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成林
(宿遷學院中文系,江蘇宿遷 223800)
茶的種植與飲用在我國具有悠久的歷史。《詩·良耜》:“其镈斯趙,以薅荼蓼。”《詩·綿》:“周原膴膴,堇荼如飴。”屈原《九章·悲回風》:“故荼薺不同畝兮,蘭茝幽而獨芳。”王逸《九思·傷時》:“堇荼茂兮扶疏,蘅芷彫兮瑩嫇。”許慎《說文解字》謂“荼”即“苦茶也”。徐鉉校定《說文解字》則謂“此即今之茶字”。
漢代以后,飲茶之風逐漸流行,茶也被賦予了一種精神層面的文化意蘊。唐代出現了陸羽的《茶經》,強調“精行簡德”是茶文化的精神基礎。宋徽宗《大觀茶論》云:“縉紳之士,韋布之流,沐浴膏澤,熏陶德化,盛以雅尚相推,從事茗引。”統治者提倡的茶飲與雅致的風尚,使宋代的茶文化盛極一時。
作為題材,以茶入詩至遲在唐代已蔚然成風。唐代佛教中以慧能為代表的“禪宗”,在吸收了華嚴宗、唯識宗、天臺宗的“法界緣起”、“理事無礙”等思想后,至宋代逐漸形成了強調“理事圓融”、“心境相依”、“色即是境”的融匯雅俗的審美觀。而這與宋代文士的既追求功名利祿、又追求凈化心靈的詩意棲居無疑是相通的,他們茶詩中蘊含了豐富的禪文化,體現了“禪茶一味”的審美意境。
茶詩在宋代得到了極大的發展,而與禪文化的互融則是其最大的特點。從詩人的身份來看,不僅有得道的高僧,也有仕宦的官員,更有隱居的文士,他們在將茶文化中的禪意揮發出來,這一點無疑是相通的。禪宗歷來主張,若要于現實社會度化世人,自己必須得走入世俗的生活,只有在尋常百姓的日常俗務中去尋求真佛,才能達到對禪理的認識與體悟。現實中,禪師不僅飲茶,也親身采茶、制茶,在勞動中感受山水與自然的人生體悟。釋可湘《偈頌一百零九首》:“溈仰兩爺兒,采茶機對機。只知呈體用,不覺露槍旗。正值風和日暖,何妨把手同歸,子規啼破已多時。”詩中通過記述禪宗中的溈仰宗開山大師溈山靈佑和弟子仰山慧寂的采茶修禪中的表禪機的不同,來說明禪宗體用的現實與世俗。釋道璨《摘茶》:“拈一旗兮放一鑰,多從枝葉上摶量。全身入草全身出,那個師僧無寸長。”如果說可湘上人的茶詩還過多地保留了禪宗的意味的話,道璨上人的這首茶詩儼然已是世俗化的表達了。詩中將茶的采摘、烹制、浸泡、飲用、品味等環節細細道來,一幅世俗的茶文化工序圖呈現在了讀者的面前。從境象上看,“枝葉”和“草”等實在的具象,無不化為禪機的幻象,正如每個現實中的人都有所長所短之故。禪宗講求的“入乎其內”“出乎其外”實在是茶詩中境象的虛實相生的體現。不唯如此,文人的茶詩也體現出這一特點,陳著《春晚課摘茶》云:
玉川子后是吾生,自課園中拾晚榮。攙雨金芒排世好,飽春香瓣見天成。不煩鉦鼓騰山噉,剩有旗槍戰酒兵。鳳舞賜團今絕想,只憑苦硬養幽清。
詩中娓娓道來的是晚課摘茶的所見與所思。雨后傍晚的茶園芬香馥郁,詩人采摘春茶于其間,茶葉的香瓣被雨水浸潤過后,國色天成。采茶的喧騰與休憩時的暢飲無不彰顯著詩人的愜意。尾聯兩句則將現實的境象融入了禪意的虛幻,在清幽的思緒中沉淀過往。這種詩意虛境的模糊性和不確定性表現出訴諸于想象的可塑性,而這些直觀的境象又恰在詩中婉轉地引導讀者去體會蘊意的無限,這種虛實相生的境象正是禪文化給予茶詩的魅力所在。
茶詩中體現的禪意無處不在,“茶對禪宗是從去睡、養生,過渡到入靜除煩,從而再進入自悟的超凡境界的”。宋代是一個文化高度發達的時期,茶藝也成為了士大夫熱衷感觀趣味的一種時尚。文人雅士鐘情于茶藝,醉心于茶道,修心于茶禪,愈發使得宋代的茶詩禪意盎然。以茶悟禪的茶詩愈來愈得到文人士大夫以及僧侶的喜好了,尤其是詩僧茶詩中的禪文化,蘊含的禪理則是多樣化的。釋普濟《五燈會元》載:“趙州從諗禪師喜愛飲茶,每每論道,常以茶作為問禪機語。”[4]林逋《監郡吳殿丞惠以筆墨建茶各吟一絕謝之·茶》:“石碾輕飛瑟瑟塵,乳花烹出建溪春。世間絕品人難識,閑對茶經憶古人。”身為隱逸之士,山林中得到友人的饋贈香茗,極為高興。細細研磨建茶,浸泡后乳花翻騰,香氣四溢。詩人為建茶的不為人識而感到遺憾,更為建茶保持自己的淡雅微苦的個性而慷慨不已,品評中聯系自己保持的精神自由與生活的閑適恬淡,體悟出禪與茶的交融。蘇軾的《汲江煎茶》也有類似的悟禪之意:
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茶雨已翻煎處腳,松風忽作瀉時聲。枯腸未易禁三碗,坐聽荒城長短更。
詩人生動而細膩地描寫了汲水煮茶的過程,而看似言茶,實則說禪,在禪茶的統一中感悟人生的風雨。月入江水,舀水入甕,細煮茗茶,這是一個身居陋室、自我耕種的白發老者的生活寫照。然而,在這里,蘇軾的所有磨難都消融在了茶的清香和禪的隨緣里了。詩人借茶表達其禪悟,融茶于心,融禪于情,享受了一種茶禪互融的樂趣。茶與禪相伴,品茶悟禪,品禪悟茶,大而無外,小而無內,素處于墨,妙機其微,使充滿著禪意的茶詩體現出了宋代文人生命中圓融的審美境界。李澤厚曾說過:“禪宗渲染的宗教神秘感受,更少具有刺激性的狂熱,更少激動昂揚的歡樂,而毋寧更為平寧安靜,更著重在于平靜如常的一般世俗生活中。”從蘇軾這兒來看,能將苦難生活中的波瀾化為禪意的棲息,確是如此。
以俗為雅是宋詩的總體特征,茶詩亦是如此。自慧能開創的南禪宗輾轉到宋代以來,越發將禪的意味逐漸滲透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中。茶既是柴米油鹽類的俗物,又是琴棋書畫的相伴之物,宋人的詩歌至俗亦是至雅,通雅融俗,茶詩中融入的禪意處處體現出了詩人創造審美上的清幽意境。
黃仲昭《八閩通志》卷七十五“寺觀”條載:“閩中佛寺歷晉、宋、齊、梁而始盛,又歷隋唐以及偽閔而益盛,至于宋極矣!”這里雖以閩地為例,但卻指出了宋代禪宗及寺廟高度發達的盛況。禪宗從產生的那刻起,試圖從“數米計薪,日以挫其志氣,仰視天而不知其高,俯視地而不知其厚,雖覺如夢,雖視如盲,雖勤動其四體而心不靈”的世俗名利觀中解脫出來,以審美的心態來觀物賞景,實現詩意的棲居。這種審美境界的清幽禪趣因飲茶的環境而略有不同,室內和室外的兩種環境就很好地說明了這點。
從室內的環境來看,承載琴棋書畫的書齋則是體現茶詩禪意中清幽雅淡的地方。琴棋書畫是文士的身份象征,在書齋中品茗、聽琴、作畫好不愜意、儒雅風流。此時的茶與琴棋都承載著厚重的傳統文化,更滲透著禪宗的心靈澄凈。劉敞《九月十日雨中孚先見過圍棋嘗茶》:“車騎皆雨立,富貴若浮云。圍棋紓壯心,酌茗當獻酬。”文同《子平棋負茶墨小章督之》:“睡憶建茶斟瀲滟,晝思兗墨潑淋漓。可憐二物俱無有,記得南堂棋勝時。”蘇軾《雨中邀李范庵過天竺寺作二首》:“花雨檐前亂,茶煙竹下孤。乘閑攜畫卷,習靜對香罏。”此三首茶詩分別從棋與茶、畫與茶的相生相伴,揭示了蘊含禪意的書房清幽淡雅的審美意境。
從室外的環境來看,茶詩中禪意的清幽意境則往往體現在幾個特殊的意象上,如松竹和軒亭。在松下或竹林品茶,因松竹的耐寒傲雪和文人士大夫的堅貞卓然往往契合而顯得別具情趣。郭祥正《休師攜茶相過二首》:“晚風吹坐忽生涼,旋碾新茶與客嘗。試揀松陰投石坐,一杯分我建溪云。”梅堯臣《發丹陽后寄徐元與》:“禪扃竹下過,乳井松間出。烹茶覺暫醒,岸幘情彌逸。”文彥博《和公儀湖上烹蒙頂新茶作》:“蒙頂露芽春味美,湖頭月館夜吟清。煩酲滌盡沖襟爽,暫適蕭然物外情。”釋德洪《題夢清軒》:“微風吹篆縷,活火發茶鐺。遙想佳眠夕,蕭蕭雨葉聲。”野外松陰和竹林旁,清軒幽亭里,三兩好友相邀,品茗唱和,山間溪水淙淙,林間風聲習習,禪意滲透下的清幽靜謐的審美意境也相應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