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畫創作元素與茶文化融合路徑探討

何 鑫,馬紅蕊

(齊齊哈爾大學美術與藝術設計學院,黑龍江齊齊哈爾 161000)

中國人飲茶的歷史十分悠久,相傳中國茶史是源于神農氏。在漢代的《神農百草經》中曾有過“神農嘗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的傳說。在唐人陸羽所著《茶經》中亦有“茶之飲,發乎神農。”的記載。雖然茶融入中國文化進程的起點無法被確切地考證,但據東晉常璩在《華陽國志·巴志》上的記載,巴子國納貢“園有芳蒻、香茗”,巴國是周代分封的姬氏王諸侯國之一。這一段記述可以證明,早在商周時期,茶葉已經不再是依靠野外采集,而被有目的的種植在園林中。關于人工栽培茶樹的明確記錄,在《四川通志》中有西漢時栽種蒙山茶的記載。且不論神農以茶解毒的傳說是否為真,僅就中國用茶、種茶、飲茶的歷史至少也有3000余年之久了。中國歷史上,茶與諸多藝術門類相互關聯,形成了獨具中國特征的文化現象,中國書畫是傳統美術的主要門類,有獨特的文化意義。

茶文化包括茶道、茶學、茶藝、茶具等諸多方面。是用茶和飲茶過程中形成的多種文化特征的集合體。隨著朝代更迭,茶文化不斷充實、發展,最終集哲學、宗教、文藝等多種文化元素于一壺一盞。書法和繪畫作為中華民族特有的藝術門類,其創作理念與審美標準植根于中國傳統的儒、釋、道哲學思想之中,帶有鮮明的民族特色。茶文化同樣也浸潤在傳統文化之中。

首先,茶中有禮。取茶、敬茶和品茶皆有倫理綱常,而非無序。另外,書畫家將習字作畫視為一種自我修行。清人蕭退庵主張“學書如參禪”。參禪固然需要有宿根,但更重要的是發長遠心,沒有長遠,不成功夫,自然不可水到渠成,大徹大悟。書畫也是一理,縱使有家學熏陶,名師授教,疏于勤勉的長遠錘煉也不能通靈秀。佛家說“境由心造”,切身體察和從心感悟是參禪的講究。茶道中“棄雜念,求清凈”的意旨與此不謀而合,所謂“禪茶一味”也是如此。歷史上有許多高僧喜茶,也有不少書畫名家嗜茶。而道家講求“虛”與“敬”,老子說“至虛極,守靜篤”是力求心靈的靜寂與生活的清靜,這既是書畫家所追求的閑淡意境,也是進行茶事活動的最佳環境。茶中有禮、有禪、有道,可見茶與中國書畫都與中國傳統哲學思想有著密不可分的淵源。

宋代著名書畫鑒賞家和畫史評論家郭若虛在其所著《圖畫見聞志》中曾言：“人品既已高矣,氣韻不得不高；氣韻既已高矣,生動不得不至。”①書畫同源,書畫家只有高超的技巧而沒有深厚的品德修養都不能創作出好的作品來。宋代大書法家蘇東坡極愛茶,宋人曾慥編著的《高齋漫錄》中記載了一則東坡軼事：

一日,司馬光問蘇軾：茶白墨黑,茶重墨輕,茶新墨陳,它們如此不同您為什么能同時嗜愛這兩者呢？蘇東坡則曰：上等的茶葉與精妙的墨品都是香的,這是它們的品德；都堅毅,這是它們的操行。這就好比賢人君子美惡雖然不盡相同,但是他們的德操往往一致。這里,蘇東坡甚至將茶與書畫所用之墨這兩個看似毫無關聯的事物,上升到了與德操平行并立的高度來認識。茶之愛與茶風之盛催生了許多傳世的書畫名跡,唐代是書畫藝術蓬勃發展的盛期,也是飲茶風氣的興起時期。狂僧懷素向人乞茶寫下了茶帖手札《苦筍帖》。至宋代,茶風更勁。“宋四家”蘇軾、黃庭堅、米芾和蔡襄更留下了《啜茶帖》、《奉同公擇尚書詠茶碾煎啜三首》、《道林帖》、《精茶帖》等茶帖書法名作。在繪畫方面,茶事活動的諸般意象更是畫家卷上常客。唐代畫家閻立本的《蕭翼賺蘭亭圖》中便通過對畫面中人物的舉止神態,以及幾案上一應俱全的茶罐、茶碾、茶夾等專用的茶器茶具將蕭翼得字的故事展現于對茶事場合的描繪中。雖然此畫已佚,惟有宋人摹本收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但今人仍可從臨本中看到唐代的茶事活動。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之一的北宋風俗畫《清明上河圖》中,張擇端不吝筆墨,將區區鬧事一隅的荷擔販茶人與斗茶百姓的情貌描繪得活靈活現。隨著文人畫的逐漸成熟,更是從中辟出了以畫茶為主的“茶畫”一支。明代的“吳門四家”中文徵明繪有《惠山茶會圖》,唐寅曾作《事茗圖》來描繪山水之境下的茶人生活意趣。有“茶圣”之謂的陸羽所撰的《茶經》三卷被認定是世界第一部茶學專著,他更為茶畫開創出了將茶文化與書畫藝術相偕相容的青藤畫派。這些史實與書畫遺跡都實證了中國書畫美術創作早與茶文化相互融通。

傳統書畫主要側重于對茶事活動的記述和描寫,現代書畫創作與茶文化的交融則越來越注重于精神上的契合。陸羽在《茶經》中提出“茶之為用,味至寒。為飲,最宜精行儉德之人。”②“精行儉德之人”,指的是“至臻至德”的茶之君子。飲茶有茶格和茶品,書畫家仰慕君子之操亦講究藝格與人品。清人松年在《頤園論畫》中說“書畫清高,首重人品,品節既優,不但人人重其筆墨,更欽仰其人……歷代工書畫者,守之蔡就、秦檜,明之嚴嵩,爵位尊崇,書法文學皆臻高品,何以后人吐棄之,湮沒不傳？實因其人大節已虧,其余技更一錢不值矣。”③這便看出了技與德兩者在書畫家的眼中是不能摒棄其一的。縱觀歷史,為后世稱道的茶人也大多因高德尚操而流芳于世。陸羽《六羨歌》中言“不羨黃金罍,不羨白玉杯。不羨朝入省,不羨暮入臺。千羨萬羨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來。”④著名茶人書畫家蘇軾更言“生,死,窮,達,不易其操”。就“立德”精神標準而言,崇尚“修身”的茶德與強調“品操”的藝德相容相契,茶人與書畫家的精神準則實為不謀而合。因此,書畫家在創作茶帖茶畫的同時應更有意識地提升自身品行德操,不斷自省,以達到“君子”之綱。

素有“茶仙”之名的唐代詩人盧仝的七言詩《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曰,“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蓬萊山,在何處？玉川子乘此清風欲歸去。”⑤這首詩寫出了品茶給人帶來的美妙感受,單從“乘風欲歸”一句中,便可讀出茶人飲茶過程中因品茶而逐漸產生出了逍遙逸脫,物我兩忘的境界。而這個過程與書畫家在從事藝術創作之時的“解衣般礴”其實也是一致的。唐代大書法家楊凝式的書法直接影響了北宋書壇,成為承上啟下的一代名家。其名作《韭花帖》蕭散有致,頗有仙韻入境之造詣。而大畫家張璪之畫,唐代文學家符載在《觀張員外畫松石序》中形容為“當其有事,已知夫遺去機巧,意冥玄化；而物在靈府,不在耳目；故得于心,應于手；孤姿絕狀,觸毫而出。氣交沖漠,與神為徒。”⑥得心應手,是止步于技。而氣交沖漠,則是對去除了投機之心與取利之念后,自由于心的“道境”之界。這兩則是書畫家的“入境”范例。

但無論是飲茶“悟境”,抑或是行文作畫的“入境”,都不是無序的。在茶事活動中,品得真味的前提是先要備得一壺好茶。而茶事的過程中,每一環都關聯密切。單就炙茶一事,柴木的擇選、水類的選取以及湯花的孕育標準便已自古就有著嚴格、系統的要求。書畫家在進行藝術創作時,追求“入境”的前提亦在秩序之中。鄭板橋畫竹,是先起步于觀察晨起時江館中“煙光日影”之中的竹之實體,做到“胸中有畫意”后才落實于手。固然“意在筆先”,其墨竹之韻卻在于程序的習技之后。書法歷代范格不同,書風因人各異。但不論書法如何發展,其實質都在于“法度”。清人朱履貞在《學書捷要》中指出“學書未有不從規矩而入,亦未有不從規矩而出。”⑦這里強調了法度,也揭示了習書的真諦乃是“始于摹古,終于思變”。書畫的秩序在于研習勤練的過程,書畫創作的入境是要以技依法,依法入道的。在不通書畫創作的藝術本質之前,信手落筆,縱心肆意妄圖越過秩序一蹴而就皆不可取。而取材與烹煮流程也是茶道的秩序,沒有秩序,不成佳作。疏于過程,也不得佳茗。寫帖作畫與茶事都極注重于“序”,無序的書畫,庸品而已。亂序的茶,也落了俗套,自然無從談境。但值得注意的是,茶境在于“悟”,書畫之境在于“入”。要做到領悟與進入,絕非一日之功。因此,要達到“臻境”的超然之界,還是需要茶人與書畫家不斷升華自我精神之域,才能加深對事物的理解與對玄妙的把握,更好地感受人與自然、人與天地之間的虛實有無、規律輪轉,做到置身于境。

綜上,書畫創作與茶文化的融合路徑主要可從以下幾個方面重點展開：

第一,書畫創作的審美意趣與茶文化的融合。茶本性儉,講求質樸之美,這種儉樸實無華而又簡約空靈。唐宋士大夫的點茶斗茶與明清文人的茶會茶聚都恬然清雅,自成高格。日本茶道中“和敬清寂”概念的形成,也是以“儉”的審美為根基。而中國書畫尤其是文人畫追求筆墨簡約而內蘊豐富,虛實相生而不吝留白。在書畫創作進行過程中,更要求書畫家心靈空靜寧和,排除雜念,物我兩忘。茶文化的“儉”與書畫創作的“簡”在審美意趣上看,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第二,書畫創作的精神境界與茶文化的融合。這具體體現在兩者對于品性的重視與對修養境界的高標準上。書畫創作注重藝品與德行,書畫作品的精神價值也受書畫家的個人品德修養的影響有所增減。同時,書畫家的品德操行與藝術修養也會體現在書畫創作的筆墨之間。對于茶的品鑒,沒有高尚的品性與道德修養也不能覓得豁達通悟的門徑。而品茶一事需要茶人具有較高的感受力,在匱乏修養的貧瘠本體制約下,人的感受力也會受到很大的局限,對于境界的尋訪自然也就無從談起。可見,茶文化與書畫創作的入門都始于品德的清正,而在精進造詣的過程中不斷養成更高深層面的修養。在對于精神境界的追求上,是永不停歇的。

第三,書畫創作的感官呈現與茶文化的融合。中國傳統書法理論認為“書肇自然”,文字的創造到書法的創作便是不斷地通過取向自然、崇敬自然、體悟自然得到啟示而以藝術表現自然的過程。許多學者甚至認為如果割離了自然,便不存在“類物象形”的漢字。摒棄了萬物靈韻的觀照啟引,書法便也成了無源之水。而茶道講究五行相合,陰陽協調。《茶經》指出,烹茶的風爐鐵鑄從“金”；置于地面從“土”；爐中木炭從“木”；燃燒生溫從“火”；風爐上茶湯從“水”。茶源于自然,是天地山川的饋贈。煮茶的過程亦順應了五行相生相克的規律,以追求自然的和諧。自然之理是書畫藝術與茶文化的靈魂,而對自然與純樸的回歸既是書畫家與茶人進行書畫創作與茶事時的心靈追求,也是對書畫作品品鑒與品茶的感官追求。雖然呈現形態不同,茶文化與書畫都來自于自然,并且在發展的進程中不斷地汲取自然元素的給養。因此,兩者的感官呈現也是遙相呼應的。

第四,書畫創作的秩序追求與茶文化的融合。書畫藝術中新風格的誕生往往要在傳統的藝術秩序中汲取養分,而茶文化的充實也是建立在傳統的自然秩序的基礎之上。書畫創作是在傳承的過程中不斷發展的,茶文化同樣也是如此；另一方面,書畫創作無疑需要秩序的保障,茶事活動也都貫穿著對秩序的要求。對秩序的追求使書畫創作與茶文化得以各自形成體系,對秩序的追求使兩種文化生命力都鞏固長青。

茶文化與中國書畫之間相融相契的路徑還有很多。僅就以上幾大重點路徑進行論述,余項在此不多贅述。

注釋：

①俞劍華注，郭若虛（宋）《圖畫見聞志》，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2007年，第23頁。

②沈冬梅注，陸羽（唐）《茶經校注》，北京：中國農業出版社，2006年，第2頁。

③潘運告《清代畫論》，松年（清）《頤園論畫》，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03年，第457頁。

④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三百零八，陸羽（唐）《六羨歌》，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4377頁。

⑤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卷三百八十八，盧仝（唐）《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3492頁。

⑥俞劍華《中國古代畫論類編》（上、下），符載（唐）《觀張員外畫松石序》，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1998年,第56頁。

⑦朱履貞（清）《學書捷要》，天津：天津市古籍書店，1991年，第10頁。

[1]裘紀平.中國茶畫[M].浙江攝影出版社,2014.

[2]俞劍華.中國古代畫論類編（上、下）[M].人民美術出版社，1998.

[3]潘運告.中國歷代書論選（上、下）[M].湖南美術出版社，2006.

[4]何鑫，許唱.簡論茶道與中國書畫[J].福建茶葉，2016（ 7）：290-291.

[5]沈冬梅.茶與宋代書法繪畫[J].東方收藏，2015（ 2）：13-22.

[6]何鑫，楊杰.明代茶畫藝術研究[J].福建茶葉,2017（ 3）：292-293.