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光清 熊健坤
全面深化改革的總目標是完善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推進國家治理能力建設的實踐使得治理理論與治理實踐展現出非常強的互動性,這不僅促進了治理實踐的發展,而且推動了治理理論的創新。多中心協同治理模式可以視為在這種探索中取得的一種很好的經驗。
多中心理論是在“多中心”概念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其意蘊在于,依賴多個社會治理主體而非僅僅依賴單一的政府(或市場)治理主體參與公共事務治理,使公共事務得到充分、合理和有效的利用,并使其保持可持續性,同時,也使相關各方的利益能夠得到滿足。1951年,英國學者邁克爾·博蘭尼在《自由的邏輯》一書中提出了“多中心”(polycentricity)的概念。*邁克爾·博蘭尼:《自由的邏輯》,160、171頁,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他認為,社會當中的自發秩序體系是通過體系內多中心性要素相互調整而自發實現的,并不能通過共同性團體有意地完成。*邁克爾·博蘭尼:《自由的邏輯》,160、171頁,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他指出:“多中心的任務,唯有靠相互調整的體系才能被社會所管理。”20世紀70年代,美國學者埃莉諾·奧斯特羅姆與文森特·奧斯特羅姆夫婦將“多中心”概念引入公共事務治理領域,進而討論公共事務治理中“多中心”問題,特別強調了自主組織與自主治理在公共事務治理中的重要性。
對于公共事務的治理,傳統理論非常重視市場的調節作用和政府的干預作用,但是,市場失靈或政府失靈都有可能出現。這正是奧斯特羅姆夫婦提出多中心理論的出發點。他們對經常用來為政府或市場提供解決方案的三個模型(即公地悲劇、囚犯困境博弈、集體行動的邏輯)進行了討論,對這三個模型提出了一些理論上和經驗上的替代選擇,力圖找到解決公共事務治理的新路徑。他們在全世界搜集了大量案例,通過研究發現,自主管理的灌溉系統,其整體績效好于政府管理的灌溉系統;很多漁民組織通過自主管理來分配捕魚空間和時間,也避免了過度捕撈。這表明,由社會組織作出的自主治理是可行的,有時甚至比市場調節或政府干預效果更好。*埃莉諾·奧斯特羅姆:《公共事物的治理之道:集體行動的演進》,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奧斯特羅姆夫婦認為,公共事務的治理應該擺脫政府或市場單一中心的治理方式,建立政府、市場、社會三維框架下的“多中心”模式,特別是他們認識到了,否定自主組織和自主治理的作用是非常錯誤的,他們的研究結論正好相反。文森特·奧斯特羅姆把民主社會看成是自主治理的社會,而不是國家主導的社會,他說:“自主治理道路上的第一步就是認為,每個人都首先是他自己的治理者,而不是把自己的權利賦予某個作為最高權力的主權代表。”*文森特·奧斯特羅姆:《民主的意義及民主制度的脆弱性》,317頁,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11。埃莉諾·奧斯特羅姆通過大量實證研究,提出:“我們并沒有發現城市地區公共服務機構的多樣化會導致低效率,而這在之前是被廣泛認同的。”*事實上,“擁有較多數量自主的提供直接服務的生產者的城市,在公共服務供給上有著更高的技術效率,即使在那些提供非直接服務(比如無線電通信和犯罪試驗分析)生產者數量較少的城市中,技術效率也能得到提高”*。多中心理論關注到了單一中心治理的缺陷,對自主組織與自主治理的有效性給予了充分的肯定,使人們認識到在公共事務治理中自主組織和自主治理的重要作用,有助于克服單純依賴政府或市場進行治理形成的困境,推動了治理觀念的革命性轉變。
埃莉諾·奧斯特羅姆等提出多中心理論的主要目的在于構建多中心的治理結構,完善公共服務體系。在他們看來,“‘多中心’意味著決策中心在形式上是相互獨立的。然而,它們之間是否真是獨立運作還是組成相互依賴的系統,則需要學者在特定的實例中進行實證檢驗。在一定程度上,他們需要考慮處于競爭關系中的其他參與者,需要各式各樣的契約與合作,需要訴諸中央機制來解決沖突。”*埃莉諾·奧斯特羅姆:《超越市場與政府:復雜經濟系統的多中心治理》,載王亞華主編:《增進公共事物治理:奧斯特羅姆學術探微與應用》,8、8、7頁,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7。這種多中心理論,就是允許多層次、多權威中心和多服務中心并存,通過競爭和協作給予公民更多的選擇權和更好的公共服務。多中心理論強調制度的自發秩序、復合層級、單元交叉,多中心體制是復雜的適應性系統,是與人類社會的復雜性相適應的制度安排。*王亞華主編:《增進公共事物治理:奧斯特羅姆學術探微與應用》,136頁,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7。埃莉諾·奧斯特羅姆不僅注意到同一層級多中心的重要性,而且注意到不同層級之間多中心的重要性。她認為:“多中心系統存在于多個層級,每一個層級都有一些自治權。我們可以設想一個區域,存在著對其負責的政府機構,但是也有許多地方自治組織用來管理那個區域的地方資源。如果我們建立一個多中心系統,它仍然保留了地方層級的優點,因為地方層級上有許多人在作出關于許多規則的決定。但是它也增添了重疊單元來監測行為,獲得用于處理大規模資源的可靠信息。”*埃莉諾·奧斯特羅姆:《公共資源的未來:超越市場失靈和政府管制》,44頁,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這表明她認識到了,不同層級之間進行協調的重要性,以及不同層級的同一層次中也需要多中心的必要性。
實際上,多中心的含義比較復雜,除了強調治理的多元主體之外,還包含其他的含義。王亞華認為,在多中心理論看來,公共服務的生產和消費特征是多樣化的,規模經濟并非都存在;公民偏好具有異質性和集群性等特征,并是不斷演變的,加總公民偏好是有問題的;權利和義務應當對等(小規模尺度更容易實現);再分配在大規模尺度更容易實現;帶有不同規模和尺度組織的多重轄區,可以使不同規模公共服務消費和規模經濟成為可能。行為人之間的聯系不是單向的、自上而下的,而是相互聯系和互動的關系,且不是簡單的單向聯系的關系。*王亞華主編:《增進公共事物治理:奧斯特羅姆學術探微與應用》,134頁。可見,多中心的含義與治理理念有很多地方是非常貼近的,這使得多中心治理理論的內涵顯得非常平實與和諧。
可以說,多中心治理是社會治理的一種較為重要的模式,是解決社會公共問題的一種較為有效的方式,它旨在建構包容國家、市場、社會和公民等治理主體的綜合治理體系。*孔繁斌:《公共性的再生產——多中心治理的合作機制建構》,30頁,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但是,應當看到,奧斯特羅姆夫婦等人的多中心理論雖然注意到多中心的重要性,但其重點強調的是自主組織與自主治理的作用,并對國家在治理過程中起主導作用有一定的排斥態度。我們可以采取更加中性的態度,即:我們所說的多中心治理,一方面強調社會組織在治理中的作用,另一方面也重視國家、市場和公民個人在治理中的作用。在當前社會問題更趨復雜的條件下,調動各方力量參與治理過程變得十分必要,而且,就中國的實際情況而言,國家的治理作用非常重要,不可或缺。
那么,如何處理多中心治理主體之間的關系呢?學術界對此從理論層面和經驗層面展開了廣泛深入的研究。在治理理論中,最為重要的就是合作治理(collaborative governance,很多時候也被譯為協同治理或協作治理)*需要說明的是,本文所言的多中心協同治理(polycentric synergetic governance)中的“協同”為協同學(Synergetics)意義上的“協同”(synergetic),其中的協同治理可譯為“synergetic governance”,與一般意義上提到的合作治理或協同治理(collaborative governance)在含義上不同。盡管“collaborative governance”很多時候被譯為協同治理,并且雖然有學者注意到了協同學這一學科領域,但是,并沒有從協同學意義上對此展開研究。為了以示區別,本文將“collaborative governance”稱為合作治理,而將“synergetic governance”稱為協同學意義上的協同治理。理論和網絡治理理論。合作治理是指多種治理主體在平等、主動、自愿的原則下共同參與社會公共事務治理的方式。它強調的是多元治理主體之間的合作關系,而非領導、指揮、控制、雇傭等強制性關系。網絡治理強調治理目標的達成是多元治理主體之間互動的結果,主張通過國家、市場、社會與個人共同建立起網絡結構,對公共事務進行治理。網絡治理意味著,在一個網絡系統中,所有行動主體具有相互依賴的利益,他們共同協商,相互妥協,從而通過集體行動解決問題。可以說,它們所說的多元治理主體之間的合作、協商、博弈等關系,都不是“協同學”中所說的“協同”作用和“協同效應”。
協同學對系統中子系統(或要素)之間協同關系進行研究,其所發現的系統中子系統(或要素)之間產生的協同作用和協同效應的規律,對于處理多元治理主體之間的關系具有非常高的借鑒意義。
20世紀70年代,聯邦德國物理學家赫爾曼·哈肯創立了協同學,對自然領域和社會領域的協同現象進行了深入研究,著重研究由大量子系統組成的系統在一定條件下由無序轉變為有序,或者從低級有序轉變為高級有序的過程。協同學由于在揭示不同事物的共同規律方面取得了驚人的成功,引起了世界上許多研究領域學者的高度重視。相對于信息論、控制論和系統論,協同學、突變論和耗散結構論并稱為現代科學方法論的“新三論”,它們為人類認識自然現象和社會現象提供了極有啟發性的工具。
協同學可以說是一門在普遍規律支配下的集體行為科學。按照哈肯的說法,協同學是一門研究結構的橫斷學科,一門研究遠離平衡狀態的系統怎樣通過自組織產生時間、空間或功能結構的科學。橫斷是指,這里所研究的結構并不限于傳統的某一門學科,自然界或人類社會中各種結構原則上都是其研究的對象。*H.哈肯:《信息與自組織》,譯者序,3、6頁,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2010。在自然領域和社會領域中都存在協同學所闡釋的系統自組織賴以運行的客觀規律。如果我們可以認識到這種系統內在的自動機制,在經濟、社會或者政治領域中加以辨認這些普適規律,那么可以解決很多困擾人們的難題。
哈肯提出了序參數、漲落和自組織等協同學的核心概念。他發現,單個組元好像由一只“無形之手”促成那樣自行安排起來,而實際上,正是這些單個組元通過它們的協作才轉而創建出這只“無形之手”,可稱這只使一切事物有條不紊地組織起來的“無形之手”為序參數。序參數由子系統的協同產生,反過來,序參數又支配子系統的行為。*H.哈肯:《信息與自組織》,譯者序,3-6頁,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2010。序參數的變化體現了系統的信息作用,又通過信息反饋來控制子系統的行為。系統有序性和復雜性發生變化最突出的標志就是序參數,正是序參數支配的協同作用形成了系統的有序結構,這是系統相變過程中的普遍規律。
在一個復雜系統中,子系統的獨立運動和它們之間的相互作用,加上環境因素的影響,都表現在系統的宏觀量的瞬時值上,而這些可測的瞬時值多少與平均值有所偏差,這種偏離平均值的起伏現象就叫作漲落。當系統處于穩定的靜止狀態時,漲落可以衰減為零;而當系統恰好處于臨界狀態時,一個小小的漲落可以被無限放大,從而打破系統的對稱性或者穩定性,這樣,新的運動隨之產生,系統將被一種新的宏觀狀態取代。也就是說,在結構出現的臨界點,漲落起著觸發的作用。這時,系統處于高度不穩定狀態,任何微小的漲落都會被放大,從而將系統驅于與新結構相應的態。在政治或經濟決策中,常常只是一個小小的漲落,比如一個意外,就可決定發展方向。這種選擇一旦作出,另一種選擇就被排除,而且決定是無法逆轉的。小小的漲落常常決定所作選擇的性質。如果作出選擇,那么所有的部分不管是否愿意,都必須接受這種選擇。*赫爾曼·哈肯:《協同學:大自然構成的奧秘》,31頁,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3。
自組織理論是協同學的核心理論。自組織理論的基本信念是:盡管現實世界的自組織過程產生的結構、模式、形態千差萬別,必定存在普遍起作用的原理和規律支配著這種過程。*苗東升:《系統科學精要》,4版,146頁,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從協同學的觀點來看,在沒有任何外來指導的情況下,系統內部子系統之間出現了一種集體運動,這種集體運動是系統內部自發組織起來的。在不同現象中,子系統之間的關聯和耦合形式是不同的,它集中體現在序參數對子系統反饋控制的不同機理上。*郭治安:《協同學入門》,30頁,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
自然領域中的協同效應使我們看到了無生命領域生氣勃勃的一面,無生命的自然界中由于協同現象的存在,顯得富有生機與活力,似乎由此獲得了生命。正如哈肯所言:“無生命的物質也能自發組織,產生富有意義的過程。”*那么,在有生命的社會領域中,協同效應究竟是否存在,協同是否可以實現呢?自哈肯創立協同學之后,這一新興理論不斷拓展其研究范圍,滲透到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各個領域,從而推進了協同學的發展。哈肯認為:“我們可以把協同學看成是一門在普遍規律支配下的有序的、自組織的集體行為的科學。”*“協同學包含多種多樣的學科,如物理學、化學、生物學,以及社會學和經濟學。因而我們期望,由協同學發現和闡述的規律,在各種學科中已或多或少隱約地體現出來。這樣,協同學就從許許多多孤立事實中構建出一幅嶄新的圖景,恰似圖畫拼板游戲那樣。”*赫爾曼·哈肯:《協同學:大自然構成的奧秘》,7、8、9頁,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3。可見,在哈肯看來,協同學的普遍規律在社會領域是同樣存在的。
社會是一個具有開放性的復雜巨系統,由政府、企業、公眾等子系統組成,它們之間也能形成協同。系統自發地由無序到有序的過程就是系統自組織的過程。其中可以通過子系統在整個系統中影響的大小來確定序參數,它支配著系統其他的組成部分。在這個復雜的系統里同樣存在著許多漲落,這些漲落即使十分微小也會改變整個系統的有序狀態。例如,政府對某個問題的治理方案進行微小改動,就會造成整個社會各方面有序性的變化。系統在臨界狀態下由多個序參數共同作用影響著系統宏觀量的變化,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其中的一個序參數將慢慢占據主導,支配其他的序參數,控制著整個系統,從而使其達到一個新的狀態。在社會領域中,序參數之間的相互作用往往受到法律、輿論和文化的制約。當這些影響系統的序參數達到一個特定值時,整個系統才能變得穩定有序。
社會領域的行為體主要是人。人作為個體,不僅會受制于其他個體,以及社會中的各種關系、環境、規則,而且人具有非常復雜的情感、信念和思想,其行為經常偏離既定的軌道和規則。因而,在社會系統中,協同效應的生成必然非常復雜。但是,在社會系統中,由人的行為所造成的各種行為體之間的協同現象仍然是存在的。當然,社會系統作為復雜巨系統,其內部存在著相當復雜的非線性相互作用和各種復雜的關系,自組織的產生和演化由競爭與合作共同決定,其有序性的形成所受影響因素更多。
協同效應在社會領域同樣存在,并且是社會有序運行狀況達成的重要原因。那么,在一定的治理系統中,多元治理主體之間也能夠形成協同效應,有序的社會狀態也可以經過協商與合作、沖突與博弈,達到均衡狀態,自發形成,這樣,也就實現了治理的目標。因此,從協同學的角度考察社會治理中多元治理主體之間的協同關系是能夠行得通的,而且,這對于處理多元治理主體之間的關系具有重要的啟發意義。比較協同治理與合作治理關于治理主體間的關系,就可發現它們存在很大差異。合作包含的主要含義是合作與協調;協同則除了合作與協調,還包括競爭、沖突與博弈。而且,兩者的后果都包含增益效應,即:多主體互動,形成合力,產生大于部分之和的作用;但協同的后果還包含形成有序秩序,合作的后果能不能形成有序秩序則不能確定。不難發現,協同比合作的含義更完備、更豐富。
可見,協同學為處理多元治理主體之間的關系提供了非常好的科學方法論。協同治理就是嘗試把協同學的原理運用到社會治理領域中,從協同學的角度去研究治理,考察在治理過程和治理體系中多元治理主體之間的協同效應及其影響。
第一,從協同學意義上提出協同治理,把協同學意義上的協同植入治理理論中,從而賦予協同治理新的含義。從協同學意義上講,多元治理主體之間客觀上就存在協同關系,能夠形成協同效應,協同的效果要大于所有單個治理主體獨立發揮作用之和。在協同治理過程中,國家、市場、社會和公民都參與其中,并發揮不同的作用,但是,它們并非各自為政、獨立行動,而是會通過一定的方式,形成協同效應,如同形成了一種“無形的手”,亦即序參數,產生整體大于部分之和的效果。從實踐角度講,協同治理有利于強化治理主體內部各要素之間的協同,以及各治理主體之間的協同,調動各個治理主體擁有的資源與力量參與治理過程,發揮它們在復雜公共事務中的協同治理作用,從而形成合力,降低治理成本,提高治理效果。
第二,從協同學意義上提出協同治理,把協同學的理論運用到治理理論中,可以獲得對多元治理主體之間關系的新認識。協同學為人類認識自然現象與社會現象提供了很好的工具,對深化治理的認識也很有幫助。舉一個例子,我們可能想當然地認為,在治理過程中,某一治理主體實力強、影響力大,其治理能力就強,在治理體系中就起著決定性作用。如果從協同學角度來考察,這種觀點值得質疑。我們知道,各個治理主體之間的協同形成序參數,序參數支配著各個治理主體,從而形成系統的有序狀態;但是,漲落對于系統的穩定性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一個小小的漲落就能破壞系統的穩定性,甚至改變系統的性質。因而,在治理過程中,某一力量非常弱小的治理主體如果能夠在某一時段發揮一個小小的漲落作用,就可以破壞系統的穩定性,甚至改變系統的性質。這就啟發我們,有序狀態的形成在于一個微小的力量;有序狀態的破壞也在于一個微小的力量;任何一個治理主體的任何弱小的力量都可能發揮極端關鍵的作用;并非力量最為強大的治理主體就能發揮最為重要的作用;不能根據治理主體力量的強弱對其治理能力進行排序。這樣理解,就會發現,所謂國家中心主義的治理模式、市場中心主義的治理模式、社會中心主義的治理模式、公民個人中心主義的治理模式,都存在嚴重的缺陷。
第三,從協同學意義上提出協同治理,為將系統論在治理理論中加以運用提供了很好的視角。協同學認為,一方面,系統內的子系統(或要素)自我排列、自我組織,似乎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操縱著這些成千上萬的子系統(或要素);另一方面,正是通過這些子系統(或要素)的協同作用才導致了這只“無形的手”的產生。這樣,從協同治理角度看,在系統中不同行為體之間尋找分化與整合的途徑,就可以不斷實現治理效果的優化。如果系統中各子系統(或要素)能配合好、協作好,多種力量就能集聚成一個總力量,形成一只“無形的手”,這樣就能形成協同效應,其作用就會遠遠超過其原有各自功能的總和。這樣,協同治理提供了處理多元治理主體之間關系的合理方案,強調多元治理主體之間的協同,通過協同達到協同效應。同時,社會系統的微觀組分是人,其本身就是開放的復雜巨系統。這就使得社會系統具有其他復雜巨系統所沒有的復雜性質。*許國志主編:《系統科學》,307頁,上海,上海科學教育出版社,2000。可以說,作為治理對象的社會系統的子系統仍然是一個復雜巨系統,在處理這種復雜巨系統中的問題時,具備復雜性思維非常重要。德國科學哲學家克勞斯·邁因策爾就提醒我們:“一般而言,在一個非線性復雜現實中,線性的思維方式是危險的。”*克勞斯·邁因策爾:《復雜性思維:物質、精神和人類的計算動力學》,533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復雜系統理論不是一種形而上學的過程本體論,它也不是一種傳統哲學意義上的認識論信念。在復雜社會系統的治理過程中,單一主體、單向行為都是難以奏效的,甚至可能出現非常愚蠢的行為,只有提高復雜性思維能力,善于調動多方治理主體和多種治理方式的能量,才能實現有效治理。
我們將多中心理論與協同學統合起來,運用到治理領域中,以建立一種多中心協同治理模式。多中心協同治理是指,針對一定社會領域的公共問題或公共事務,國家、市場、社會和公民等多元治理主體參與治理過程,并注重發揮相互之間的協同作用,從而形成治理的協同效應,進而實現治理目標的過程。
多中心理論與協同學具有很強的共通性,這是將二者統合起來的重要基礎。王亞華認為:“多中心的秩序是一種自治與共治的復雜結合體,反映了人類社會的自發秩序。這種秩序貌似雜亂無章,實際上是和諧有序的。”*王亞華主編:《增進公共事物治理:奧斯特羅姆學術探微與應用》,136頁。多中心所言的自發秩序與協同學所講的自組織和自發秩序非常相通。將多中心治理與協同治理統合起來,能夠提煉出一種新的治理模式,即多中心協同治理模式。這一模式消除了單一中心治理存在的局限性,解決了治理主體的多元化問題;又提出了處理多元治理主體之間關系的合理方案,強調發揮多元治理主體之間的協同效應,因而具有較強的可行性。
嚴格地說,多中心、協同都是治理的應有之義。強調多中心協同治理,在于與其他不同形態的治理模式相區別。第一,在多中心協同治理中,不同治理主體的作用是不同的,能力也存在差異,但是,應當發揮各個治理主體各自的作用,并不過于強調或重視某一治理主體的作用,而忽略或輕視其他治理主體的作用。反過來講,在某一治理領域,可能正是因為沒有發揮某一實力有限的治理主體的作用,導致不能形成協同效應,不能達到理想的治理效果。在治理實踐中的表現就是,差了某一環節或者某一要素參與,就不能達成較好的治理效果。第二,在多中心協同治理中,協同的含義是協同學意義上的,與一般意義上合作治理、網絡治理中講的多個治理主體之間的協作或合作等關系不是同樣的含義。各個治理主體在治理過程中,各自發揮不同的作用,相互合作、協調、競爭、博弈,形成合力,達成協同效應,從而實現社會的有序發展;這種協同效應并非單一治理主體作用的簡單相加,并且其作用大于單一治理主體作用的簡單相加,特別重要的是,協同效應的結果是從無序走向有序。可見,協同包含著治理所要達成的理想效果。
多中心協同治理在中國治理實踐中已經有大量探索,取得了很好的成效,有很多成功的經驗值得吸取。這些好的做法和成功經驗不僅為理論創新提供了很好的素材,而且也特別需要對之進行理論總結和提煉,以便推廣應用,進一步推進治理實踐。其中,多中心協同治理模式可以視之為在這種探索中取得的一種成功經驗,筆者正是在此種治理經驗基礎上進行了嘗試性提煉。
我們舉三個案例來驗證多中心協同治理模式的有效性。
案例一:中國互聯網社會問題的多中心協同治理。
中國互聯網社會中的問題多而復雜,如何進行有效治理難度非常大,單一中心治理模式根本無法應對這種局面。黨的十八大以來,互聯網社會治理已經邁出了很大的步伐,初步構建起了政黨領導、政府主導、行業自律、公眾監督和社會教育相結合的互聯網社會治理體系。這一治理體系具有非常明顯的多中心協同治理模式的特征。治理主體通過黨的領導和政府的主導進行協調合作,各展所長,互相補臺,注重發揮在治理過程中的協同作用,收到了良好的治理效果。
案例二:廣東省佛山市流動人口的多中心協同治理。
佛山市現有常住人口757萬,其中非戶籍常住人口356萬,占比為47%。流動人口對佛山市經濟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也給佛山市社會治理帶來了一系列問題。佛山市經過多年探索,動員多種力量參與流動人口治理。佛山市流動人口服務管理工作領導小組協調各政府部門的相關工作,起著領導作用。佛山市各區、各鎮(或街道)、各村(或居委會)都成立了流動人口管理辦公室或流動人口管理服務站。佛山市也非常重視動員企業力量參與相關工作,許多企業采取了一些措施加強流動人口服務與管理工作。同時,佛山市重視發揮社會組織的服務作用,特別注重發揮各省或地方商會的服務與協調功能;一些村(或居委會)成立了出租屋主聯合會,參與對流動人口的管理與服務工作;政府還采取向社會組織購買服務的方式來加強這方面的工作。這樣,就使國家、市場和社會的力量都調動起來,并形成協同效應,提高了治理能力。
案例三:湖北省宜昌市西陵區社區治理中的多中心協同治理。
宜昌市西陵區是宜昌市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社區治理問題一度非常之難。在當地社區治理過程中,黨政部門提出目標和要求,社區居委會進行指導和協調,以小區為自治單元,充分發揮業主委員會的作用。各小區以業主委員會為載體,組織居民開展停車管理、綠化美化、環衛整治、治安巡邏等工作,引導居民自我管理、自我服務、自我教育和自我監督。各小區還以業主委員會為紐帶,發動居民參與文體活動,改善鄰里關系,優化社區文化。同時,社區黨組織還特別重視發揮小區中有聲望、有能力又愿意為小區服務的優秀黨員的作用,讓他們積極參與小區治理,為小區治理出力。這樣,通過多中心協同治理,小區環境大為改善。
我們也能找到一些反向的案例。例如,有的地方針對社會問題,采用比較簡單粗暴的方式,動不動就使用強制性手段進行整治,結果引發其他社會問題,或者短時間有效,很快就出現反彈。從多中心協同治理理論的角度看,這種做法至少存在三個方面的不良傾向:一是與多中心治理理念不相容。在處理問題的過程中,過于依賴國家的力量,而忽視了運用其他力量(例如市場、社會和公民個人)來解決問題。二是與協同治理的理念不相容。協同治理強調的是自組織與自發秩序,使用手段應當是比較柔性的,而不應當是簡單粗暴的;同時,由于其他力量的缺失,不可能形成協同效應,因而不能達到有序狀態,即使短時間有效果,也不具有可持續性。三是與現代治理理念也不相容。治理理念是適應現代社會復雜性而產生的,重視公平正義與互動協商,而不應當過于依賴強制性的手段。這從反向表明了,多中心協同治理模式是一種比較理想的治理模式。
綜上所述,多中心協同治理模式為推進國家治理能力建設提供了一種具備可操作性的實踐方案。當前,中國社會領域的問題和矛盾非常多而且非常突出;國家的力量盡管很強,但難以包打天下,難以管制所有事務;市場的力量比較強大,能夠發揮較好的作用,但也存在許多負面的影響;社會組織的力量有所壯大,可以在治理過程中發揮一定的作用;公民素質提高,能夠自覺參與治理過程。同時,在同一層面或不同層面,各治理主體之間的關系又相對復雜,存在一定的各自為政、各自為戰現象,難以形成協同效應。在這樣的背景下,采用多中心協同治理模式,可以充分發揮各治理主體的優勢作用,利用各方資源,調動各方積極性,從而形成協同效應,實現有效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