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恒,馬 慶
(河北大學,河北保定 071002)
“茶”的最早釋義可見于《爾雅·釋木》:“槚,苦荼”也。”[1]P278在周秦漢唐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茶”在中國古漢字中同“荼”。唐代陸羽的《茶經》其中將“荼”統一簡寫為“茶”。按照《爾雅》中文字相關佐證,大致可推測西南地區乃中國茶樹原產地,其中有的野生茶樹樹齡高達近兩千年。按照《茶經》記載:“茶之為飲,發乎神農氏。”[2]P78中國事關農業生產、谷物種植、醫典藥石等相關事物的起源皆追溯至神農氏時期,飲茶亦是如此。東晉常璩其著《華陽國志》記載了周武王伐紂之際,巴蜀之師就已經把茶、蜜作為貢品納貢給天子。西漢王褒的《僮約》中有書童烹茶煮茗的記載,展現了家中來客,主人吩咐仆僮“烹荼進具”以待客,以及“武陽買荼”等市場交易的情形。烹煮茶茗成為當時社會飲茶的主要方式,且是上流社會階層待客的禮節,與現代人的喝茶方和與普及程度大為不同。
無論是北朝十六國還是兩晉南朝,從功能來看,飲茶能生津止渴、寧心除煩、解困消乏,對于僧侶或居士打發漫漫長夜、參禪悟道深有助益;貴族之間斗富攀比之風致使膾炙飲食精微細致,飲茶能夠消食去膩、降火明目的作用也能使其得到世家貴族階層的青睞。遂至唐宋時期,飲茶成為士大夫階層的風韻雅事。宋代梅堯臣有詩云:“自從陸羽生人間,人間相學事春茶。”從梅堯臣的詩中似乎傳達一個信息,即自從唐代陸羽之后,飲茶已成為社會普通百姓能夠輕而易得的日常活動。在唐宋之前,茶的功能或為藥或為食,這些功能皆源自茶的物質屬性。以茶作為待客之禮,或修養心性的方便之道,無疑可視為茶這一物事的文化功能的引申。茶之用,非單功于藥食,亦為款客之上需。當文人雅士之間相互對坐,促膝相談,說文論道時,周圍茶香繚繞,鴻儒談笑雖在人間,更勝神仙。兩宋時期,無論是汴京還是臨安,京都市井的繁華,海港貿易的繁盛,總離不開茶與茶具的風流倩影。然而,無論是插花,斗茶,掛畫,品香的宋代文人四大雅事,還是建盞斗青茶集器與茶之色香、味相得益彰之美,卻并非是在社會廣大百姓之間普及化的日常之事。
明朝立國,太祖皇帝作為中國歷史上歷代帝王中出身最為寒微的皇帝,一朝登九五尊位御宇天下,皇帝的人意志與思想無疑會通過其治國理政方針上升為帝國意識形態。太祖皇帝崇實尚儉,禁止奢華,并將這一生活作風事無巨細地直接形成一系列制度規定頒行于天下。飲食方面更是不例外,表現在飲茶上,則直接下令規定茶具的大小和數量,減少飲茶程序,簡化方式,并嚴令要求地方番邦進貢散茶,杜絕奢侈浪費。自此之后,飲茶之風日漸簡易化與世俗化。
思想意識形態與歷史發展趨勢往往形成吊詭現象,一種制度與文化政策的初衷發展到后來就會不自覺朝向與自己價值初衷相悖的方向發展。明朝發展至成化之后,宮廷生活與城市市井之風日趨奢靡,與明初簡單質樸的風氣大相徑庭。明初太祖皇帝本欲留下吃豆腐的膳食習俗以告誡后世子孫克勤克儉,以保帝業永祚。成化以后,宮廷吃豆腐之風早已異化為暴殄天物的奢侈之舉,豆腐菜式依然存在,但是宮廷所食豆腐并非由黃豆磨制,而是則花費近千只鳥的腦漿所制。菜式饌應如此,飲茶更是脫離明初太祖改變飲茶方式以求精簡的初衷,無論是茶具精致程度、陶瓷燒制水平、雕刻攢花掐絲技術,還是茶葉進貢的品種、數量,抑或是吃茶花樣等等更是盡顯皇室之奢。宮廷御用監的景泰藍作坊、景德鎮“瓷都”的陶瓷工藝以及浮梁茶葉的貿易往來無不顯示皇室宮廷對于飲茶的需求之大且講究之盛。皇室生活講究如此,官僚士大夫階層更是如法炮制。城市飲食生活日漸奢靡,菜肴講究,宴游不斷。宴會之豐,珍禽異獸,水陸畢陳;數量之多、果品之盛、花樣之繁,相互比附奢華。讀書人家一旦登科入仕,飲食器皿多破常規而僭用,金銀盛器司空見慣,象箸玉杯更是習以為常。宮廷奢華與城市市民生活享樂之風日盛,這無疑與明朝中后期工商業經濟興起且規模逐漸擴大密切相關。商業與手工業的發展導致了城鎮市民階層的出現,為宮廷與市民享樂日奢提供了經濟基礎與物質條件。然而,飲茶之精與茶具之美到底只是宮廷和官僚士大夫階層等少數群體奢華生活的精美點綴,市井百姓日常開門七件事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之“茶”遠非如此。在明代,茶確實逐漸走向民間社會各個階層,不少反映世俗生活的文學作品也多有提及,比如《水滸傳》或《儒林外史》便有不少記載主人公在茶攤、茶鋪吃茶的場景。但是,明代的茶多有偽造摻假,以苦燈樹、楊柳芽以假亂真,稱之為“托葉”,而城市小民所飲之茶多是由“托葉”沏制而成的“高碎茶”。
明清易鼎,文人學者從哲學高度慎思明亡清興的國家敗亡的歷史教訓。從明初太祖崇實尚樸的理念倡導與相關制度規定以級飲茶精簡程序,無不顯示出立國者居安思危的價值倡導初衷,然而,明王朝依然逃脫不了朝代興亡的歷史規律。
明朝以理學立國,程朱理學作為國家意識形態的主導思想,發展至明朝中后期出現理想價值倡導與現實倫理規范乃至市井人心收攝不住的偏離現象。陽明心學順勢而起,對于緩解理學呆板的教條說理與現實人心浮動之間的矛盾沖突意義重大,同時,心學以主觀良知作為衡量主體個人是非對錯的價值準則,發展到后期又走向了任性放蕩、恣意隨心的另一個極端狀態。就明代現實狀況而言,君主專制下尊君卑己的臣道消解與私域中主體人格追求形成直面沖突。一方面,文人集團主宰并控制了君主形象意志,使君主成為政治符號,皇帝個人作為復雜的現實人格被抽象道義化,同時作為虛幻的國家整體象征卻被逐漸固化。皇帝不信任文官而寵信宦官與廠臣,對文人個體極盡泄憤之能事,當廷杖責大臣。面對此狀,文人敢言進諫是忠君之責,而身受廷杖則是君權難違。另一方面,私人領域中,士大夫致吾良知,培養浩然氣節。主體以自我良知為是非對錯的價值衡量標準,便不自覺使外在制度失去范導意義,使一切價值標準走向相對主義,勢必引起人心失德而導致社會失序。明亡之際,闖賊大兵壓境迫使京師危若累卵,君主問破敵之策,滿朝文武皆面面相覷而莫敢直言,國家存亡,人主生死,百姓涂炭好似與己無干。清兵入關,揚州城破之際,滂沱大雨中士大夫在城門跪迎清軍,以高尚道德自我標榜的君子們昔日以道德制高點攻擊同僚時的正義感蕩然無存,平日袖手談心性,君亡國破之際卻使道義與氣節早不知為何物。
清代儒者借先秦儒家圣賢之名力陳為學崇實之道,以“孔門無一語不教人就實處做”力證清談害事。鑒于明清易鼎的歷史變遷,幾乎同時代學者皆有同感,顧炎武反省理學之失而做出價值重心的轉換,以“修己治人之實學”取代“明心見性之空言”,[3]P319從而將經世致用確立為時代性價值目標。飲茶之風由簡日繁,由質到奢,有日常飲食的物質性活動到文人雅士的文化之道,不僅反映世俗生活風貌變遷,更能夠由此窺測引導人心的思想衍變。要之,飲茶功能不僅體現其自身的物質屬性,象征社會的文明化進程,飲茶之風更是社會人心與思想傾向的現實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