后記》。此書原為一卷本,現在分成上下兩冊,普通平裝本,配有不少圖片。
《胡適文選》最初在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時,胡適本人在序言中有這樣的交代:“我在這十年之中,出版了三集《胡適文存》,約計有一百四五十萬字。我希望少年學生能讀我的書,故用報紙印刷,要使定價不貴。但現在三集的書價已在七元以上,貧寒的中學生已無力全買了。字數近一百五十萬,也不是中學生能全讀的了。所以我現在從這三集中選出了二十二篇論文,印作一冊,預備給國內的少年朋友們作一種課外讀物。”
胡適說的“三集”,實際上共有十七冊。《胡適文存》第一集四冊,第二集也是四冊,第三集九冊,分別于一九二一、一九二四和一九三○年由亞東圖書館出版。三集加起來有一百五十萬字,顯然不適合中學生閱讀。胡適說“希望少年學生能讀我的書”,并且選了較廉價的報紙(新聞紙)印刷,亦是一種著眼于大眾的轉播意識。還須補充的是,三集之外,其實另有第四集,書名變成了《胡適論學近著》,由商務印書館一九三五年出版。
三集《胡適文存》曾經是民國最暢銷的圖書之一,也給胡適帶來了豐厚的版稅。從亞東圖書館給胡適的對賬單可知,《胡適文存》第一集,一九二九年之前共印了十一版,四萬三千冊(平裝本每部定價2.20圓,版稅15%,共計14190圓)。第二集共印五版,一萬八千冊(每部定價2.40圓,版稅15%,共計6480圓)。
至于一九三○年出版的單本《胡適文選》,朱自清在《指導大概》里說依據的是一九三三年二月第三版的本子,且說:“本書后方極少見,究竟已經出到幾版,現在還不能查出。”但看舊書網上的信息,亞東的再版與其他書局所出雜七雜八的版本真也不少,比如亞東版就有一九四七年五月第八版,再比如奉天大陸書局偽滿康德九年八月(1941)再版印刷發行本、一九四六年長春國民圖書公司、一九五三年臺北六藝出版社臺三版,等等。當然,亞東圖書館之外的本子是否經作者授權,又是否與亞東版為同一個底本,尚有待考核。
《胡適文選》本有作者的自序,對選編本書的意圖和所選文章乃至作者的思想脈絡,都做了十分懇切具體的交待,再加上朱自清這篇兩萬字的《指導大概》,更是清楚明白地作了介紹和分析,況且胡適本人的文章用語本是再通俗曉暢不過,故而今日的讀者由此作為了解胡適思想的入門書,實在不必再找其他的導讀文字。
《胡適文選》的主體部分當然是其中所選的二十二篇文章,但我以為不能忽略作者那篇題為《介紹我自己的思想》的序文,它較那些正式文章更直截了當地向讀者交了底。譬如,對第一組文章,胡適從他的兩個思想導師赫胥黎、杜威說起:“赫胥黎教我怎樣懷疑,教我不信任一切沒有充分證據的東西。杜威先生教我怎樣思想,教我處處顧到當前的問題,教我把一切學說理想都看作待證的假設,教我處處顧到思想的結果。這兩個人使我明了科學方法的性質與功用……”
在斬釘截鐵否認了“化復雜為簡單”的某種“十足的達爾文以前的武斷思想”之后,胡適繼續從正面闡述他所認定的“根本觀念”—實驗主義,以為“新文化運動的目的是再造中國文明,而再造文明的途徑全靠研究一個個的具體問題”。這就是當時和后來頗遭激進派詬病的那句名言“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提出的背景。
在領受了后來多少年的“目的熱”而“方法盲”,“迷信抽象名詞,把主義用做蒙蔽聰明,停止思想的絕對武器”之后,回頭細想當初胡適告誡之諄諄,真有恍然大夢初醒之慨。
除了胡適的序言,自然也不能忽略成為該版本亮點的朱自清那篇《指導大概》。本來這篇長文,是當初葉圣陶先生在戰時大后方擔任教育科學館專門委員時,為編輯《國文教學叢刊》之《精讀指導舉隅》和《略讀指導舉隅》時,由朱自清撰寫而屬于七篇“略讀”指導文章之一,足可見出朱、葉二人對《胡適文選》的推重。
朱自清首先對胡適的整體貢獻作出判斷:“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之一”,“思想革命的一員大將”,后來又“實際政治的興趣漸漸濃厚”,“他在文學革命和整理國故方面的功績,可以說已經是不朽的;對于實際政治的貢獻,目前還難于定論”。
對《胡適文選》中五組文章分別對應的胡適思想,朱自清詳加評述,時見論斷之精彩。建立在存疑主義和實驗主義基礎上的科學的思想方法,自然主義和個人主義的人生觀,對中西文化所取的“鮮明的表示”,“歷史的文學進化觀”,以“評判的態度”“科學的精神”和四個具體步驟以及“嚴格的考據方法”統攝的整理國故,朱自清一一給以肯定。比如談到胡適“幾十萬字的小說考證”,就接連用了“劃時代”“第一個人”“不朽”這些最高級的判詞來標舉其意義:“他的《中國古代哲學史》和《白話文學史》上卷,固然是劃時代的,這些篇舊小說的考證也是劃時代的。而將嚴格的考據方法應用到小說上,胡先生是第一個人。他的收獲很多,而開辟了一條新路,功勞尤大。”
畢竟是教育家和文體家,朱自清特別注意到了胡適的“文體”:“他的散文,特別是長篇議論文,自成一種風格,成就遠在他的白話詩之上。他的長篇議論文尤其是白話文的一個大成功。一方面‘明白清楚,一方面‘有能力動人,可以說是‘立意達得好,表情表得妙。”還指出了胡適文體的來路:“但他那些長篇議論文在發展和組織方面,受梁啟超先生等的‘新文體的影響極大,而‘筆鋒常帶情感,更和梁先生有異曲同工之妙。”
不過,“筆鋒常帶感情”也許就容易跑野馬,甚至導致“任情”而偏離理性,這在二十世紀另一些思想家、文學家筆下時常有之,怕是不必細說也都能想到的。然在朱自清看來,“胡先生在運用帶感情的筆致,卻不教情感朦朧了理智,這是難能可貴的。讀他的文字的人往往不很覺得他那筆鋒,卻只跟著他那‘明白清楚的思路走。他能駕馭情感,使情感只幫助他的思路而不至于跑野馬”。
在歷史走過不少大彎路之后的今日,重讀胡適舊文,竟然時時仍有“戚戚焉”之感,甚奇。
二○一七年六月三日,于杭州午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